“找到自己滿意的監護人”,或許遠比想象的要復雜。
日前熱播的紀錄片《前浪》的第四集《監護人》,講述了一個沉重的故事。一位92歲的上海老人龔老伯,兒子“失聯”已經10年。有8年的時間,他一直想指定一個監護人。
在法律上,這件事稱之為“意定監護”。樸素的解釋,就是每個意識清醒的人根據自己的意志來指定一個監護人。
開始,龔老伯想從親戚、后輩中選,但他都不滿意。他沒有什么錢。他住的小房子,95%的產權屬于兒子,自己只有5%。雖然每個月有幾千元的退休金,但是他要生活和看病。
有一次,龔老伯在路上摔倒,開電動三輪車的劉女士救了他。她把老人送到醫院,治好后又送回家,兩人就此有了連結。
這不是什么狗血的“愛情故事”,而是在相處的過程中,老人對劉女士產生了依賴。他希望臨終時抓住自己手的是她,死后如果有撫恤金的話也歸劉女士,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回報”,他想讓劉女士成為自己的監護人。

《新民周刊》在采訪中發現,像龔老伯一樣,因為家庭特殊情況找不到合適監護人,從而寄希望于意定監護的人不在少數。它的出現為晚年生活提供了一種新思路——以自己信任和符合自己意愿的方式安頓最后的生活。
《前浪》攝制組圍繞龔老伯“最后的夢想”跟拍了好幾個月。他有一個兒子,但他想指定劉女士為監護人。法律層面上,只要龔老伯認知正常,操作起來并不難。
按照程序,要做一個公證。公證處的工作人員要老人提供醫學證明,證明自己有“完全行為能力”,也就是意識清醒,能夠自主;于是,龔老伯去做醫學鑒定。在醫生要給老人做測試的過程中,這位92歲的老人,突然緊張起來。結果可想而知,醫生給出的診斷是記憶退化和腦萎縮。
隨后,公證處提出,老人可以做司法鑒定,來證明自己有“指定監護人的能力”。司法鑒定機構要居委會出一個證明,證明老人是“獨居并被劉女士照顧”,但居委會認為,兩人是雇傭關系,而且老人有兒子——他們只同意證明老人獨居,不肯證明“劉女士照顧老人”。
《民法典》頒布元年——2021年僅前7個月,上海市普陀區公證處關于意定監護協議,就接待了300多人次的咨詢,簽訂協議112件。
因此,司法鑒定機構給出的結果是“老人只有限制行為能力”,只能由所在地居委會來協助“指定”,“難題”回到了居委會這里。
盡管街道辦和居委會都很熱心,開了好幾次會來討論這個問題,但最終結論還是,不建議辦理“意定監護”。在街道開完會后,老人心里別扭,頭暈了一整天,直呼“恨我自己”。這是一個老人發自內心的吶喊,他恨自己“年老無能”,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作為觀眾,在片中的大部分時間里,看到的龔老伯不但思維清晰、有邏輯,而且還有一定的幽默感。但辛苦的奔波后,他腦梗住院,劉女士在醫院照顧。街道辦最終找到了老人的兒子。
沒想到,已經好轉的龔老伯很快離開了人世。片子的最后,劉女士哭了。至少在大部分觀眾看來,那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對命運的無奈:善良的人,為何終究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這是一個“時代故事”,隨著社會的發展進步,這樣的故事會越來越普遍。但在傳統觀念中,“老人歸子女”仍然是普遍認識,不管是財產繼承還是監護權,都應該最先由子女承擔。說白了,片中街道居委的人說那么多,無非是擔心老人的子女將來找麻煩。
意定監護,本來是法律上的一個進步。但龔老伯的遭遇又是現實中的普遍困境。或許,生理意義上的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這種對自主性的剝奪,讓此后的余生尊嚴盡失。
意定監護與監護服務組織
一方面是中國人口老齡化的加劇,另一方面是少子、單身、離異、不育的趨勢加劇,養兒防老、親屬養老將遠遠不夠,需要家人、親屬以外的第三方為失智失能的成年人提供監護服務。
2013年7月1日,修訂后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法》規定:“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老年人,可以在近親屬或者其他與自己關系密切、愿意承擔監護責任的個人、組織中協商確定自己的監護人。監護人在老年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依法承擔監護責任。老年人未事先確定監護人的,其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依照有關法律的規定確定監護人。”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開始實施,規定了成年法定監護、遺囑監護、協議監護、指定監護、公共監護和意定監護。其中,三十三條規定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與其近親屬、其他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事先協商,以書面形式確定自己的監護人,在自己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由該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這就是意定監護的概念。
上海華夏匯鴻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燕曉鳳律師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表示,“尊重自我決定”是意定監護制度的核心理念。《民法典》的規定順應了時代的發展和我國高齡少子化的社會趨勢,特別是意定監護效力優于法定監護的規定,有利于解決特殊家庭兩代人的監護難題。
公開數據顯示,《民法典》頒布元年——2021年僅前7個月,上海市普陀區公證處關于意定監護協議,就接待了300多人次的咨詢,簽訂協議112件。
上海可以說是意定監護服務最為活躍的城市之一。
早在2020年8月,上海就探索成立了全國首家專門從事監護服務的社會組織——上海閔行區盡善社會監護服務中心(以下簡稱“盡善監護”)。這也是目前上海唯一一家專門從事此類服務的社會組織。2021年3月20日起施行的《上海市養老服務條例》已明確規定,支持專業性的社會組織依法為有需要的老年人擔任監護人或者提供相關服務。

在全國范圍內,2021年11月,廣東省第一家社會監護服務中心——和諧社會監護服務中心成立。2023年10月,北京市老齡協會結合本地的服務實踐經驗,組織專家團隊制定并發布了《老年人意定監護服務指引》。
上海閔行區盡善社會監護服務中心總干事費超告訴《新民周刊》,盡善監護最初由三家社會組織一起發起成立,主要發起人是上海盡美長者服務中心,它是上海首家專注于認知癥社區支持的4A級社會組織。
“在做認知癥服務的過程中間,我們就碰到過一些有輕度認知功能障礙的老人可能沒有近親屬,他們擔心將來自己老年癡呆比較嚴重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幫忙處理一些包括醫療、養老方面的事,就找到盡美咨詢。”費超表示,在做了前期調研和咨詢了主管部門意見后,盡善監護應運而生。
成立至今,盡善監護已接受200多例線下面對面咨詢,簽約服務的已有34例,服務對象平均年齡在80歲左右,其中90%是意定監護。
盡管機構在穩定性和專業性上有著諸多優勢,但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大部分選擇意定監護的老人首選的監護人還是身邊的親友,再來是居委會,實在不得已才會選擇機構。
“這是人之常情。”費超告訴記者,在深度跟進的案例中,從老人和機構初次溝通到最后簽約,花費的平均時間將近半年,甚至有一位老人在中心還沒成立時就來咨詢過,最終歷時兩年多才正式簽約,“對于老人來說,從咨詢到簽約,把人生的最后一程委托給別人,這是一個逐漸建立信任和想清楚的過程,并沒有那么容易”。

提供意定監護服務不是一門“生意”。費超表示:“我們不會去‘盯’老人,要求他們盡快簽約。長輩如果真的有這樣的需求,在慎重考慮后還是會選擇我們,還沒有做決定可能是長輩當下的需求并不迫切或者還沒有完全考慮清楚。”在他看來,長輩想清楚了,對自己的人生有了規劃,“本質上這件事情就是他自己安排好以后,我們幫他去落實”。
目前,盡善監護已經摸索出一套有效的經驗做法,主要提供六類服務——
第一是人身照管,主要是幫助老人入住養老院、請護工、對居住環境做適老化改造等;
第二類是醫療決定,包括陪同就醫、常規檢查、出入院、手術搶救以及一些大型醫療方案的決定等;
第三類是財產管理,包括像存款領取、幫助固定資產出售等;
還一類是權益維護,比如幫困難孤寡老人領取社會福利補貼、法律問題的處理;
同時還要處理身后喪葬,辦理死亡手續、大殮落葬、遺囑執行等;
最后是撫養問題,比如無民事行為能力的子女的未來保護。
據介紹,一般和老人簽訂的意定監護協議分為代理期和監護期兩個階段。在老人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大多數服務處于代理期,這期間由老人自行決策,機構僅輔佐決策或幫助執行。如果老人突然昏迷或者喪失行為能力,機構自動履行監護責任。代理階段的費用是500元一個月,監護階段2000元一個月。
舉例來說,有一對居住在上海高端養老社區的老夫妻都是盡善的監護對象。某天,老先生重度昏迷了,養老院半夜把他送到醫院以后,盡善的工作人員第一時間趕到搶救室,與養老機構做交接,在后面的68個小時里,幫助共同確認治療方案、代理支付醫療費用、幫助完成轉院等,直到老人清醒過來,然后返回養老社區的護理院。
“這只是監護協議生效期中的一個小的監護過程。老人將余生委托給我們,這是多大的信任。”費超表示,監護涉及養老、醫療、財務管理等多學科,跨度廣,目前他們也是一個團隊在進行服務,“但相比專業度,我個人認為為老人提供服務,有足夠的愛心、耐心和細心才是第一位的”。
費超介紹,一般意定監護協議簽訂的前提是當事人的意識是清醒的,需要提供醫院“認知正常”的病歷,“在協議簽訂過程中,我們也會全程錄像來證明這是老人主觀真實意思的表達”。
但更令人欣喜的消息是,日前,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在一起“認定公民無民事行為能力“案件中作出判決,指定盡善監護擔任一位精神障礙老人的監護人。

當事人陸女士年近七十,父母、丈夫均已身故,兒子也患精神分裂癥住院治療。陸女士兄弟姐妹長久失聯,雖經有關部門聯絡,但不愿意擔任陸女士的監護人。陸女士戶口屬于閔行區“社區公共戶”,并無對口的管轄居委會。最終,閔行區人民法院判決,指定盡善監護成為“老無所依”的陸女士的監護人。
此前,盡善監護與當事人之間的監護關系構建,都是申辦“意定監護公證”按著公證處的“非訟程序”確認完成。上述案件則是首次通過人民法院“(非訟)特別程序”,由人民法院依職權確定盡善監護與當事人之間的監護關系,盡善監護接受指定,接受人民法院的監督。
這個“首例”意味著盡善監護作為專業監護組織履職活動的司法渠道又有了新的民事程序路徑;也代表著閔行區民政與司法部門在“監護社會化”工作方面的銜接協同,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雖然法律為意定監護提供了基本制度依據,但社會監護服務目前尚未“飛入尋常百姓家”,一方面可能是人們在觀念接受上需要一個過程;另一方面是配套制度尚不完善,如意定監護的登記制度、監督制度等。
在燕曉鳳律師看來,如果沒有配套的監督制度保障,意定監護很大程度上將面臨人性的博弈,即“我賭我選中的監護人是個好人”。并且,這種博弈并不因監護人是機構而消失。
燕曉鳳表示,民法典雖然明確了“組織”可以成為意定監護人,這是社會監護服務組織擔任意定監護人的制度依據,但目前監護監督環節仍不完善,僅依靠當事人間的意定監護協議或不能更好地保障被監護人重大人身和財產利益,需要事前和事中的監督,新監督體系的建立和規則的完善等實踐也需要有步驟地展開。
此外,相關監護細則仍需完善。比如,意定監護人承擔的監護職責與社會工作中的“照護”有顯著區別,社會監護服務組織培養監護理念也需要時間。
“除老年人群體外,還有許多特殊群體也存在強烈的監護需求。”據燕曉鳳觀察,近年來,進行意定監護的人群呈現出多元化和緩慢的低齡化趨勢,不婚伴侶、失獨家庭、丁克夫妻、自閉癥患兒家長等群體都會有相關需求。
尤其是生活水平的提高、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人們對養老的要求已不再局限于“有人養”,還要按照自己意愿“有尊嚴的養”。
在美國,社會監護組織1989年就已經被定性為一個新的行業。美國國家監護協會很早就已經制定了關于社會監護機構的道德準則和指導社會監護機構人服務的標準。
在老齡化嚴重ks3TMvFGgOkhjnBGFzeQSgnNc8WvbBfb5bai/FQkMbM=的日本,因為養老的親屬不夠用,早就開始了社會監護人制度——“職業后見人” (1999年)—市民監護人(2005年)—成年人監護利用促進法(2016年)。
燕曉鳳建議,可以參照日本的“職業后見人”制度,在我國建立職業監護人制度。具體來說:第一,建立職業監護人培訓和資格認定機制;第二,明確職業監護人的種類與職能;第三,建立職業監護人監督機制,包括監護監督人的監督機制與國家和社會的監督機制。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作為民進市委老年委委員的燕曉鳳在去年執筆的《關于推進落實老年意定監護制度施行的建議》課題調研時發現,超過六成受訪者不了解意定監護制度,“我們也需要通過普法宣傳的方式,讓更多的人了解、知道意定監護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