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七金字陵,蒼蒼摩天揚。偉大尤可驚,豈止文明破大荒。”1908年至1909年,康有為兩訪埃及,賦詩多篇,這幾句出自他的《埃及行》,表達了震驚且尊敬的感情。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也曾說:“埃及是尼羅河饋贈的禮物。”
尼羅河,世界上最長的河流,自南向北,流經沙漠與戈壁,匯入地中海。河岸肥沃的黑土地孕育了生命,古埃及文明在此萌發壯大,成為人類文明的源頭之一。早在五千多年前,埃及就建立了世界上首個中央集權王國,而黃河流域還處于原始社會中的新石器時代。
雖然曾因受到波斯、希臘、羅馬和阿拉伯的侵略,古埃及文明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但隨著羅塞塔石碑被拿破侖遠征軍發現,象形文字被解讀破譯,卡特發現埃及法老圖坦卡蒙墓,古老的埃及文明隨之重現輝煌。
古埃及最新考古發現與研究成果有哪些?中埃聯合考古的孟圖神廟遺址何以與中華文明相通?兩個古老文明的碰撞如NWIdl/mUhFVDfQkEB+2iRIfTZwjAIlPZZ8KfFE8s16A=何詮釋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埃卡爾納克北部孟圖神廟聯合考古項目中方總負責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世界考古研究室主任賈笑冰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世界考古研究室助理研究員、中埃聯合考古隊的發掘成員之一高偉接受了《新民周刊》專訪。
高偉是中埃聯合考古隊的發掘成員之一,曾經在法國中部城市勒皮留學,勒皮有很多古代的建筑,那時起高偉對考古產生濃厚興趣。后來專攻埃及考古學,回國進入社科院工作,加入孟圖神廟團隊。孟圖神廟始建于約公元前1391年至前1355年,是盧克索最負盛名的卡爾納克神廟的一部分。
埃及考古很國際化,有屬于自己的特色傳統,這與歷史原因有關。它由歐洲精英創建,資金主要來源于國外團隊。一直以來,埃及的考古工作除了本土工作者,還有國際考古隊。去年,許多國外考古研究機構逐漸回歸埃及,重啟科研項目;埃及本國的考古機構也更加活躍,考古發掘、文物保護、海內外特展和文物追繳等方面好消息不斷。
數據顯示,目前約有250支國際考古隊在埃及進行研究、發掘和保護文物等工作。他們有些已經在埃及工作了幾代人,建立固定的常設機構,也有像日本、中國這樣新進駐的考古團隊。
2018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埃及文物部簽署了《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合考古項目協議》,中埃聯合考古隊正式組建,社科院考古所的研究員賈笑冰擔任中方的執行領隊。這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考古隊首次遠赴埃及進行考古挖掘。
2023年4月,中國在埃及的考古工作全面重啟,更多放在清理、規劃、修復上,發掘工作只是后話。近幾年,關于古埃及最新的考古成果有不少。根據埃及旅游與文物部的公開資料,高偉每年都會整理編譯埃及旅游與文物部提供的年度考古發現。以2023年為例,最新考古成果13處,包括薩卡拉墓地發掘目前最大的作坊,丹德拉神廟發現的斯芬克斯像等。
其中,埃及考古學家首次在艾斯那神廟發現完整黃道十二宮浮雕,黃道十二宮圖本身是巴比倫天文學的一部分,很可能由公元前3世紀統治埃及的希臘人引進而來。圖像包含12個星座的符號,木星、土星和火星,塞赫邁特女神的“七支箭”,以及用來測量時間的星群。圖像大量用于個人墓葬、石棺的裝飾,并且在世俗體書寫的占星術文本中常被提及。
但在神廟內的黃道十二宮圖像并不常見。考古工作人員還清理出其它與古埃及天文相關的圖像。比如,尼羅河開始泛濫時女神索提斯的圖像,還有一幅描繪了擁有四個公羊頭的太陽神克努姆拉的圖像,這些發現為促進古埃及天文學的研究提供了新材料。

埃及考古隊格外重視在薩卡拉地區的工作。在上海博物館“金字塔之巔”的“薩卡拉的秘密”展廳,部分首次系統公布埃及考古隊在薩卡拉地區展開自主考古以來取得的重大發現,如埃及最大的動物木乃伊墓地、最完整的制作木乃伊的作坊、薩卡拉地區目前所見唯一的貓神廟遺址,以及數十座地下墓室中上千個完整的彩繪木棺。
薩卡拉位于開羅附近,是埃及最古老的都城——孟菲斯最重要的墓區。在古埃及后期,國家的分裂、外族的入侵和社會動蕩的加劇,導致民間對魔法和巫術的信仰發展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神圣動物崇拜風靡一時。當時還發展出一條“產業鏈”,祭司占卜、主持儀式,木乃伊售賣獻給神的供奉,或信徒購買還愿物等。
2023年5月27日,埃及考古隊在薩卡拉墓區新發現了兩座木乃伊制作工坊。作坊年代可追溯到埃及第三十王朝至托勒密王朝初期。兩個作坊內均發現大量可能制作人類和動物的木乃伊陶器。同年,考古學家曾在埃及一座為法老拉美西斯二世修建的神廟中發現了2000多個古代羊頭木乃伊。
團隊負責人薩邁赫·伊斯坎德爾說,這些羊頭是“供品”,表明“人們在拉美西斯二世去世1000年后仍然崇拜他”。
隨著中埃文化交流日益緊密,兩國在考古領域展開密切合作,目前已經完成了階段性考古工作。在中埃聯合考古隊組建之前,2016年,高偉剛剛進入中國社科院工作。這一年,孟圖神廟進入考古學者視野。
考察第一站是埃及卡爾納克神廟,底比斯最為古老的廟宇。經很長時間陸續建造起來,由磚墻隔成三部分。中間是獻給太陽神阿蒙的,另外兩側一個是獻給孟圖神的,還有一個獻給阿蒙神的妻子。當時其它兩部分由法國和美國的考古團隊分別在做考古修復,唯獨位于阿蒙神廟北側的孟圖神廟尚未發掘,高偉隱約感覺到這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賈笑冰記得,當考古隊剛到孟圖神廟時,砂巖的神廟廢墟幾乎完全被淹沒在荒草叢中。遺址上有哪些建筑,根本無法辨認。邊緣的地方,零星被附近居民侵占,修建了房屋。考古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地面的雜草和違章建筑,掌握遺址現狀。
距離上一次孟圖神廟的發掘工作,已過去40年。1940年,法國在開羅設立的東方考古研究院接管孟圖神廟區,開始第一次大規模系統的考古發掘研究工作,法國考古學家的工作持續至1952年。而后因各種原因,孟圖神廟經歷了數十年“空白期”。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現代考古學剛剛起步,中國考古隊對孟圖神廟重新深入研究,肯定有新的收獲。在賈笑冰看來,孟圖神廟雖然不是卡爾納克神廟群的主廟,但在核心區域范圍里面。孟圖神最早出現在底比斯,一直是這一地區的守護神,研究孟圖神的起源和發展演變,將對理解古埃及文明、宗教、精神世界有很大幫助。
盡管孟圖神廟所在的卡爾納克神廟赫赫有名,有關底比斯的后世描述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但賈笑冰指出,最早關于孟圖神廟的資料可追溯至18世紀末,多為歐洲探險家的筆記。
拿破侖率領的法國調查團曾到達卡爾納克地區,并對孟圖神廟區進行過比較詳細的測繪工作。進入19世紀,法國人商博良來到孟圖神廟,手繪過法老的王名圈,另有來自德國、美國的探險家都曾在此做過快速的清理和遺跡繪制工作。不過這時的探險家大都以挖寶為目的,遺跡現狀僅作簡單描述,更沒有詳細的工作記錄可言。
中埃聯合考古隊經過近6年合作發掘,讓塵封3000多年的孟圖神廟遺址逐漸重現往日圖景。自2018年到2024年4月份,總共有兩次發掘,每一次為期一個月,有前置和收尾工作。本季度的發掘工作從今年3月中旬開始,持續兩個月,收獲成果頗豐。
賈笑冰指出,孟圖神廟區實際上是一個以泥磚圍墻圍護起來的方形區域,它的西南角從西向東有6座奧西里斯神殿,2019年開始,已經對第三、第四這兩座小神殿做了發掘,基本結構清理完畢,出土的帶浮雕、帶銘文的石塊,基本上能夠確認它的功能。在6座小神殿的北側發現了一道泥磚圍墻,推測奧西里斯神殿是有單獨圍墻的,這在布局研究上是一個重大突破,背后可能反映了信仰和王權社會的變化。
而重新把第三、第四座奧西里斯神殿展露在人們面前,校準了前人學者的平面圖,是近兩年最主要的考古收獲。高偉告訴《新民周刊》,1860年前后,埃及考古才剛剛起步,法國的埃及學家叫馬里耶特,據他描述,清理了6座奧西里斯小神殿,他都簡單畫了草圖。但此次發掘出的奧西里斯神殿,其輪廓和當年馬里耶特記錄的稍有不同,等于中埃聯合考古隊填補了這個區域奧西里斯信仰方面的信息。

此外,中埃考古隊還在孟圖神廟與瑪阿特神廟的接合處,新發現了一座未知建筑的地基,尤其是修建地基所用的兩塊砂巖石塊上,殘留著銘文和浮雕場景,而銘文很有可能是第二十五王朝塔哈卡法老的王名圈,同樣成為考古專家斷代的重要參照物。
賈笑冰認為,這個新現象會完善考古隊對孟圖神廟遺址群的平面布局、營建順序、功能的認知。隨著時代不同,它在變化,實際上背后透射的是古埃及社會變化,至少從新王國時期一直到二十五、二十六王朝,甚至于更晚的到三十王朝。
賈笑冰認為,埃及考古此前都是由歐美西方國家主導的,孟圖神廟的發掘,是中國考古隊第一次正式參與到埃及考古中,由此架起中埃文明交流互鑒的橋梁。
此次中埃聯合考古中,中國考古隊帶來了先進的技術和設備,為神廟發掘做了一個系統科學的頂層設計,包括如何開展發掘、記錄、展示、研究等。但兩國考古理念、工作模式存在差異,中埃雙方考古隊經過了長時間的磨合。
在國內我們習慣用無人機測繪畫圖,但這樣的設備在埃及不能使用。“我們只能自己設計一個可以伸縮的桿,把相機掛上去,遙控著去拍,大概拍了2萬多張照片。”賈笑冰說,中方考古隊也將國內常用的測量點和點之間距離的三維建模方式,帶到孟圖神廟的工作場景,受到了埃及同事的贊賞。
高偉主要擔任銘文釋讀和研究工作,他認為,中埃同屬文明古國,縱然兩國因山海相隔,但在研究文明起源、形成與發展等問題上有許多可以相互借鑒的內容。中方考古隊員王鵬的研究領域涉及歐亞草原,目前是新疆呼斯塔遺址的領隊。呼斯塔遺址是一座面積巨大的青銅時代的石構聚落,年代相當于古埃及的新王國時期。
王鵬說,來到埃及后,他發現,古埃及壁畫上表現的射箭,包括象形文字所表現的內容與中國的甲骨文、金文記載的射禮內容非常相似,而且遺物和文獻也相似,但兩端當時不可能發生直接交流,并且在古埃及的這種現象比中國要早一些。據此,他初步推斷中埃早期可能是通過歐亞草原這種中介的作用產生了聯系。

除了埃及孟圖神廟,賈笑冰還負責國家文物局考古中國重大項目“紅山社會文明化進程研究”,這些年,最重要的發掘地點位于遼寧省朝陽市的牛河梁遺址,距今5000年左右的紅山文化中晚期的重要遺址。牛河梁遺址的主要時期是中華禮制形成的階段,對應古埃及文明,大約是法老第一次統一上下埃及的時間,這是時間上的巧合。
賈笑冰還發現,雖然孟圖神廟和牛河梁遺址之間并無直接的可比性,但兩者在祭天敬神的精神需求是相通的。孟圖神廟坐落于底比斯神廟群之中,與毗鄰的阿蒙神廟和其他神廟都有著密切聯系,這一點也啟發了賈笑冰對牛河梁遺址群中的壇廟冢之間關系,以及祭祀對象、祭祀體系進行重新思考。
目前,中埃聯合考古隊通過發現遺跡,孟圖神廟完整的平面圖正在逐步繪出。除了考古發掘本身,中國考古團隊還因實際需要,創新性地開啟了古埃及文明的“漢化”工作,也就是對版本眾多的翻譯進行標準化,形成統一的話語體系。像圖坦卡蒙、卡爾納克神廟這樣常用的詞匯已經有了約定俗成的中文說法,但更多的不知名的法老、地名、宗教用語或是銘文等都還沒有形成統一的中文說法。
通過中埃文明對比可知,如同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形成過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更需要文明互鑒、交融交往。文明因多樣而交流,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展。從黃河到尼羅河,考古人共同為文化寶藏褪去神秘面紗,讓古老文明跨時空對話,也為中埃友誼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