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注定要生活在水澤豐沛的地方。從一個小島逃離到另一個小島,連你自己都感慨,被海水眷顧的人,無論逃到哪里都是一身潮濕,醞釀出不可救藥的失敗,比安妮·普魯克斯《船訊》中的奎爾還要失敗,如拳擊般的浪頭撲打胸膛,攜帶著隱秘的暗痛和喘息。
從意大利歸來,你攜帶著內心的荒涼,裹挾著小語種的韻尾,價值觀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回青島,迎著某種精神的召喚,你重新降落在溫潤如子宮的海岸線上,滿目蒼茫,鷗鳥翔飛,朦朧的水汽緩緩進駐到你的體內,引發一陣刺耳的轟鳴,你說那是回家的感覺,一如撲入祖母的懷抱,心悸不已。
1
你從小在家人的寵溺下長大。吃漢堡,喝可樂,玩最貴的玩具,穿最時髦的衣服,你的童年不知被多少孩子艷羨得兩眼放光,包括我。經常地,姑姑回爺爺家吃飯,順道過來看我,帶來一兜玩具,是你不要的,拎著充滿誘惑的零食,你坐在汽車里,背帶褲、黑皮鞋,領口戴著藍領結,像個鋼琴小王子。的確,你就是傳說中沒有騎馬的王子,騎的是深海里的白鯨,你的乳名是“小青島”,我曾嘲笑你是從海邊撿來的孩子,多年后冬夜里讀米蘭·昆德拉,修正了此前的說法,你是被放在樹脂涂覆的草筐里順水漂來的,我們的命運殊途同歸。你生活的那片海域對我來說比較陌生。我不止一次地憧憬過,那是一個怎樣的水澤國度?父親去青島出差,帶回一個印有嶗山和帆船圖案的書包,令我愛不釋手,從此我背著山海之間的想象踏上求學之路。書包褪色、磨破,關于青島的想象卻漸漸豐滿起來——當腳步踏上那片土地,撲面而來的腥濕氣息瞬間融化掉內心的堅冰,八大關、中山路、廣西路、五四廣場,以及看不夠的棧橋碧波,忘不掉的回瀾閣,行走在街上就像魚暢游在海中,清新、干凈,擰一把呼嘯的海風,結出鹽晶般的雪,掂在手里像星星。
你高鼻梁、大眼睛,因為挑食面色發黃,被人起綽號叫“病夫”,而纖細的手指似乎就是為了彈鋼琴而生。每次去上鋼琴課,老師都會單獨讓你多彈一會兒;上幼兒園,你沒有午休的習慣,被老師叫去門口伸開雙臂纏毛線,口袋里總是塞滿蜜餞或糖果。每年春節,你的舅舅從二百多塊的工資里摳出五十塊錢,換成摔炮和滴滴金,下班后騎著大飛輪自行車送到姑姑的單位。
長大后,你的性格變了。每個人身上都自帶兩種性格,一種是土性格,源自農耕文明的根深蒂固,另一種是水性格,來自海洋文化的精神基因。你被壓抑已久的水性格爆發,具體表現就是不安分,喧嘩如海浪,四處闖禍,在課堂上頂撞班主任老師,被叫家長去學校。你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是發生在姑姑生二胎那段時間,父母的離異就像一個偶然事件,點燃了你的憤怒,加劇了你的野性,你理所當然的跟了姑姑,但上學時會去奶奶家吃午飯,遇到再婚的父親,你們沉默相對。從那以后,沉默就成了你的語言符號。一回到家,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對著電腦屏幕發呆,通宵打游戲。
暑假的時候,我是姑姑家的常客,和你有了大把時間的相處。你比我早出生27天,我很委屈地喊你聲“哥哥”。一起吹著空調寫作業,一起關上燈看電影,一起當夜貓子……大多數時候,你負責解數學題,我負責寫作文,每次都要構思兩篇,且內容各不相同,你一篇我一篇。看《鹿鼎記》《流星花園》,喝娃哈哈AD鈣奶和喜樂乳酸菌飲品,你根本不用拆開,把一排飲料挨個插上吸管,一氣喝個痛快,我跟著你也學會了豪奢和浪費。家里的小保姆睡沙發,我不情愿地和你擠在一張床上,見兩個枕頭并排著放,我臉上飛起紅暈,內心起了波濤。那是一個怎樣刻骨銘心的夜晚?床為岸,枕為湄,你在那頭,我在這頭,你膽小,越到晚上越怕鬼,越怕鬼卻越愛看鬼故事。凌晨兩點,你把我從床上揪了起來,到廚房里找東西吃。我在前面打頭陣,你在后面跟著。
其實,我也怕得很,一個黑色的魅影“嗖”地閃過,你“哇哇”跳腳直叫,驚動了臥室里還未入睡的姑父。原來,是家里養的貍花貓虎子。你和我泡紅燒牛肉方便面吃,一人一碗,站在廚房里邊吃邊竊竊私語,像兩只魚往水面上吐泡泡,虎子蹲在地上,尾巴搖成喇叭狀,好似被染成琥珀色的珊瑚礁。
那天夜里,冷氣開得很足,我的身體像是墜入冰窟窿里,幾近麻木。房間里開著燈,聊《聊齋志異》里的聶小倩,我們進入了各自的夢鄉。漸漸地,頭頂上的燈幻化為一彎上弦月,昏黃的光暈,迷離,憂傷,對應著我體內起伏不定的初潮。
第二天,你滿臉好奇地問我,什么是初潮。我低頭不語,你窮追不舍地問,直到我臉漲得通紅。
2
你的房間是一艘巨型的潛水艇,載著我們環游世界,到大洋深處,穿梭在大大小小的島嶼之間,卷起的浪花馥郁成花朵,裝點了你我的夢境。多少個深夜,我們枕著淙淙的水聲,聊流川楓和櫻木花道,聊張信哲、劉若英,聊校園里的老師和同學,有種沒心沒肺聊到地老天荒的感覺。隔三差五,姑姑帶著表弟到山上別墅小住幾天,你過上晨昏顛倒的日子,睡到下午醒,晚上玩游戲。你討好小保姆通風報信,接到姑姑回來的電話事先通知,你立馬跑到冰箱冷藏室拿出兩袋牛奶,冰在主機箱上降溫,小把戲破綻百出,逃不了一頓打罵。
憑借聰慧的頭腦,你考上了重點高中,但你高興不起來,好像大病一場,每天郁郁寡歡,上課心不在焉,甚至和親生父親動手打架。但是,一回到那個房間,你就安靜下來,把金黃的窗簾想象成洶涌的波濤,把席夢思床墊想象成松軟的沙灘,你駕駛潛水艇動身前往想去的地方。你追求的是自由。永不馴服是你的精神胎記。我怎么能忘記,你的爺爺是個老船長,一輩子呼風喚雨,指揮出海航行,最后消失在大海盡頭,成為家族里永遠無法勘破的一個謎。你的骨血里涌動著冒險的基因,發生水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高中畢業,你厭倦了一切,只身前往意大利讀書,父母搭上的是血汗錢,你支付的是昂貴的青春。
你不打招呼地出走,我知道你的內心無法承受更多的離別。你走后,你的奶奶從濟南回到青島,住到你姑姑家。我見過你的奶奶,經五緯八路一個小院里,兩棵石榴樹葳蕤成蔭,姑姑做紅燒排骨米飯招待我和爺爺,那米飯是泰國長粒香米,我忍不住吃了兩大碗。你的奶奶高個頭,著素旗袍,說話和藹,很有老干部的做派,也有青島人的直率。直到她去世,最牽掛的還是你,把濟南的學區房賣掉,在青島買了套復式小高層,過戶到你的名字下。你以缺席的方式參與了家族的繼承,那是老人對你最后的寵愛。
3
吃意面,喝紅酒,逛海島,看美女,QQ那頭,你把在國外的生活描述成浪漫的詩篇,叫我們差點信以為真。實際上,公寓經常斷電,食宿貴得離譜,房東滿臉兇相,留學生相處并不融洽。你開始想念奶奶包的水餃,一個肉丸,從小只吃皮不吃餡,現在你渴望一口一個吃個過癮。姑姑給你寄去一個電飯煲,你才實現了煮飯自由。
身處異國他鄉,你才發現,生活重新回到你的血管里,瑣細,疲累,狼狽不堪,真實的叫人精神恍惚;你才明白,課本上都是騙人的,《水城威尼斯》不過是一片不規則的狹長水灣,哪能比得上家鄉的琴島。你對我說,總以為所有城市都像青島那樣紅瓦綠樹,有海灣、島嶼、沙灘,碧水藍天下總能尋覓到撒歡的水域。到了國外,陸續去過一些城市才發現事實并非如此,有棧橋的城市也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樣。“日落時分的棧橋,你能夠聽見島嶼的寂靜,就像一張湛藍色的網把你一下子罩住,叫你渾身戰栗。”你這樣說道。那個時候,我才了解道,琴島就是小青島。
我有看地圖的習慣,地圖上的青島像是一只展翼翱翔的大鳥,最初它孕育于《詩經·國風》“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左一聲叫,右一聲叫,在浩淼如煙的歷史夜空里,留下孤獨而清亮的歌喉。伴隨朝代更迭,這片土地上島嶼成片,海灣相連,恍若星團,又像是時間的扣子,把山河的百衲衣點綴得落落大方。四周分布著指甲蓋大小的海灣,丁字灣、栲栲灣、鹽水灣、嶗山灣、青山灣、腰島灣、沙子口灣、前海灣、膠州灣、靈山灣……海岸線蜿蜒成一把古銅色的豎琴,那燦如星辰的海灣就是黑白相間的琴鍵,高低不平,海浪沖刷,躍動的音符上上下下,很快被海風收進青島的美學格子里。
我喜歡給島嶼命名,這個叫沃爾科特,那個叫米沃什,近處的是伊麗莎白·畢肖普,遠處的那個是孔孚。有人建議把《青島的風》刻成石碑豎在棧橋邊,殊不知那島嶼就是永恒的石碑,落字無痕,融入大化中,一生二,二生三,循環往復,生生不息。“我們能在玻璃下愛撫∕這些迷人的海灣,仿佛期待它們綻放花朵∕或是要為看不見的魚兒提供一座凈籠。”玻璃、花朵、凈籠,隱喻著自然的胸襟與信仰。
倘若說海洋是一座深藍的教堂,那么島嶼則是靈魂的懺悔室,它審判原罪的同時,給人以生死的救贖。這樣就不難理解,每有大事降臨,好多人習慣到棧橋走一走,到海邊坐一坐,回來后就心里通透得很。棧橋是島城伸出的溫暖臂彎,供失意的靈魂停靠。
第一年春節,你沒能回來,第二年春節,依然沒能等到你的身影,第三年暑假,本以為你會給我們個驚喜,你還是未歸。一別四年,你的聲線變粗了,栗色頭發披肩長,身體散發出成熟的氣息,眼神透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郁。姑姑希望你畢業后留濟南,你毅然回到青島,如同魚兒重回洶涌的大海,連海邊的礁石都覺得柔軟可親。
4
本雅明說過,“在愛戀中,大多數人尋找永恒的家園。另有一些人,他們屬于極少數,則尋求永恒的航行。后者屬于多愁善感之輩,他們不愿與大地母親接觸。”你就是后者,在異鄉尋求永恒的航行,充滿冒險與刺激,未知與奇跡。
你喜歡上寫詩,是留學期間。我愛上了文學,是你出國后,一場大病恍若噩夢般的降臨,掏空了我的身體,留下沒日沒夜的疼痛,仿佛在深淵里凝視深淵,在絕望里擦拭絕望,每一天都過得如履薄冰。與死神擦肩而過,頓然徒生余生都是晴天的感覺,當年寫作文的愛好有如神助,推了我一把,在文學的道路上吟嘯徐行。有一段時間,你從我的專欄文章里窺探我生活的軌跡,沒有正面詢問不是出于禮貌,而是因為彼此的懂得。就像羅伯特·洛威爾和伊麗莎白·畢肖普兩位詩人的友誼,她經常去北海芬看他,洛威爾去世后,她寫詩紀念道,“金翅雀歸來,或其他類似的飛禽∕白喉鳥五個音節的歌謠∕如泣如訴,把眼淚帶入眼中∕大自然重復自身,或幾乎是這樣∕重復、重復、重復;修改、修改、修改。”你就是那只永遠長不大的金翅雀,逃離,又歸來,以隔海相望完成了一次輪回,同時修復自己的思想。我也在修復,以筆為船,御風而行,在精神的海岸線上曬網、捕魚、勞作,“靜默的遠航和明亮的捕撈”,收獲心靈的自由。
其實,得知你選擇回青的那個晚上,我多么想挽留,微信對話框里輸出的一行字又迅速刪掉。“我想挽留你,但我的力量,勝不了一個海洋。”你的體內攜帶著海洋的遼闊與神秘,你注定要回歸島嶼,回到留有祖先足跡的大地上,否則你就會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有如勁敵。
姑姑是個頂要強的人,你也是。多年后,她才有勇氣告訴我,你從國外回來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從零開始,涉足喜愛的計算機領域,學成后應聘到一家大型企業,因而耽誤了結婚,言外之意耽誤了她抱孫子。我很想說,這又何妨,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本身不就是活著的意義嗎?我最終沒說出,怕觸碰到她敏感的神經。
父親去世后,我去青島散心。走馬觀花的打卡旅游對青島來說很是吃虧,因為它的厚重和包容都隱藏在細節褶皺里,它的巨變和騰飛也是歷歷在目。島嶼是底片,建筑是靈魂。很難想象青島是個帶有殖民地色彩的城市,膠澳海關舊址、德國領事館舊址、德國總督官邸舊址等等,老建筑的斑駁光影,記錄著恥辱與夢想、苦難與輝煌。駐足八大關,流連棧橋邊,最令我深刻的是琴島上的燈塔和雕像。小島、礁石、不遠處的紅頂小洋房,游客們吹著海風,腳踩海水,陽光為皮膚鍍上一層金色,不覺中走進寫生板上的風景油畫里,迎著風能夠嗅到自由的味道。高處的燈塔好像插入云霄的斜線,停頓、分割、平分,在漢語的國度里把美一分為二,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一半是喧囂,一半是安靜,用水抵抗火,用喧囂抵抗安靜,這本身也是精神的制衡。當年德國人建造燈塔的時候,作為船只進出膠州灣的海上航標,他們哪里能想到,百年后夜幕下的燈塔與燈光遙相呼應,形成著名的“琴嶼飄燈”。而南面的琴女雕像,優雅端莊,被花壇里的鮮花簇擁著,像是仙女下凡人間。離開時,視線中那位撐傘走過的紅衣女子就是琴女吧,我癡纏地想到。
一切的建筑和景點,都是對自然的模仿,只不過島嶼上流動的風景里,彌漫著鳥群的清音,那是遠方捎來的思念,還是身陷困境的求禱,很難分辨清楚。掬一捧海水洗臉,把答案寫在心里。
我沒有打擾你,即便那串號碼已經默誦于心。我不想打擾你,就像不愿去驚動那些當年徜徉街道之間的大師。噓,老舍就在隔壁伏案,沈從文剛剛擦肩而過。回來后翻書,看到一則舊事:當年梁實秋租住在魚山路7號,房主是鐵路局的職員,用多年積攢的微薄工資收入置辦這間房子。他在租期滿三個月前離開,依然支付全年房租,可主人堅辭不收,爭執不下,以至于驚擾到室外才罷休。青島人的樸實、厚道不言而喻,怪不得客居四年的梁實秋稱贊道,“竊以為真正令人流連不忍去的地方應推青島。”
越了解這座城市,我就越了解你,一如走進你的內心世界。你是一只不倦的飛鳥,搏擊風浪和勇于探險是你的天性,該反叛的時候反叛,該拐彎的時候拐彎,總有一個明媚而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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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青島出差帶回的書包,嶗山和帆船的圖案漫漶不清,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昭示著時間的無情洗禮。二十多年疏忽而過,你和我已經步入中年的曠野。嶗山、大海、帆船,已經進駐到我的心里,對應著鋼筆、書籍和U盤。
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藍海帆影,碧水長天,是我們共同的歸宿。現在,我可以推心置腹地告訴你:你生活的那座城市,有我的眺望,我的歸依。我未來的伴侶。終有一天,我們會再相聚,像一條河流拜訪另一條河流,依然是相視而笑;我在前面打頭陣,你在后面跟著,仿佛回到糖果色般的童年。
“嶗山在海邊沉思∕回憶它的童年∕那時它把大海當竹馬騎呢∕敲打著太陽這個銅盤。”再叫你一聲“小青島”,此刻的你是否會憶起兒時的同床共眠?
夜晚的潛水艇,載著你和我周游世界,青鳥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