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藥香

太陽如一個金色的、溫暖的希望懸在中天。

一種獨特的藥草香氣，如同一縷芳香的微風拂過鼻息，輕柔得如同置身于春天的郊野之中。在一個陌生的小鎮上，坐等朋友來接的我聳幾下鼻子，草木的氣息，帶著大自然的清新和淡雅，令人心曠神怡。

街旁，隔著柵欄，一個俏美行書寫成的中醫館的名字跳入我眼中。

院子不大，但干凈整潔，金冢子鎮衛生院就是這樣進入我的視線。距離朋友的到來，還有一段時間，于是，我懷揣好奇，走了進去。

說是大廳，但不大。兩側的柱子上“仁心仁術，至精至誠”的八個端莊大字，將這座小樓有力地支撐。右側，精致的步步錦紋花格門楣上，簇擁著一塊紅色的木牌，上面有“國醫堂”三個大字。

向陽的一排，中醫問診室，有醫師在坐堂。大夫先是伸出三個手指，搭在病人左手腕。大夫閉了眼，靜靜感受。一會兒，換了病人右手腕，再靜止，又一陣子。

我知道中醫醫生的腦路里，其實早備好了CT、彩超，還有最簡單的聽診器——兩千年前，東漢時期那個叫張仲景的，就寫在書上了。

中醫師還在為前來就診的患者進行診斷。

我站在一旁好奇地觀看。左右手腕都診過，他又仔細看了患者的臉，說，伸伸舌頭。患者配合，張了嘴，把舌頭伸得老長。只一小會兒，醫生說，好了。便低頭，一邊把桌子上處方簽拿到面前，一邊說，說說你哪里不舒服？患者說：“身上沒勁，很長時間了，不想動，話都懶得說。你看看我有啥病？”醫師笑了，醫師的大腦早過濾了患者的脈象、面色、舌象。老祖宗的醫術加上醫師的經驗，早把眼前患者的五臟六腑看過，醫師說：“你沒病，不用吃藥。”患者帶著疑惑的表情，看著醫師。醫師繼續說，有一點點陽虛，早晚跑跑步，多曬曬太陽就行。或許是輕松的語氣為患者帶來希望和陽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涌上患者的臉。

另一間診室，安靜沒有聲音，一位年長的醫生，正為一位長者把脈，神色里透著些許安靜和祥和。

我悄悄退了出來。

迎面走來一位穿白大褂的醫生，他腳步輕松，邊走邊安慰身邊輪椅上的人：沒事。不是要命的病，多扎幾次針會有很好效果的。推著輪椅的男士望向醫生的目光里，滿是感激之情，緊緊跟隨著醫生的腳步，向理療室走去。

中醫藥文化走廊里，坐了幾位候診的人。有的手里拿了類似病歷的冊子在低頭沉思，有的抬頭，看墻上。中醫的起源、草藥煎煮、中醫飲食調理、穴位按摩等，都變成生動形象的圖畫、簡單易懂的文字，往每一個觀看的人心里去。不由自主，我追尋著千古流傳的藥香，沿著樓梯，上行。樓道兩側的墻壁，也介紹著中醫文化，中草藥成了這里的主角，展示板上印著幾種中藥的形狀、生長環境，采摘季節以及功效。

懷著濃厚的情趣，我一一看過去。年少的記憶豁然打開，我認出了止血的良藥大薊菜，具有利尿、止瀉、抗炎等功效的車前草，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馬齒莧，還有助陽、散寒濕的大姜……這些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植物，不但極具生命的頑強，而且具有治病救人的天賦。

沿著樓梯繼續上行，傳承養生文化的中醫文化墻，獨領風騷。墻上精心設計的展板上，中醫理論、脈診、針灸、中醫藥保健等各個領域的知識，圖文并茂，簡潔易懂。

二樓，“仁心仁術，匠人匠心”八個大字下，有幾位候診的患者。他們身后墻上一些照片和文字，我走近一看，是一些當地中醫名家介紹。

懸壺濟世，行醫為民，這些醫者無一不和小鎮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自小受傳統中醫家傳教育，耳濡目染，立志從醫，行而不輟。有的為求學，曾經遠渡重洋，身居海外；有的名院坐診，名揚他鄉；有的根植小鎮，默默奉獻。一輩輩薪火相傳，傾囊以授，讓小鎮的藥香越飄越遠。清代當地知名中醫張子玉醫術高超，精準為民，著名的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王昌恩教授，作為這所小鎮草店子村走出去的名醫，從事醫教40余年，臨床經驗豐富，百忙之中抽時間堅持回鄉坐診，和國醫館里的醫生們交流經驗，傳遞薪火；生于斯長于斯的閆豐修醫生，竟然在這個鎮級衛生院創下坐診50多年的經歷。

鄉傳醫學淵源，加上后天的努力，以及豐富的臨床經驗，小鎮上的一代代中醫醫師，在散發著大自然馨香的草藥香里，用所學所用中醫藥的特色優勢和價值，守護著小鎮百姓的健康，延續著中醫的命脈。而中醫緩解癥狀、促進身體自愈的獨特作用，或許就是許多人選擇其作為輔助治療方法、獲得健康和平衡的緣由吧。

進入二樓的中醫藥展館，我仿佛置身于一個神秘而古老的世界。古樸的中式風格和中國五千年的中醫文化發祥史匯于一堂，相得益彰。右側墻壁上記載著中醫學生命線的圖譜；下方靠墻的展柜內，精心鋪設了黃色的底布，上面分門別類擺設著各種中醫藥設備和器具。

展架上陳列著各種中藥材的玻璃瓶，每個瓶子里都裝滿了實物標本，下面的卡片詳細記錄了草藥的名稱和療效，還原了我們民族豐富的草藥資源和醫學傳統。

伴隨鼻息間涌現一股艾草的香氣，一件金黃錦緞做成的艾灸衣，撞入我的視野，成為我眼前一道耀眼的霞光。《莊子》一書中最早出現“灸”。漢代許慎《說文解字》曰：“灸，灼也，從火”。秦墓出土的竹簡，漢墓出土的《灸經》等，說明我們智慧的先人在古代灸法、熨法的高明。

對于艾灸我并不陌生，印象里，艾灸是可以治療“百病”的。我自小在農村長大，因為醫療資源匱乏，七八十戶的村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用艾灸。只要有人不舒服，家中的長輩會找出頭一年初夏時，用鮮艾編成辮曬干的艾條，點燃，撲滅明火，對著病人病患體位炙烤，隨著溫度的升高，以此來減緩病者身體的不適。

有時還會在艾條和人體之間，間隔姜片、大蒜等物，既能免得灼傷體膚，又可用來加深療效。艾灸，對局部皮膚和穴位產生的良性刺激，減緩了人們的疾病，在醫療困乏的時代，為百姓帶來了福音。當然，現代的艾灸，范圍更廣，條件更先進，治療和保健的作用也更明顯。

看我感興趣，展館里一個大眼睛年輕醫師過來，主動為我介紹。經過交談，我得知他姓李，出身安丘縣城的中醫世家。小伙子一邊走一邊指點著身旁的中藥。在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中，我知道了人參有溫陽補腎的功效，黃連能清熱解毒，而當歸，除了活血，還能養心安神……在小伙子眼里，這一株株看似平常的植物，不但能滋養生命，還是斬殺疾病的利器。

不遠處，一個金色銅人一下吸引了我。近了，竟是我曾從電視上看過的針灸銅人！

銅制人體穴位的模型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經絡、穴位名稱。

“針灸銅人”是中國傳統醫學的象征，擁有深厚的歷史淵源。據史料記載，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北宋著名針灸學家王惟一，在太醫局行醫授徒的針灸過程中，經過多年經驗，最終打造了中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針灸銅人，設計了古代獨一無二的針灸學習與考試技術，并把自己的心得編寫成《銅人腧穴針灸圖經》，作為學生學習針灸知識的鑰匙。

聽著神奇的故事，看著李醫生在這個仿宋代針灸銅人上指點著穴位，我仿佛穿越回宋代。

針灸學一直是中醫學中最具有中國特色的治療方法，孕育著醫學史上的奇跡，以明亮醒目的存在，調和陰陽的平衡，調整人體氣血，使經脈通暢，從而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針灸的手法，也在全國各地得到傳承和沿襲，成為各地國醫堂的特色，被熟練運用和推廣。

針灸是通過那些細長的針來刺激人體經絡，來調節患者身體的陰陽平衡，起到治療疾病的效果，那么，針灸會不會是艾灸的進一步延伸？我突發奇想。

刮痧板、火罐、煎藥鍋等，各種各樣的專用工具，安靜地待在展柜之中。看著這些表面鍍滿時間光澤的器具，我仿佛看到一個個彎腰駝背、痛苦呻吟的患者，被這些專用工具治療后，神情輕松的樣子。

這些工具中，最普遍，最為百姓所熟悉，使用率最高的，還是拔罐。

拔罐是國民級別的常用器具，也是我小時候在農村時常見到的一種。我眼前的拔罐，有瓷罐、玻璃罐。瓷罐散發醉人的紅，而玻璃罐清澈透明，如一汪清水。材質不同，作用同理，借助熱力、吸力等物理效應，這些拔罐將人體內的濕邪、熱邪等排出體外，起到治療和保健目的。

櫥窗里，一些泛黃的書頁映入了我的眼簾。這些古老泛黃的醫書，占據了兩個展柜，一部分是古代醫學經典和醫家著作。一部分是古代流傳來的老處方。上面繁體的字，我能辨認得不多，通過紅色的印章，我模模糊糊認出幾個收藏者的名字。

有史可查、有據可考的中醫文化傳承，功勞最大的，當數醫學典籍了。

眼前泛黃的紙張里，濃縮了不知多少古人的智慧。于現代醫學的今天，依舊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

而更具體、更直接地運用，又莫過于眼前當地醫師們開具的處方。

我仔細辨認那幾份古老的處方，上面的字鸞飛鳳舞，盡管我不知道這些藥方的功效，但我知道這些來自大千世界的植物、動物及一些礦物，是打開宇宙大門的一把鑰匙，讓我隱隱窺測隱匿于這個世界的奧秘和無盡的可能。每一張處方都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古代醫者對于疾病的獨特理解，每一個中藥的名字，則是一本充滿懸念和神秘的書。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醫者仁心，扶危救困，必須有好的中醫器具。

碾磨粉碎藥物的鐵質藥碾，如同一艘小船，從遠古緩緩駛來，將一代又一代病人駛離苦海。“斷木為杵，掘地為臼”，成雙入對，形影不離的杵臼，帶著粉碎一切的氣勢和痕跡，幽沉而儼雅。我想，古人用杵臼將中藥搗成粉末狀或糊狀時，那清亮的聲音，一定是代表著治愈和希望的。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聊齋志異》中的一首詩，“千金覽玉杵，殷勤手自將。云英如有意，親為搗玄霜”。我想，我眼前的藥碾和杵臼，是否就是嫦娥曾用過的？是否也如《聊齋志異》里寫的一樣，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情故事呢？

古老的計量工具戥秤的秤盤、秤砣俱為銅制，因為年代久遠，被時光氧化，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面紗，唯獨秤桿烏黑油亮。戥秤也稱為戥子、分厘戥秤、司馬秤等，以克為計量單位，是衡器中的“貴族”，它的微量計重，作用如它精致的外表，精確地衡量著中藥的輕重，為醫師的醫術做最精確的注釋。

從樓上下來，我看到了外面井井有條的中草藥園。輕輕推開大廳后側的兩扇玻璃門，一條青石鋪出的田間小道豁然出現在眼前。

樓后，是一大片園地，一個木牌醒目地注明：百草園。

眼前，一株株形態各異，顏色有別的，是鮮活的中草藥。室內室外是兩個天地，室內藥香彌漫朦朧，室外草藥鮮活真實。從典籍和高閣中走出的枝葉花朵和果實產生的香氣，掙脫門縫，乘著天地間的浩蕩之風，一瀉而出，散入柴門塵煙。

百草園是讓人們增長見識的地方。園內的藥材，種植和管理都嚴格按照中藥材的標準來進行，上承空中的枝果，下起土里生、地里埋的根莖。在室內和現實的相互映照中，鋪展成了一幅百草圖，譜寫著中華民族醫學的歷史繁衍。

根莖類、果實類、花類，不同區域、不同類別的草藥，每一種類，都有提示牌，上面標明草藥的名稱和藥性特征，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講究，讓人感受到了中醫藥文化的嚴謹和科學性。

我幼年時常見的艾草、金銀花、蒼耳子、小薊、薄荷，還有三七、芍藥、牡丹、菊花等，有的在此云集生長，有的散開。一株株，一棵棵草藥，默默生長著，默默地吸收大地的氣息和天地間的能量，雖然平凡，卻蘊含著無盡的力量和繁榮。

麻黃喜歡層生，熱熱鬧鬧地擁擠在一起，瘦長的身軀彼此相互支撐。金銀花心形的葉子，有著鋸齒狀的邊緣，白色或黃色花朵從葉腋下生出，散發著它特殊的芳香氣味。

沒想到，我小時候感觸頗深的蒼耳，也是一味中藥。小時候，那些小刺猬樣的蒼耳子，不經意粘浮在衣服上、頭發上，很難取下。秋冬時節，每一次從田野回家，都要悄悄在家門口摘半天，免得挨母親訓斥。而眼前，這東西竟也堂而皇之長在這百草園中，發揮著治愈頑疾的功效？忽然想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話。就想，莫非植物里竟也藏了這話的道理？

吮吸天地之精華、凝聚日月之靈氣的精靈們溫柔地依偎在泥土中，細嫩的葉片輕輕搖曳，枝頭的果實靜靜沉思，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汲取著活力，將精致的綠意散播在世界的每個角落。每一味草藥都是醫學、哲學、植物學的巧妙融合，蘊含著國人傳統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無限智慧。

幽幽草藥香，源遠情綿長。入饌入藥，云蒸霞蔚里，藥草們率真自在的實用主義者的模樣，隱藏著國人對生命的熱愛和悠悠情懷。

有人將它采摘下來，研磨成粉末，用來調制藥膏，有人用來煮水喝和或者洗泡治療疾病。從古至今，中草藥的藥香穿越了時代的長河，幫助人們恢復健康和生機。

吸吮著草藥的清香，我從百草園往外走時，夕陽愈發明亮。踩著田間小路斗折蛇行，我心里感慨萬千，許多關于中醫的事涌上心頭。一抬頭，迎面一堵墻上，鎏金大字，卻是孫思邈《大醫精誠》里的一句話：“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