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嫂說B總,姐,我這個草臺班子才扎起臺子,還沒有開鑼唱戲,你考察個啥子喲?還是先看看我的這兩只手吧。
伯魯提的第四代傳人,女老板伯魯提用她的兩只手托起了三嫂的兩只手,夸張地叫了一聲哇塞!
她問為什么我的兩只手,手心都成了黃臘肉皮,妹妹的手心卻紅艷艷地布滿了蜘蛛網狀的藍色血管?
三嫂說,我研究了姐對伯魯提的發明,把乞力馬扎羅山的黃牛皮染成日本漆器的冷翠幽光,姐的兩只手不天天泡在化學顏料里哪成?姐姐每天用手心攥著金剛木木槌上千萬次地槌打著柔韌的牛皮,把它們定型成135—155度的鞋弓,鞋弓成了,姐的手心爛了。沒有這一切的磨礪,姐如何能坐上世界男鞋之王的寶座?妹子這兩只手心,干得最多的活就是用手心包著男人的腳去感受尺寸、弧度、形狀。然后按照心靈的指示去捏弄著柔軟的紅泥巴,去拿捏出一只只充滿了靈性的紅泥巴男人的腳,把它交給我老娘,她是天生的木雕大師,她摸一遍我捏的紅泥巴腳,就會在心里記下,然后她的心就會領導著她的兩只手使用刮刀和木銼,雕琢出細節千差萬別的男式花椒木鞋楦。我也干最傷手的活兒,那就是伏天里伴著濛濛細雨、知了尿和熱風,用我的手心和大腿去搓出納鞋底、上鞋幫的麻線……手心磨紅了,磨艷了,我也不知道為啥子它就不破不硬不黃,只會永遠紅艷艷地充滿靈感、覺悟、記憶。
伯魯提撫摸著三嫂的手。她說,也許,你們天人合一的文化永遠在保養著它。三嫂說,妹的兩只手只在伏天里干活,只去玩弄泥巴,揉搓麻線,去與男人的皮肉、血脈交流、交融。這一切只會養我,不會傷我。
洋女人作沉思狀。
她說,你是在物理中順應自然,我是在化學中蛻變一切,包括了我的一雙手。
與此同時,法國女人在她的攝影機里也放出了即時的影像。
還是三嫂從心里發出的話語,但是畫面卻是法國女人的男助理用另一臺攝影機傳過來的大自然和一群鄉村女人的影像。
那是必須的。
必須在三伏天里。
孫猴子山上黑老哨趴在毛桃樹上哇哇哇——綠頭坍油螞子木油木油罵——嘟嘟了嘟了嘟了不住地唱歌,那一大幫花花腸子的嫂子們擼起麻布工裝,露出了粉紅肉肉的大腿根根兒,兩只蘭花纖長手指捻出來兩批柔軟的苣麻搭在女人的粉嫩大腿上,另外一個粉紅的手掌心心兒壓住了麻批子順著女人的大腿根向下搓去。一根麻線在女人的手掌心和大腿的粉嫩中間誕生,也誕生了緩慢與韌性。搓麻線的女人表現出了癡迷、享受的神態,有一個叫素兒的年輕嫂子竟然從嘴角流出來一串長長的涎水,亮晶晶的。
法國女人是公公去米蘭旅游引到孫猴子山上來的,好白皮子喲,好金黃的水簾洞一般的卷發喲,好湖藍的眼睛喲,這個高貴華美的女人為什么迷上了我給公公制作的那雙拉幫花格子軟鞋?
三嫂心里有太多的不懂。
公公說,你當然不懂,我也是才懂。人家法國一直都是市場買賣,市場買賣就是緣分買賣。
聰慧的三嫂似乎懂了一點。
她問,我和這個洋名字叫伯魯提的女人有點兒緣分?
你和她有大緣,不是小緣。大緣就是大買賣,孫猴子那天做了一個酒后夢就大徹大悟,他說花枝要大發了。大了,肯定是大了。我在夢里研究了伯魯提,她可不是一般人物。猴子對我說。我對猴子說我在旅途中就研究透了世界男鞋之王法國女人伯魯提,這個女人就是鞋王的第四代傳人,也是當下的鞋王。花枝,想想世界女鞋王不遠萬里飛到孫猴子山上找你,想來和你做買賣,那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大買賣落到了花枝的頭上,那是何等的大緣。
老爸,你是怎么就突然產生了研究世界男鞋之王的興趣?你又是怎么來到了米蘭的伯魯提總部的專賣總店?
冥冥之中,鬼使神差讓老爸看到了一個金元寶在我的小花枝頭上飄哇飄,我想飛上云彩為小花枝抓住這個好大好大的金元寶,可是我不會飛,抓不住云端上的金元寶。這樣想著的時候,老爸腳上的鞋子,你親手為老爸取樣親手為老爸制作的花格子拉幫鞋就變成了會飛的小船,載著我向云端飛。
我不信一點也不信,老爸在忽悠花枝。
不。真的是你的獨門絕活,你那又瞎又聾又啞的老娘傳給你的童子功,把遠在天涯的男鞋女王引到了中國鄉村——原本只會為自己的至親男人制作拉幫布鞋的我的小花枝身邊。
老爸,真的是我的奇緣。可是,我能抓住它嗎?
能。有老爸和孫猴子幫你,這筆大買賣,能成。
2
這一方水土有一個小女兒,樣子俊俏,便是三嫂。奶奶在三嫂像條小魚剛剛從河里游出來時,就測準了她的未來,于是給了一個名字,花枝。她很喜歡。花枝隨著日月愈發嬌艷,她也常常想起奶奶……
七月的晚上有小風,扁豆花開得瓦藍。奶奶坐在小板凳上,她則坐在奶奶的腿上。蚊子挺多的,又大。奶奶不怕,她也不怕。奶奶有芭蕉葉,黑得像鐵片,卻能趕蚊子。奶奶搖著像棵小苗苗的花枝,唱著古老的民謠——女大十八像朵花,嫁個秀才吹喇叭……
花枝18歲高中畢業了,眉心的粉白桃花斑抖了抖,腮頰上的桃花暈剛剛發育,小主意便打定,鮮花趁早結果比上大學好。半年,業已把這一方水土的一流、二流、三流專職業余媒人接待完畢——娘那個狀況如何去管她?爹極木訥根本也管不了她,只好給她自由。花枝的相親表現著她心智的精明、聰慧,還有一點小九九。
開頭,一個媒人只帶著一張相片,后來許多媒人來時都變乖了,一律帶著幾張相片,給花枝提供選擇。幾乎每一張相片上都有一個俊俏的莊戶小伙眼睛里飛出覓花的蝴蝶。
三嫂還不是三嫂的時候就精,懂得盡管自個兒比城里妮兒都好看,卻也不大容易對上城里的中產和鄉村非富即貴人家的那些個公子哥兒。
尋莊戶郎她挑天下,找富貴子人家挑她。想到此,每每落淚卻很快釋然,粉臉呈苦笑狀,心境已經平靜。
可是,她審視了那么多相片又聽了那么多媒人的爭奇斗艷的介紹卻一律無精打采,連見面的興趣都提不起來,哪一個都是俊俊巴巴,可是……可是什么呢?花枝不說,也許說不出來。
她看著媒人嘴角上的白沫,眼眸里的神卻飛走了。
星星密密麻麻。奶奶指著一處說,那是牛郎,那是織女。你姑奶奶命好,有主見,嫁到老秀才孫文山家做媳婦,她公公孫文山可是天上的星相下凡。腳丫子夾住筆能寫字。那時候,花枝抬起臉,往天上尋找最亮的星斗。終于有一個媒人說動了她的心。
兒子不說了,俊俊巴巴的莊戶小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老爹可是個大人物,堂堂水縣海產公司大經理,走南闖北。孫文山的孫子,鬼精靈孫猴子……而且西礬硫的老大孫主任和大經理那可是姑表兄弟,親得杠杠的,你進了大經理的家門孫主任就成了花枝妹子的表叔。花枝成了近水樓臺,先得月那是必須的。
花枝心里說這個老媒婆有點兒檔次。從那,她便學會了一句受用終生的口頭禪一一那是必須的。
明天見見吧。她說。
電影院?縣城公園?青龍山小樹林?
不。他們家里。
花枝妹妹的眼光那是杠杠的。妹子想必已經考察得十分精到了。不錯,大經理就是黑槐大宅門的十里沃地一棵獨苗。
聽說要你當鎮上的農機站長?
老爹的面子。
看你頭低的,人家能把你吃了。
不……是,我……
大經理回來了?
回來了。
于是,輕巧巧的腳步隨著柔柔腰肢飄出去了,男孩子松了一口氣,很佩服她的大方、淡定。她則找到領她來的那位邊喝著茉莉花茶邊夸著花枝的媒人悄悄地要求去給那位經理請安。媒人桃花瓣似的紅眼皮眨巴了幾下。
花枝,你這相親實在是高。
嘿嘿……
我真服了小丫頭片子。
花枝辦事一向講究未下雨先刮風,棋看三著。
她抖了抖手里的提包,顯示著里邊裝著兩瓶山西老白汾。她做了調查研究,知道大經理最好這一口,與孫主任很對。
3
姐,今天請你考察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從材料到成品的全流程。
三嫂來到縣城的大酒店請伯魯提一行,包括那位讓三嫂有點兒打怵的黑老大。當然,這個法國男人一直被三嫂看成是伯魯提的保鏢,因為他一直在侍奉著法國女老板。
孫猴子山上女老板考察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坊的苣麻山野,突然,優雅的女老板白皙的面龐憋得有點泛紅,三嫂小腦瓜兒靈光得很,她知道白種女人必須得馬上解決一個問題,她拉上她的財神奶奶要走,卻被白女人的黑保鏢擋開了,白女人乖乖讓黑保鏢挽了臂膀鉆進了一片桃樹林子。
三嫂看著桃樹林子有點兒困惑。
今天,白女人卻突然對三嫂說,妹,姐今天必須得向你隆重地介紹你的姐夫了,也就是我的老公。
法國女老板把黑保鏢推到了三嫂面前,那位剽悍的黑人竟然表現出了一點兒羞澀,垂下了大腦袋,直爽的板寸頭發似乎也有了些柔軟,金框的林德博格墨鏡讓有點兒小狡詐的三嫂猜不透后邊的那雙眼睛是一番啥樣子西洋景。
伯魯提說,倫敦金融城的第N代金融家世子,某巨無霸銀行的獨董,第一大股東,我在孕育中的三純·BLt男鞋股份公司中的49%股權,他擁有28%,我只擁有21%。
連翻譯小鮮肉都有點兒蒙圈。
伯魯提有意折磨著三嫂的小神經。半天冷場后才說,妹,你姐夫是純種英國白佬,姐出錢把他的第七根肋骨以上的皮膚全部移植了純尼羅河黑皮膚。他叫賈寶玉。他會中文。
三嫂的小神經備受沖擊。
姐夫卻瞬間表現出紳土風度,優雅地請起了三嫂靠近的右手吻了一下說,妹,按照你姐姐的指示,賈寶玉為妹妹準備了一份薄禮,不成敬意,請笑納。
賈寶玉雙手捧給三嫂一個印制金碧輝煌的大信封,信封的水晶紙透出了一張那家巨無霸銀行的黑金信用卡。
三嫂的財務大臣、翻譯、還是生活秘書的粉白小鮮肉喑啞地哇塞了一聲,向三嫂耳語,簡直就是價值連城的禮物。它具有一筆十萬英鎊的免單額度。
小鮮肉雙手捧過了大信封,把它裝進了一個燙金縣第九屆人民代表大會的黑皮包里,那是孫猴子送給三嫂的行頭。
孫猴子說咱們在老外面前要有身份。
三嫂說那是必須的。我也要裝了。從此。
小鮮肉問,老板,你準備回贈賈寶玉什么呢?
三嫂白了小鮮肉一個第三者不易察覺的媚眼,然后向賈寶玉說,姐夫,小妹還是窮光蛋,只好用我的手藝回贈了。姐夫,我要親自為尊貴的英倫伯爵閣下做一雙天山棉花蘇杭黑緞章丘苣麻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拉幫軟鞋,姐,你們不是還要在中國耍半個月嗎?剛好,時間夠了。
賈寶玉高興了,說,三嫂,謝謝你。你給我做的拉幫三純男鞋是不是和這雙一樣的漂亮,一樣的讓男人穿著無比安逸?
賈寶玉從英倫老派貴族的標配,登喜路乞力馬扎羅黑牛皮皮包里掏出了一雙穿過的拉幫男布鞋。
三嫂白皙的面龐倏地桃花盛開,她看著伯魯提,表現出飄忽不定的羞澀。
女老板說,一年前我在米蘭我的總部總店的樓梯上與這雙天才的布鞋進行了美妙的邂逅,瞬間,我被它的獨一無二、精美以及制作者的天才構思與手藝迷住了,我忘乎所以地蹲下,撫摸著還穿在一個體面的中國商人腳上的它,隨后,那個中國商人,就是妹妹的公公,他毫無掩飾地向我夸耀著妹妹的美麗、聰慧、制作男鞋的天賦,還有妹妹那位神奇的母親……
你公公說,她是一個奇葩,她降臨人間,好像就是專門來設計制作男鞋的,并且,她生而為女人,好像只干了一個事,生一個女孩,讓她的女孩從小便具有了這個美妙絕倫的手藝。
她繼續說,你的公公,還和我說,一個市長找到他,拿出一千元錢向他的兒媳婦訂做了一雙布鞋,這個市長還專門跑到了那個叫做西礬硫的小山村,向他的兒媳婦,那個天才的制作男人布鞋的大師脫了皮鞋脫了襪子在夏天里在這個女人面前裸露出了那雙白皙腳板。這雙上天賜予我妹妹制作的拉幫男人布鞋把我迷倒了,這是天才的制作,這是鞋之藝術瑰寶,我從這雙拉幫男人布鞋那里聽到了上帝的召喚,伯魯提,你應該把這樣的布鞋推薦給千千萬萬個歐美男人,他們除了享受皮革,還應該享受棉花苣麻抑或羊絨,他們除了享受伯魯提的藝術創造,還應該享受那個被稱為三嫂的中國女人美妙的藝術創造。
三嫂囁嚅,做鞋子也敢叫天才?我本來只是想每個夏天賺三千五千的。
賈寶玉說,傻瓜,你就是一個天才的制作男鞋的大師。你是這個世界上兩個天才的男鞋制作大師之一。伯魯提,世界已經承認了她,三星少帥李在镕專門跑到伯魯提米蘭總部,花二萬美金找你姐訂制了一雙酒紅巴拉圭鱷魚皮馬耳他版伯魯提。下邊,你姐和姐夫就會向全世界的男老板們推薦三純·BLt男布鞋。
伯魯提摟著三嫂的肩頭說妹,相信姐的眼光,世界也會承認妹的,就像承認姐。
三嫂一屁股坐在了酒店套房的南洋金剛木地板上,柔柔地說,伯爵閣下,小妹請您脫下尊貴的伯魯提馬耳他版鱷魚皮履,向我裸露您漂亮的英倫男士堅實的腳板,為您取樣。
4
花枝,精喲。
小的看老的,一點心意嘛。
大廳房里,堪稱高富帥的大經理接受著花枝的悄悄不失分寸而又仔仔細細地相看。
花枝低了頭垂了眼猶如沉實的谷穗卻看見了經理的禿頭頂明明晃晃鏡子一般。她想,城里的高富帥都是這個樣子的。
花枝把目光扭成了彎曲的小草而經理對她的端詳則如老牛啃吃著嫩草,花枝卻還是看清楚了經理的臉皮又白又潤且紅光灼灼。
她想,高富帥而且貴。
她接過了媒人遞來的二千元連號的百元大鈔見面禮卻只留下一半另外一半遞回去了。軟軟地說,叫、叫俺、俺爹買點澳洲藍莓,益壽,明目。
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
事情卻有不測風云,老二神速地和另外一個姑娘自由了,經理大動肝火也無濟于事。于是傳過話來。
叫花枝做我的干閨女吧。那樣子也許更好。
花枝那時是搖了頭的。
問媒人,不是還有個老三嗎?
是的。比那個站長迂點兒還黑了點。
花枝淡淡一笑,莊戶人家怕什么黑?迂?老實人常在。
于是,本來應該做二嫂的成了三嫂。
星星依舊密密麻麻。墨綠色的小院里,鋪了一領席子,奶奶和花枝偎在席上。奶奶還是用芭蕉葉驅趕著蚊子,牙床上光禿禿什么也沒有了,舌頭亦老舊,花枝已經如玉,那個古老的故事還是要講的……你大姑奶奶有主見,男人是個啞巴,她也不嫌,一心一意奉公婆。孫老秀才寫了一道折子,府上就封你大姑奶奶做了賢夫人。送來了金匾,那份榮耀……
文山先生的古廟一樣的宅院有一個高大的門樓子,門樓在庭院的西北角高于闊于正廳西廂,似乎決定了老秀才陰盛陽衰有一大群閨女,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啞巴。他痛恨那位半吊子的風水先生,幾次想扒掉門樓子想想自己的年齡又只好作罷。再說,金匾還鑲在門樓上,那是不能動的。如今,文山先生歿了,啞巴兒子、“賢夫人”媳婦也歿了,住著這幢古宅的是文山的孫女和入贅的孫婿。孫婿進了古宅便姓了孟,這是規矩。古宅里似乎有了姓孟的子嗣,眾人還是叫門樓子為“絕戶樓”。“絕戶樓”古舊得不能再古舊了,旁邊的黑槐古老得不能再古老了。黑槐比磨盤粗了好多卻空了心,只留存一層樹皮形成圓筒。中間破了幾個洞,說是氣破了肚皮也不知它為什么生氣。風吹來,槐洞嗡嗡作響從里邊吹出神奇。黑槐樹冠如云和門樓擋住了太陽的傾瀉,形成幾許陰影。幾多石條擺在槐樹下,亮光光地表明著什么……
七月里掛了鋤勾子,這里成了女人國。突然有一天,一個男人狗鉆羊群似的混雜其中。他是村里的老大孫支書兼孫主任,長相穿戴絕對的像個官兒。
他來了就笑瞇瞇地看著三嫂。說,表叔很喜歡你做的拉幫花格子鞋。我看了一眼你老爹那雙,嘻嘻,也給表叔來一雙,我來給你拉麻線,抽個陰涼天去表叔家,給表叔用小手包包腳取個樣兒,聽說花枝這一手忒神,取的樣兒賊熨帖。是你娘傳給你的獨門絕活。
花枝的粉嫩腮飛上了兩瓣桃花。她說表叔,叫表嬸給表叔做,我手笨。
孫主任說,你公公已經答應我了。你公公,本主任的大經理老表已批準比妲己還迷紂王的三兒媳在合適的日子里為本主任小手包腳取樣,用心制作漂亮的男鞋一雙。表叔好心疼你的模樣兒,保準為花枝找一份好營生……本主任智商情商都是杠杠的,本主任還是花枝的老師兄,一中比你高二十屆的學霸。唉,要不是男人打了個黑碗,進北大清華也是說不準的。本主任突然就來了靈感,把孫猴子山的陽坡給你了,你拉上幾十個,不,幾百個俊巴嫂子,搞一個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作坊。當下風靡純手工純有機制作,本主任再來一個純嫂子制作。這個買賣不爆紅那才怪。
他開始用麻線錘子擰麻線。錘子轉得溜溜的,一雙黃幽幽的眼珠兒便被三嫂搓麻線的大腿吸引了去。那豐腴粉白因為麻線的搓揉而粉紅。
三嫂感受到了火辣的撩拂卻佯裝不覺,一顆粉紅色的心此刻卻成了風箏,飄搖不定。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和她的黑郎在一起是不會有心頭酥軟遐思悠悠的。因此,她有點害怕,也實在經受不住嫂子們明目張膽地巴結孫老大所發動的風浪助攻而怏怏離去。
5
英國佬坐在沙發上優雅地脫去了那雙伯魯提,有點拘謹,走到三嫂屁股和兩只腳連成的那塊三角形地帶的木地板上。
三嫂平放著兩只手。
我這兩只手,該準備著接受異國陌生的腳板了。她想。
她的手出奇地敏感,手心的顏色和脈絡頃刻間會應著陌生的接觸而興奮莫名,顏色和脈絡都會現出從未有過的新鮮。
三嫂的感覺也很奇特。
三嫂的心里瞬間閃過了好多圖樣:公公是遭遇春寒的桃花瓣和孫猴子山三家園子三月未雨紅土地上的龜背紋。小鮮肉那個連陰天,則變成了兩片日本紅楓葉,色彩和紋路像極。老爹就取了一回樣,像極了蕭瑟的陽光投射的秋水……
這當兒,英國佬拘束地走過來了,輕輕地把兩只小船一般的腳板壓在了三嫂的手心上,這種壓迫也漫延到了三嫂平貼在木地板上的藕瓜一樣白嫩的小手臂的中間位置。
三嫂條件反射一般把一組數字投射在了記憶的屏幕上:左腳長度老大點36.4cm,老二點36.3cm,老三點37cm,小四點36.2cm,小五點36cm。右腳長度老大同左,老二同左,老三同左,小四同左。小五點36.4cm做過手術。左腳前點寬13cm,中點寬12cm,后點寬11cm。左腳外踝高4cm,內裸高2.6cm。右腳前寬同左中寬同左后寬比左減0.1cm……
三嫂的保養極好的兩只小手已經慢慢地從英國佬的腳板下來到了腳板上,一只手包裹了一只腳的上邊左邊右邊。
她屏住了呼吸,瞇起了兩眼。兩朵桃花暈從腮頰失卻了全部的血潤,只剩下了月牙兒的白。
三嫂的額頭泛出了曙光的青。
唯獨眉宇間的那顆桃花斑卻依舊充盈著血暈,并且微微顫動。與此同步,她的兩只手以兩個拇指作支點同時輕輕扇動著這個洋男人的腳背,又先左后右,慢慢地撫著洋男人的腳弓。
三嫂在心里說,英倫男人的腳弓好大的弧度,最讓我感覺不可思議的是,左右弧度竟然是如此地迥異。中國男人長起骨頭來都老老實實的,外國人看來不是……我公公的腳板和這個英國佬一般大小,腳弓的弧度卻只有95度。左右一樣。我這個洋姐夫左腳都有168了,右腳卻只有143。
三嫂兩手掌心緊密地和英國佬的腳背熨帖在了一起。
伏天里,這哪里是兩只大活人的腳板?分明是兩塊冰呀,三嫂的兩只手似乎也被冰凍了。
姐叫,妹,你已經用去了45分鐘,只是用來研究你姐夫的兩只腳。
三嫂苦笑,說,姐夫的腳好復雜喲,我必須把他研究簡單了,才能保證送給姐夫一雙漂亮、安逸的三純拉幫男鞋。
姐若有所思,想,我用尺子量固然簡單,卻把腳面簡化成了一條線。她用手心去感受他的腳面,復雜固然,卻感覺出了本來就是的復雜。
妹說,姐,我是不是有點笨。
姐說,妹,不是。妹制作的鞋子注定了比姐的貼切、柔和、舒服、人性。
妹說,我這一套只會做布鞋,做皮鞋不中。
姐說,我有一個預感,歐美人,也許是歐美男人,也許會愈來愈喜歡布鞋。妹會火遍全球,比姐還火。
姐夫說,二十一世紀肯定是中國人的世紀,包括鞋子,包括三嫂。
姐擁抱了妹。說,沒有金剛鉆,焉敢攬這瓷器活。
伯魯提的古法語難住了她的翻譯。小鮮肉卻憑著感覺翻譯出來了。洋姐雙手捧花般捧住了小鮮肉的雙腮,送上一個熱吻。
妹頃刻間變成了醋溜白菜。嬌嗔姐夫,怕老婆嗎?不怕?那給咱也來一個。
小鮮肉不翻,洋翻澤亦不翻。
姐夫只好呆若南極企鵝。
6
孫主任也怏怏地離開了黑槐樹下的伏天里的嫂子幫。
絕戶樓黑槐樹下邊的女人幫也離開了。因為三嫂離開了。
過了沒幾天,伏天里搓麻線、納鞋底的女人幫又有了比絕戶樓更有風、更陰、更涼的地兒,那就是西礬硫的風水寶地,北大廳的大門樓子,那兒的門樓子更高大更闊綽,那兒的門樓子連地都是用官窯的菱形大青磚鋪的,門口的那棵黑槐樹更大更古老,肚子更加大腹便便,破了肚兒形成的樹洞都能擺下北大廳里著名的龍鳳雕八仙桌。
這地兒就是三嫂相親相出來的家。三嫂在她家的大門樓子里安下了她的搓麻線的麥秸大蒲團兒。小素兒率領著絕戶樓的女人幫跟了過來。
你不是不來嗎?三嫂問素。
三嫂才是俺們的領導我感覺出來了。素對三嫂笑嘻嘻地說。
卻又有一個小男人鉆了進來。他也是一中的高三學霸,比三嫂又晚了十屆。聽說有點數學和英語的小天賦。他在學校里放出口風非中央財大不考。他那年才16歲,暑假里卻死乞白賴地要給表嫂即三嫂打麻線,他只看了孫主任的那個活兒一眼,就學得倍兒精,麻線錘兒滴溜溜地轉,柔韌的麻線麻溜溜地產生,三嫂似乎沒有能力拒絕表弟的殷勤,甚至她還給了小表弟一個昵稱:小鮮肉。
小素兒見小鮮肉的白杏仁一般的眼珠子定住了一般,牢牢地粘在了三嫂那粉嫩緋紅肉感誘人的搓麻線的大腿上,小素兒心里頭那叫一個醋喲。浸得小素兒說出來的話都好酸。
俺那口子也是個怪人,天天日頭毒曬,臉皮子還是奶細,奶白。
小素兒的話好像觸發了幾個嫂子最開心的話題,引發了諸多關于男人白臉白腿白身子的議論,被夸贊的,除了小素兒的那口子,還有在座的其他女人的已婚未婚的男人。三嫂的那口子顯然是個例外,女人們故意回避。
鞋底的花樣一針針完成,一頁頁納上了某種快意。三嫂卻似乎沒有一點兒惱的樣子,她明白女人們心里的盾和矛。和女人們在一起她是不會有絲毫的落寞,她有上乘的對付那些同類的盾,帶著矛的盾。心里不大好受的時刻是在夜晚,她要早早地關燈,做那樁事體需要閉死眼睛……
她撿起泥地上的一批子細白的麻,用心地分成幾股。撿出一股,放進嘴巴,用白玉一樣的牙齒撕出一個尖頭,續進麻線中。這時候,有“木油麻子”在木油——木油——罵——的叫唱中把一股尿灑下來,粉一樣落在三嫂的臉上,她覺得熨帖極了。
她細聲慢語地拿出了最快的手速。素,看看你家那個白白凈凈的書生,你不能叫你公公找個門子把他送進一個公司當個端茶倒水的勤務?那也比在工地上當小工高出一大截子。
我公公當了一輩子耕師傅,他只有吃牛屁的本事。
唉。三嫂一嘆。
槐蔭是墨綠色的,寫上了女人們的臉。三嫂又是一個例外,不自覺的微笑爬上臉,猶如崖邊的扁豆花不自覺地爬上崖頭。
俺公爹把老二安排當了縣農機站站長,把黑老三安排到宋家莊大礦當了扳道工,一個班只扳七八回鐵道岔子,每個月五千塊便交到本當家的皮包里了。黑老三不讓我再搓麻線納鞋底糊袼褙取鞋樣兒捏腳模兒做拉幫男鞋兒,可是,老娘傳給俺的獨門絕活,三嫂舍得了考大學也舍不了它。
吱啦啦——滴溜溜——木油——木油——罵。
女人幫里靜悄悄的,只有三嫂還想說話。
俺感覺著男人們光穿機器流水線制造的皮鞋總有膩歪的一天。
三嫂不由得讓話浸著優越。
俺公公說了,世事輪流轉,如今從女人手工做的棉布鞋轉到大機器生產的牛皮羊皮鱷魚皮鞋了,花枝聽我的,很快又會轉到你手藝吃香的那一天。老外已經轉回來了,濟南府的銀座大廈那叫一個琳瑯滿目,七八層全部都是奢侈品專賣店。我逛了一家法國的大牌皮鞋,品牌最牛的你猜是什么?純手工訂做,純意大利阿爾卑斯牛皮。我這個大公司總經理每個月績效獎金一萬八千元,剛好買一雙漸變色牛皮鞋。這個牌子叫做什么呢?我公公死活記不得了。
小鮮肉麻溜地插話了。說,那個世界頂級男鞋品牌叫伯魯提,它有一個漂亮的女老板,是這個品牌的第四代傳人,她就叫伯魯提,是倫敦大學政經學院國際金融專業的博士,她的人生座右銘是——我是一個女人,終生只做一件事,專為男人制作鞋履。我是她永遠的鐵粉。我人生第一個小目標,買一雙三星少帥李在镕同款的伯魯提馬耳他版巴拉圭鱷魚皮鞋。
小鮮肉的目光更加放肆地變成了一條小蛇大著膽兒向禁地游走,三嫂心花開放。素兒忿忿然,卻找不到更鋒利的言辭,只能來點無賴。你公公五十八九了,倒比三哥白嫩。
三嫂卻很以為然。
是哩,一輩子風不打頭,雨不打臉。最好的還是本事喲。赤栗子花倒是白,只能長在荒野。
高粱地成了青紗帳。田垅藏匿其中。垅堰上長了赤栗子樹,一棵連著一棵。高一尺左右,鋸齒毛邊綠葉。有一串串的赤栗子長在樹枝上,青青的,似乎永遠不會成熟。日頭也許會把它們曬個半邊紅,卻依舊又澀又木,沒丁點兒味道。也有幾個又大又水靈又紫紅的藏在草叢中,比葡萄還甜。掏赤栗子打烏梅,高粱地里亂堆堆。七月里陰雨天,閑人們忒多,便掏赤栗子,便打烏梅。鉆進青紗帳,干出一些男男女女的勾當。
卻說三嫂牽了一頭黑白花奶牛在放。大經理也必須得退休。三嫂聽婆婆說,俺盼著這一天老久了。那樣老騷胡就安了。俺們也寧了。她想不能吧。婆婆是咒公公哩。公公回了家突然給了她很多錢。一句話也不說。她還是怏怏地問,爹,不能不回家?不能不退休?
公公苦笑。
于是,她便心緒煩悶,時常恍惚,有點六神無主的樣子。于是就用公公給她的錢買了一頭黑花奶牛,給公公和婆婆下奶喝。于是,就時常去田野里放牛。牛啃著伏草,眸子永遠看著嘴巴下的巴掌大小的土地。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卻好像想不出他的模樣。公公回家的那晚,她怯怯地問,爹老了,這日月可是怎么過法?男人不做聲響。黑暗里,伸過來一只粗糙的手。她厭煩地翻過身子,罵,死牛,一邊去。從此,她失去了一個女人的那種興趣。男人要搬到礦上住,她心里輕松了許多。她說,去吧,多拿些錢。
男人立了眼睛,我不回來了。
她說,我去放牛。
三嫂。小鮮肉頂了一頭高粱花從青紗帳里鉆出來。一聲顫顫地叫,嚇了她一個機靈。他高中畢業了,也高考完畢,正在家里等通知。
你……
他站得離她很近,眼神也不大尋常。
你……
我……他的嗓子很干燥說不出話來。
她發起了呆,一顆心慌亂地開放出桃花瓣兒。
小鮮肉拉起了她的手率先下了堰。
她不動。她還是推開了他。她一屁股坐在了長滿青草的堰上,劈開腿,顫抖地叫,表弟,過來了。脫下你的白耐克運動鞋,三嫂用我的手……包包弟的腳,取個樣兒,嫂子用心給弟做雙拉幫鞋。
小鮮肉卻哭了。
乖乖地脫了鞋,光光的白白凈凈的處子腳站在了三嫂平攤開來的兩只有著桃花紅蜘蛛網的手心上。三嫂有點迫不及待地包住小鮮肉的中國標準36.5碼的肉感極少骨感極強的腳。
小鮮肉抖抖地向三嫂的中心逼近。三嫂也抖抖地向后挪動她的肥臀。小鮮肉還是逼近了三嫂的柔軟。
他叫,三嫂,我不上大學了,我要和你一塊做鞋。
7
大經理六十大壽似乎變成了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心里實在有點兒不爽,卻也有兩個比較爽的事兒讓他的心兒得到了平衡,平衡了就安寧了。
所謂的不爽,其實是上班人的必然,六十歲必須像秋天的果子落入塵埃。這時候,縣長的賞賜到了,公費德國慕尼黑意大利威尼斯法國米蘭三地游18天讓他心中一爽,一下子就驅散了8月18日卷鋪蓋告老還鄉的心頭烏云。
這時候,兒媳婦花枝又給他發來了短信,讓老頭兒心旌飄悠的文字——爸818快樂。周末回家,我給你取樣,親手做18層素白底8層花格格臉子,張天師拉幫軟鞋一雙,為爸賀壽!
花枝哄得他心猿意馬。
他也想不到,一樁商業奇緣竟然在他的心猿意馬中呱呱墜地了。
大經理的父親和爺爺是那個年代西礬硫最有實力的經營地主,濟南府右街上的瑞蚨祥綢緞莊的總賬房就是孟四眼鏡,大經理的爺爺,靠了忠誠和名震濟南府的左右開弓金絲楠大算盤而分得東家三成股份。孟四眼鏡喜歡商旅卻不像其他的經營地主,城里賺了銀子回鄉廣置田地,他在老家就喜歡蓋陰宅和陽宅。因而三嫂以傾鄉傾鎮之色以高中文憑之才嫁進孟家黑槐樹大宅,一則相中了公公大經理,二則相中了那銅聲銅氣二郎擔山的北大廳,和差不多一般巍峨的三間重梁疊柱花欞子金絲楠木漂亮的兩個大窗戶的青石方子到頂的左廂房,左廂房從嫁給黑三哥的黃道吉日起就屬于她了,那五大間雕梁畫棟五級臺階拔地左右青石雕花屋頂,一溜十丈吉獸磚雕長脊且有黑鐵三角旗子迎風發出鴿哨叫聲在旋轉,還有整套小葉紫檀木龍鳳雕的家具,同款家具奶奶在花枝還是小妞妞的夏夜搖著蒲扇就說小葉紫檀的龍鳳雕八件套本縣就只有外公和孟四眼鏡各有一套。那年你外公那一套沒了,孟四眼鏡還有,老值錢了……
花枝相親那天就偷偷想,這北大廳房這套龍鳳雕,我有把握讓公公傳給我。
中伏第二天,三嫂進了北大廳房給公公取樣。依舊倜儻壯碩的公公坐在上首的龍椅上,已滿頭枯干白頭發一張富態卻干縮成了一枚核桃的婆婆坐在了鳳椅上。她閉著眼正在用一只手數著達拉干沉香佛珠。
三嫂兩腿神經地并緊。她折跪在了龍椅前面的一方老壽桃雙面繡紫緞子海綿軟墊上。公公的那雙白皙平板且左右腳面中間各有一顆黑痣,黑痣上永遠修剪成三寸長的六根白色長壽毛的富貴腳已經垂在菱形的官窯大青磚上。
三嫂想,老爸,我此刻怎么記起了那則很久的傳說,縣城里,你還有一個小老婆?
公公想,要是花枝能陪我去游歷西歐……
三嫂平攤了兩只手,公公抬起了雙腳,三嫂把兩只手放在了溫乎乎的青磚上,公公把兩只腳有點迫不及待地踩在了三嫂的手心上。
大柜機永遠不讓開的,婆婆怕風。
北大廳很陰悶。
公公的腳向三嫂的手心里扎。三嫂的手抖了抖也本能地貼緊了男人的腳心。男人想花枝手心里出汗了我感覺到了濕。女人在心里叫,該死,我的手一直在抖,我努力地把血往心里抽,可是,還是在往下涌。我感覺不出你的長,你的寬,你的狀態,你的肥瘦。
男人想,老不死的你死一會兒不行嗎,就一會會兒,讓我真正做一回男人。
你的腳怎么突然變成了冰塊?
你的手怎么了?抽筋了嗎?哆嗦得好厲害。
婆婆突然說話了,花枝,你給老三做鞋從不取樣,給我們當家的做一雙壽鞋,取個樣都用了我三炷香的工夫了。當家的,該陪我去家廟給老四爺爺上香了,今個是老四爺爺的忌日。
還有十八天就要謝幕的大經理完成了他的歐洲游,卻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公眾場合,也沒有第一時間回老家,去見老白毛和花枝,而是悄悄地在黑虎泉的柳蔭深處一個只有兩間小房的小院里叫來了一個曖昧的角兒,西礬硫老大,老表孫猴子。
猴子進了小院放下燕禧堂訂購的一食盒淮幫小菜,和從家里帶來的兩瓶十五年茅臺,甚至都沒有去欣賞試穿表哥從米蘭伯魯提總部專賣店給他買的伯魯提老天鵝堡版皮鞋,甚至也沒有發現表哥此刻腳上穿的已經不是三嫂親手制作的拉幫軟布鞋,而是伯魯提馬耳他版漸變葡萄紅皮鞋,便猴急猴急地滿小屋滿小院滿洗手間地搜尋著什么?
大經理心緒燦爛,他坐在黃花梨杌撐子上,蹺著二郎腿,乜斜著依然漂亮的男人丹鳳眼,去研究那腳頭與腳后跟的皮子由玫瑰色漸變紫葡萄紅的美妙。
哥,你把我的小表嫂藏了起碼十年了,如今已經藏膩了吧,該讓我過過眼癮了吧?聽說是某大學舞蹈專業的小妞妞,味道忒美否?
大經理笑吟吟地說,我在這個曖昧的小院接待你,你難道還沒有感覺出我已經到了與你共進退共享人生秘密的境界?
猴子急忙地去轉動著那雙綠豆似的小眼珠兒,叫,妙!簡直妙不可言。表哥,高太尉難道已批準了衙內我搞林教頭的俏美娘?
沒有哇。那要看西礬硫老大的悟性了。你把事情做好了,你的三嫂肯定是當涌泉相報了。來,邊喝邊聊,我此次歐洲之行充滿了奇緣。
大經理單刀直入道,你三嫂,我可憐的老三媳婦付出了人生,老天爺當然應該給她一個寶葫蘆,讓她得到一個絕佳女人應該擁有的一切。
孫猴子滿頭霧水,把淮幫十八道小菜中的乳豬獅子頭大海碗放在了印尼黃花梨海棠八棱桌中央,另外十七道小菜依次擺放周圈,又打開了兩瓶年份茅臺,讓悠悠芬芳頃刻間充滿了小屋子。
孫猴子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我堅信老天爺從來沒有向人類拋送過哪怕一張餡餅兒。
大經理干了一大杯茅臺,說,小猴子,真的。你這是第十回給我送茅臺了,只有這次是真的。
猴子訕笑說別人送我的都是假的,我自個掏錢買的當然是真的。我這個最小的芝麻粒官還不配別人送真的茅臺孝敬。
猴子自斟自飲連干兩大杯。
他問表哥你倒是說嘛,我給我的三嫂干什么她才肯回報我親手取樣做鞋?
表哥乜表弟一眼,瞧你這德性,流哈喇子了。
表哥,嘿嘿,你也流了。
嚴肅點,說正事。
是。本人絕對只說正話干正事。
猴子,嘿嘿,這市場經濟呀就是緣分經濟。花枝的大緣分來了。你信不信?
我信。信得很。可是,你讓我信啥子喲?
大經理欲擒故縱,慢條斯理把五個威尼斯產的捷克牌一滴紅玻璃酒杯一個一個擺在自己面前,定定地看著猴子。猴子急忙站起,兩手合抱著一個茅臺酒瓶子,給表哥斟了一杯。表哥端起來,干了。猴子又斟了一杯,表哥又端起來干了。猴子斟完了五杯,表哥也干完了五杯。那瓶茅臺也干了。
7月24日,我走進了米蘭伯魯提總部總店,完全是鬼使神差讓我走進了這家世界頂級奢侈品鞋店。
我不大信你的鬼使神差。猴子想應該是兩個女人讓你走進去的。
也是。不過,下邊的故事絕對是鬼使神差的了。
米蘭的陽光很毒辣,我的心緒很美好,因為我穿著兒媳花枝,不,就是我的花枝親手給我取樣親手給我制作的拉幫道長軟鞋。那鞋子的臉子好漂亮,青的黃的紫的藍的方格線條流暢美麗,拉幫的設計充滿了道家的智慧。18層白棉布萬千針麻線讓鞋子更加柔韌跟腳,好安逸好蓬勃好麻利的男鞋。
我跨步高遠周正地走進了世界男鞋之王的專賣店,我在旅途中研究了伯魯提的女老板,知道了世界上許多成功的男人都喜歡她,因為她給他們發明了復古染色專利讓他們著迷的皮鞋具有了日本漆器的冷翠幽光,還有漸變的玫瑰金變為紫葡萄紅,表哥送給你的就是這一款。貓王與你同款。包括三星少帥李在镕在內的成功男人都說伯魯提是唯美與高貴的女神。
這時候,女神卻飛快地沖下了古老的白蠟木樓梯撲到了我的跟前,優美地蹲下了身子,用兩只手去撫摸著我腳上的鞋子。她的黑貓一般的蔚藍眼睛完全攝取了我的鞋子。她撫摸著我的鞋子,很久。她叫來了中文導購,讓她作翻譯。她問我,先生的鞋子是誰的作品。我說,我的兒媳婦花枝創作的。她問,你的兒媳婦還有能創作出如此出類拔萃作品的女同伴嗎?我說,她生活在中國魯中鄉村,她有成百成千這樣本事的女伴,可是她是頂級優秀的。她讓中文導購拿來了一雙伯魯提,就是我穿的這一雙,與猴子你的同款。她不容置疑地要求我,請您扶著我的肩頭,讓我尊敬地為您脫下您的布鞋,虔誠地給您穿上我的作品伯魯提老天鵝堡版漸變玫瑰金至紫葡萄紅。售價1300歐元。我們交換好嗎?就像兩個著作人互相交換各自新出版的著作。
我說,你肯定我會同意這種交換?
女老板說,當然。因為我會很快飛去中國拜訪你的天才兒媳婦,考察她的制鞋工藝與材料,很有可能,我會拉著她讓她成為與伯魯提同樣的兩個專門為男人制鞋的天才大師。你難道不愛你的兒媳婦嗎?
在老表冗長的敘述中,猴子表弟自斟自飲喝光了第二瓶茅臺,趴在了海棠小桌子上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他說,猴子你應該明白,男人穿著女人親手取樣親手制作的鞋子才會具有生命的底氣。
猴子做夢了。他親手在猴子山陽坡蓋起了六間石屋,親手置買了許多黃道婆黑槐木紡車,織布機……還領導著三嫂成立了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坊。
當然,在那個古老的牧羊人石屋里,他站在了三嫂兩條腿中間,光著腳丫兒站在三嫂紅艷艷的手心里。
取樣完了,他囁嚅,三嫂,給嗎?
三嫂紅艷艷的面龐埋在了兩條長臂的溫柔圈里。
8
那年,高中畢業的孫計劃打了一個黑碗,沒有撈著考大學就回了老家西礬硫。很沮喪。縣供銷社的大主任,老表卻給他鼓搗來了西礬硫老大的烏紗帽。
老表說給西礬硫鬧騰點正事,別跟著他們瞎折騰。
表哥就是孫計劃的神,下達指示吧。
老表心眼兒忒稠。他的眉頭依舊舒展,一個鬼點子卻冒了出來。他說,紅饃饃山乃西礬硫一景,卻光禿禿的讓我心煩。紅饃饃頂,從肩上往下,你給我修上六九五十四條圍山青石堰,每條堰圍住了土和水,分別給我種上瓜果桃李。
孫計劃笑嘻嘻地說,那紅饃饃山不就變成了花果山了?
花果山?俗。
那叫孫猴子山好了。牧羊人石屋頭上還有水簾洞。
妙極了。那豈不是以你的小名命名了紅饃饃山。
不如叫計劃山好了,叫著就出官味兒。孫猴子,有點小狗屎。
不。我就喜歡孫猴子嘛。
嘿嘿,山因我而名之,好得很,不是糟得很。
卻說孫猴子山是這一方丘陵中的一個另類,胡山,四寶山,奶頭子山都有點兒高大且一律青石板板和黑土地構成,卻無水,干旱貧瘠的山上只生存著草類和荊棘。孫猴子山很奇葩,它呈饅頭狀,小得就像一個大饅頭,大小卻突破了魯中丘陵的定位。山脖子往下是一層一層的青石板,青石板疊拼就有了縫隙,就形成了泉水,就有了樹木和花草。
因而天生的紅饃饃山就讓人稱小諸葛的大主任產生了一個計劃,并給他在西礬硫的代理人孫主任下達了指示。
他嚴肅地說,去認真落實,那是必須的。
孫計劃立即彎腰雞頭啄米,好,好。
18歲就成為了西礬硫老大的孫計劃,一邊用花椒木梳子梳理著他明晃晃的禿腦袋上稀疏的數十根黃頭發,一邊給6個生產隊長下達著指令。
一隊,從孫猴子山,對,我這腦袋總是會不停地迸發靈感不叫它迸發都不中,從今天開始,紅饃饃山被扔進了歷史垃圾堆,它就叫孫猴子山了……
六個隊長實在忍俊不禁,爆發了笑鬧,嘿,主任和你重名了哈哈,還有個水簾洞呢。猴子主任,西礬硫人從孫計劃主任上任那天就叫他孫猴子主任了。
孫計劃小名猴子。
猴子主任卻不惱,他這個人識鬧,對玩笑的承受度極高。
他說,一隊從孫猴子山肩膀上修建第一至第六條圍山石堰,本主任命名龍堰。一律用青石板白石灰壘砌,龍堰攔住半尺寬黑土地,一律種上花椒。秋天來了花椒穗穗紅珠點綴著紫油油虬枝曲干一枚枚多角形綠葉,豈不美哉?
指令繼續下達,二隊三隊四隊五隊六隊依次向下各自修建虎、豹、狼、狐、牛堰6條。從上往下,依次種上桃樹、杏樹、李子樹、蘋果樹、櫻桃樹。
指令延續。孫猴子山的饅頭頂永遠保持著它的紅黏土模樣,什么樹也不種什么花也不養,嘿,種了也白種,種也種不活。我總覺得它是西礬硫的一個寶貝,天生我材必有用,總有一天它會大放異彩。
今天終于駕到。
三嫂用不愿意想卻又莫名其妙總會想的代價,換來的猴子主任鼎力支持的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坊在這個淫雨綿綿的夏天閃亮登場,亮相在了伯魯提女老板談判團一行六人的眼前。
已56歲為了接待伯魯提女老板vv總(猴子主任對伯魯提的尊稱)專門去濟南府銀座伯魯提專賣店養護了那雙老表送他的伯魯提老天鵝版的漸變色牛皮鞋,官方代表孫主任死乞百賴,非要親自全程接待B總。
三嫂在那間牧羊人石屋改裝的辦公室里飛起一腳,踢中了孫主任的命根子。卻只是點到為止。猴子主任只好怏怏離去。石屋門口又補了三嫂一刀,我滾我滾還不中?叫你的小鮮肉去伺候那個洋娘們兒好不好?
小鮮肉真的扔掉了中央財大的錄取通知書,加入了三嫂的“草臺班子”,做了三嫂的會計,當然,也成了三嫂的小鮮肉。
草臺班子成立的第二個夏天,小鮮肉又成了三嫂的英語翻譯。現在,他領著B總一行走進了猴子主任以個人名義入股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坊、一萬元人民幣而建筑的依傍孫猴子山陽左坡六間正方形石屋。就是牧羊人石屋那個樣兒,每屋一丈見方,四面青石板板白石灰墻壁,每面墻上嵌入一塊長方形沙石方子,老石匠用釬子硬生生鑿出了窗戶欞子。屋頂一律用青石薄板疊旋而成,然后泥上了一層黃泥又種了密密麻麻的麥秸稈兒。三個月,屋頂上就長滿了肥碩的瓦楞草,花卉市場上被冠以銅壺而價值不菲的肥頭大耳朵綠植,一稈稈枝子上長著一把古銅色噴頭,噴頭又由幾十枚豬耳朵葉片組成。
B總總跟著19歲的小鮮肉走進了紡線坊。那第一座石屋,地面,是鏟走了黑土的一面不知邊際的青光瑩瑩的石灰巖,地面長了個橫貫全屋的巨大的W字白色石筋。巖石板上從西向東排列著兩排黑槐木紡車,每一輛紡車前安著一個圓圓的金黃色麥秸編結的蒲團。
一個蒲團上坐著一個嫂子,年齡各異,姿勢神態卻幾乎雷同。兩條腿平伸著,右手搖著紡車大輪的拐子搖把,左手則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兔子尾巴一樣的叫做“布己”的棉毛尾巴。尾巴被一起轉動著的巨大木輪和紡車小頭上的鐵軸抽出一根細長的棉花纖維。纖維到了一棉布尺長的時候,紡娘抬起了左手用老三指挑起棉線順勢纏繞到穿插在鐵軸上的那個狀若苞米的棉線穗子上。
小鮮肉用英語給B總一行講解,這是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的第一道工序,紡線。工人,清一色女人,工具,古老的黃道婆紡車。環境,純粹大自然化,棉線是布鞋的組成分子,浸透著大自然的風和雨。
融入棉線中最要緊的是女人的生命氣息。她是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的生命線。小鮮肉加重語氣說。
賈寶玉說,哇塞,才高中畢業,就完成了專業的英語和生物棉紡業的功課。
小鮮肉說,我是三嫂的一個兵,那是必須的。如今又可能成為三純·BLt的一名雇員,那就更得OK了。
B總向小鮮肉投去充滿誘惑的一瞥。又兀自蹲下身子,伸出那個戴著貓眼鉆石的高貴而又華美的手指伸向了轉動的線穗子鐵軸和木頭碗的軸承盒子,里邊盛著黑色的油。B總的手指蘸起了一些油,金黃的畫眉微微皺了一皺。
小鮮肉神經質地感覺到了生死攸關的大麻煩,但是他在心里更加崇拜他的女神了。三嫂你好牛逼,專業神經那叫一個杠杠滴,好心疼三嫂。
他晾了B總三秒鐘才又繼續。
B總,我有點遺憾,您還是對我家三嫂的天才專業神經不大信任。B總,這不是化石燃料生產的潤滑油,這是植物大豆油。黃道婆發明紡車紡線織布的時候西方還沒有發現石油這玩意兒。
B總竟然很夸張地擁抱了小鮮肉,還吻了他。不過,她還是對著賈寶玉用法語說,親愛的不必嫉妒,我吻的是三嫂,你不覺得小鮮肉就是三嫂,三嫂也是小鮮肉?
織布坊里的景象還是震撼了B總一行。這坊里的12臺織布機竟然還是黃道婆的發明。小鮮肉引導著B總一行六人圍住了一臺織布機。小鮮肉親昵地叫B總姐…… B總眉開眼笑了。她也喜歡小鮮肉了。賈寶玉攤開黑毛奓立的兩手,叫,董翻譯叫B總夠了,姐什么姐,她比你媽還大。B總卻伸出一條胳膊抱住了小鮮肉的肩頭。甭理他就叫姐。我是你永遠的姐。
給姐講。
好的姐。
哇塞這個機子編織出了一天云錦,還有這般漂亮的織女。
坐在花椒木長板上的織女是素兒,左手和右手扶著蹭子架,架子上安了蹭子,蹭子由388根竹簽子組成了棉線的羅網。這臺機子上的300根棉線叫經線,每四根為一批,小鮮肉說,它們分別用植物的液汁被染成了黃、綠、藍、紫。
美麗的姐,我以人格向你擔保,“三純男鞋”的染色工藝采用的絕對是黃道婆老老老奶奶發明的古法,野生植物的葉莖用石錘砸爛過濾出汁液,然后用鐵鍋木炭加熱浸泡蒸漬白棉線而成的赤橙黃綠青藍紫。
這臺織布機和它的織女素兒姐一般美麗,攝像師,請給素兒姐這只纖纖素手和手中的木頭梭子一個特寫,梭肚是白蠟木雕刻而成,銀鯉狀,梭子頭嵌入式鑲了銀頭。
哇塞好漂亮呀,銀鯉梭鉗挖出來的肚子里孕育著一個飽滿的白色線穗子,一條白線從穗子里抽出。
素兒姐桃花手一反把銀鯉梭投入300頭75批從蹭子頭傾泄而下的長虹四彩經線交織而成的彩色線網中,穿梭而過,給幅寬三尺的方格彩布織進了一條白色緯線。
匡當當——唧唧唧……
素兒光腳丫兒踏著的兩個吊板一上一下,銀鯉梭左進右出棉線長虹上邊的蹺蹺板隨之右蹺左降,棉線長虹隨之繼續飄移,那個狀若飛機螺旋漿的繞著300匝總長五丈的四彩經線,又變成了0.01寸長的方格布,纏繞上了素兒姐那跌宕起伏的美妙饃饃山依偎著的六棱棉布棍。
素兒飛給了小鮮肉一個媚眼。
伯魯提則獎給了小鮮肉一個飛吻。
小鮮肉說,姐,我有一個奇葩觀點,兩個姐姐制作男鞋也是一種創作,也都遵循著弗洛依德的性與創造之理論。對不對?
這個姐又擁抱了小鮮肉,又親吻了他。
小鮮肉若有所思。
B總說,我最擔心的一關被小鮮肉輕松突破了。
B總又說,來到這里的第二天,我和賈寶玉就私訪了袼褙坊、納鞋底坊、成品坊,最想看的腳模鞋楦坊,聽說那天三嫂和梅超風老太都沒上班而作罷。
小鮮肉笑瞇瞇地問B總,那天聽說你和姐夫都喝了袼褙坊的好多糊糊,回酒店沒有出什么事故吧?
賈寶玉說,你姐有病非要吃上一碗貴坊打袼褙的高粱糊糊,最不人道的是還要拉上她的老公一起陪吃。味道好極了,就是有點臭腳丫的美妙。
我問老婆,你這個獲得了伯魯提染色工藝專利創造了世界獨一無二之伯魯提馬爾他版鞋履日本漆器冷翠幽光的化學配色大師,沒有感覺到某種化學元素的氣味吧?
你姐艱難地說NO,這個三嫂是個神女子,她的糊糊沒有一星半點的化學粘合劑。我已經感覺到我沒有辦法讓我放棄與三嫂的合作了。市場本來就是依靠緣分來運行的,我和三嫂有緣。
小鮮肉忘乎所以地擁抱伯魯提,叫,姐,走,我領你去看看我的三嫂,還有那個神一般玄幻的“梅超風”。
她們走進了腳模鞋楦坊。坊里,東西南北四墻各自鑲嵌進青石板墻里一方長丈余、寬一尺半的花椒木板,每方木板面墻放了一個花椒木樹根墩子,墩子打磨得瓦亮,但依然呈魍魎狀。
北面正墻的墩子上坐了一個白發披拂的老女人。她應該就是三嫂的老娘方園百里山鄉著名瞎子聾子啞巴梅超風了。東墻墩子上坐著三嫂。西墻、南墻兩個墩子上分別坐著三嫂兩個徒弟大妞二妞姐妹,其實她們兩個女孩兒都是小鮮肉的學妹,鋼粉。
三嫂和兩個徒弟都站起來,回過頭,向B總他們禮貌地笑著,卻扎煞著兩只粉嫩的艷紅的纖細的手心充滿了蜘蛛網的手,手上沾滿了紅色泥巴。
她們三個人用了五秒鐘完成了禮儀便一齊側轉了身子坐到了木墩子上開始了玩弄紅泥巴的工作。
只是那個老女人,白發依舊披拂,一身青灰道長長袍被穿過石頭窗欞子的伏天里的熱風吹撩著透露出包裹著的必然是一副骨瘦如柴的女人的軀殼。
伯魯提打了一個冷顫,她疾步走近了老婦人,想從后邊去摟抱她卻倏地縮回了手。
她用生硬的漢語叫阿姨!老女人依舊木然地干著她的活計。
她的世界里永遠只有她和她的山哥。好久了,山哥沒有了,她的女兒花枝出現了,把她攙扶到了一個花椒木頭墩子上,按她坐下。
她明白,花枝又要讓她快樂了,又要用她的那兩只依然光鮮粉嫩感覺依然靈敏準確表現力豐富多彩的手了。她從長袍的大口袋里掏出了她的刮刀、木銼,還有豬鬃毛抹子。這是她活在她的世界里的一個依托。女人活著沒有依托不行。她的第一個依托是娘的兩個奶頭,娘的溫柔的肚子。第二個是爹爹的背馱著她在她的一片渾沌的世界里活動。第三個依托就是她的兩只手,摸著一面墻引導著整個身子移動到一個木桶上坐下來用手解開褲子。第四個依托就是娘牽著她的手摸到了爹爹的兩只腳,然后把娘的兩只手貼到了她的兩只手上,一起在爹爹的兩只腳上移動、撫摸,用她的手去和爹爹的兩只腳互相比較,引導著她的全部手指肚肚去勾劃著爹爹腳面和小腿相交的弧度。這樣的工作反復進行了好久。她在心里清晰地描畫出爹爹那兩只腳的形態長度寬度厚度的時候,娘又給她拿來了放在木板板上的兩團紅泥巴,手把手教她用泥巴捏塑著爹爹的兩只腳。她工作著很快活。她也很快活地成長著。當她長成十八歲大姑娘的時候她終于獨自制作了爹爹的第一雙拉幫布鞋。她蹲下身子拉著爹爹的兩只腳,用抖索著的手給爹爹穿上了她做的第一雙拉幫鞋。爹爹老淚縱橫地擁抱了美麗的女兒。娘卻拉著她家里的長工長生,逼著長生脫下了東家嬸子做的拉幫鞋,拉著閨女那雙因為青春而分外艷麗的手,按在了長生兩只厚厚繭子的腳板上。她被電流一般的異樣吸引力虹吸著與長生哥的腳化為一體。
生命的故事奇妙無比。長生在她家里干了五年長工,臨走,分文不要,卻獨獨要把三嫂的親娘,那個又聾又啞眼睛里長著兩朵蘿卜花的美慧小姐帶走。東家熱淚婆娑。東家把美麗的獨生女兒許給了長生,還陪嫁了一個四合院,外加一把西洋木銼,一架南洋柚木紡車,一架南洋柚木織布機。
當然,她也帶走了28個月待嫁閨中給她的長生哥制作的28雙精美絕倫的方格拉幫布鞋。
小鮮肉用英語講完了梅超風的故事已淚流滿面。
伯魯提也哭了。她擁抱了白發披拂卻依舊風采照人的梅超風。
梅超風似乎明白了一切,兩朵蘿卜花被淚珠簇擁著。她應該是被鬼使神差了。她熟練地一手拿著一只紅泥腳模,一手拿著一只漂亮的花椒木雕琢而成的鞋楦,走向了賈寶玉,賈寶玉也走向了她。
她和他不約而同。
賈寶玉一手捧著腳模一手拿著鞋楦,向三嫂說,我的兩只腳有如此漂亮嗎?
三嫂說,這是左腳。右腳還沒有完工。
伯魯提說,妹,我宣布考察結束,明天,我會在三純·BLt男鞋坊股份公司合伙合同上簽字。我同意,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男鞋坊以工藝技術品牌廠房及其土地入股我們雙方的合伙公司并占51%的股權。伯魯提將向我們的合伙公司注資一千萬歐元作為流動資金。同意每年負責在世界全部伯魯提專賣店營銷三純·BLt男士布鞋,第一批訂貨一千萬雙,進價人民幣10000元/雙。總部還同意在米蘭伯魯提總部為三嫂母女及其徒弟開設一百平米腳模鞋楦坊,為客戶訂制三純·BLt之用。
9
秋老虎來了,平和的陽光又毒了。金黃的豆地里一片琮瓊,綠蟈蟈趴在金黃的豆葉上鳴唱著最后的歡樂。啪——啪啪!鼓脹的豆莢爆了一顆,又爆了一顆。滾圓的豆粒兒一顆接著一顆,落在了地上。就像一個一個日子從歲月的樹上跌落。
鬧不清在多少顆豆粒的爆裂中,三嫂昵稱的賈寶玉,領著他的十個高管,足蹬拉幫花格子男布鞋,走進了米蘭伯魯提總部三樓那間專門為三嫂母女開辟的鞋楦工坊。
他跨步格外高遠。
他說三嫂,你親手為我制作的花格子拉幫軟布鞋迷倒了我的所有高管。沒有法子,這次我出大血了,每個男高管訂制一雙三純·BLt花格子男士拉幫軟工鞋,執行貴公司訂制價每雙人民幣30000元,倫敦總部先訂制158雙。世界各地分店嗨了去了,你們兩個天才的女制鞋大師該請我喝一瓶50年大拉斐,50年老茅臺。
工坊里靜悄悄的。卻有許多的人在活動著。這個工坊是一個大圓。圓心畫兩條直徑,一頭向門,一頭向著老怪物梅超風的工作臺。專門從孫猴子山上飛來的花椒木,有四個老根墩子,有十萬塊花椒木小長方體,還飛來了十萬噸孫猴子山饃饃頂的紅泥巴。
這條直徑與防彈玻璃門對應的另一頭,木墩子上坐著老怪梅。依舊是那身青青的麻道袍,依舊是枯白的披肩發。圍了她站在身后的是伯魯提和她的6大頂尖鞋楦師,卻一律是大腹便便的純爺們。他們也都很老了,在伯魯提都是元老級的人物,卻一個個在觀摩著這個降臨人間呱呱墜地時就是一個瞎子一個聾子一個啞巴的老女人的工作。女老板旁邊依靠了小鮮肉。
女老板呵斥賈寶玉,就閣下話多。梅老太煩。
小鮮肉說不礙事。老姨工作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一點兒聯系都沒有。
梅老怪永遠年輕,鮮活的兩個指頭肚兒按到了紅泥巴腳模上。艷紅的兩只手,此刻突然痙攣了,都怪按摩著紅泥巴腳模的小四小五兩個手指突然泛紫并一上一下地彈著。協調動作。握著木銼刀的右手在差不多成形的鞋楦上,在腳趾骨左上方用刮刀刮出了一個不規整的凹。鞋楦上的凹和腳模上的口恰如一對孿生兄弟。
小鮮肉說老姨的感覺比電腦成型的數據還精確還圓潤。
伯魯提轉過身來,對著另外一條直徑的頂端工作臺,這個臺子的鞋楦師是三嫂。此刻,她一屁股坐在黑胡桃地板上,為兩只近乎慘白,但腳面上長著總共不少于十撮黑毛的英倫男人的腳板取樣。三嫂兩只手面上繃起來了蜘蛛網狀藍色的血管。她好專注,好享受,好美麗,白嫩的面龐三朵桃花開得燦爛。左邊有一朵大的,右邊也有一朵大的,兩朵很大很勻的桃花暈。上邊兩條眉中間開了一朵小的卻是夾竹桃,粉白變成了玫瑰金色。兩只丹鳳眼流光瑩瑩,眼白依舊蛋青,眸子依舊像秋天池塘里的蝌蚪。眸子里卻沒有攝入絲毫影像,只有她用心感覺出來的一串串數字。
這些數字全都是隱形的,只有她一個人看得清楚。這些數字產生于一只男人的腳板,當她用紅泥巴完成了一只腳模的時候,這些數字就消失了。這些數字存在的時候,三嫂的眸子把數學之外的世界全部拉黑。也就是說,她在玩弄紅泥巴的時候,像極了老娘,只動作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
姐說,沙特一個王子要來米蘭找姐訂制一雙巴拉圭鱷魚皮馬耳他版伯魯提,老姐要狠狠地宰他一刀,不給十萬美金不伺候。可是總要對得住這十萬美金吧!姐要特聘咱們老娘做這雙國王1號的鞋楦師,妹妹你和老娘多呆十天好不好?姐求你了。
可是,三嫂似乎充耳不聞。
她給十撮黑毛取完了樣,坐回到了花椒木墩子上,兩只手又開始了捏弄紅泥巴。兩個眸子的前面是一片漆黑的寫字板,上面寫著一行行白色的字。這些數字讓那兩只魔鬼般的手充滿了張力,一個個腳指頭出來了,一枚枚腳趾甲出形了,腳弓成丁,那個弧度是那般自然,順應,弧上弦的疙瘩與那個白種男腳弓上的疙瘩一般形狀,一般大小。腳面上的十顆葡萄痣都一個一個活靈活現。
三嫂性感的兩枚草莓紅唇很享受,卻沒有像素兒搓麻線那般流出長長的涎水,而是伴隨著那顆桃花斑,兩朵桃花暈一齊失卻了血色,變成了三嫂白。
小鮮肉向他的洋姐攤開了雙手。
這當兒,老怪梅已經完工了這只鞋楦,卻似乎意猶未盡,又用刮刀的尖頭在腳后跟上刮雕出一個符號,很小。符號旁邊又刮雕出一朵桃花斑。
小鮮肉,伯魯提眼前同時都迸發出了三嫂眉宇間的那朵粉紅的桃花。
洋姐問,符號是什么?
小鮮肉說三嫂有一天悟出來了,這個好像符號的東西應該是這個鞋楦的編號,上邊對應著腳模,下邊指示著完工的鞋子主人。她悟對了。從來都是對的。可是,小鮮肉也有困惑,他說,至于這朵桃花斑,老娘這般狀況如何能知道閨女臉上的桃花斑呢?
伯魯提說,人的一切的記憶,傳承似乎都來自血液,也許,血液能解釋一切。
小鮮肉若有所思。說,桃花應該是老娘的簽名吧。
洋姐更加大惑不解,問,這一切,誰又是梅大師的老師呢?
小鮮肉說,我老姨應該是天才,生而知之。
周五傍晚的斑斕陽光點綴著世界時尚之都米蘭。準備好了凱旋而歸的三純·BLt男鞋坊的米蘭工作團一行5人來到了伯魯提總部。
三嫂攙扶著老娘,小鮮肉簇擁著兩個學妹,一對暗中較勁的學兄的追求者。她們都知道學兄一點也不需要她們兩個或其中之一,她們也知道師傅老板大姐姐已經全部占有了她們的學兄,包括靈與肉。
可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追求著就是美麗著。
三嫂說,弟,你干得很出色。姐要獎勵你。小鮮肉從后邊扶著三嫂的肉感肩頭,叫老板姐萬歲!
小鮮肉看著三嫂,心里叫著我的好姐姐……
姐似乎聽到了弟心里的聲音和得意。卻說,不獎。這個獎太不夠意思了,太掉本主席的價了。導購,就來它吧!
中文導購小姐從威尼斯鑲金玻璃櫥柜里取出了唯一的一雙。一個學妹叫李在镕同款喲。一個學妹雙手捂住了臉哀鳴,全球限量10雙,伯魯提馬耳他巴拉圭鯉魚皮玫瑰金漸變葡萄紫24.5國際碼標號第8雙,售價20888歐元,人民幣20萬冒頭了。學兄,小妹只好為學兄去做天上人間頭牌了。拼了,回國就辭職跳槽。
小鮮肉叫,扯什么?小爺已經名珠有主。
小鮮肉竟然是非常規范地跪下了單腿,在伯魯提米蘭總部總店一樓大堂,跪在了三嫂的石榴裙下。
小鮮肉說,花枝姐,求你嫁給我。我會讓你幸福終生,我會幫你把三純·BLt男鞋做得與伯魯提并肩彪炳于世。
三嫂表現出來的不是慌亂、窘迫,而是平靜,她抱住了小鮮肉,卻是拉起了他,而不是與他相擁。
三嫂說,總監,你在胡鬧。姐比你大了十歲,姐姐好多年前就嫁給了黑三哥,他是迂了點兒笨了點兒黑了點兒,可是,他讓我放心……弟,姐不會和你姐夫離婚的,永遠。
小鮮肉的淚洶涌澎湃。
他叫,老板,那我即刻辭職,馬上離開姐姐,去流浪,去尋找我的詩和遠方。
弟,穿上你的李在镕吧。你不會離開我的,我已經完全擁有了你的人生。
周五的夕陽都是曼妙舒朗的。孫猴子山陽坡上那6個青石房子組成的石屋工坊,原來齜牙咧嘴的一條條石縫被牽上了水泥凸線還美上了黃金皮子。新裝的白熾燈黑了,一連上了五個白班的三百多個嫂子們都騎上了各自的摩托車,向濟青高速孫猴子山入口駛去。股份公司成立后才在牧羊人石屋的地基上建成的只有半圓狀的董事局三層城堡還像水晶石一般雪亮。半圓狀堡頂上矗立的霓虹燈永遠閃亮著,人,要有招牌,公司的生命顯示便是招牌。孫猴子山上開天辟地以來有了公司,當然,有一個玫瑰紅金的中英文招牌那就更是必須的。上大:三純·BLt男鞋股份公司。下小:純嫂子純手工純植物+伯魯提三純·BLt男鞋。
當然,孫猴子山那個水簾洞依舊存在著,霓虹把它照得光怪陸離。
孫猴子有點兒得意忘形,有一天喝高了,對已告老還鄉的老表吹牛,說周郎一夢安天下得了小喬又大喬。
老表有點膈應,說,瞧猴子的尿性,大喬你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孫猴子趕緊抱拳給老表施禮,報以嘿嘿訕笑,那是當然。大喬的夢早有高人去做了。
董事局主席三嫂把大波浪依靠在了尼羅河鱷魚皮大轉椅上,豐美地裹著Loro Piana的羊絨花外套的胸脯起伏著,她伸出已保養上了檔次的手按下了一個黑胡桃按鈕。那張變得愈發玩世不恭的白皙漂亮面孔開著一朵狡黠曖昧的笑。
小鮮肉輕聲說,主席,今天周末了,我們,不,您應該到哪里去度過一個美妙而滿足的星期天?請指示,我馬上去安排。
主席若有所思。
她把早已握在手心里的一串黃銅鑰匙和一張黑金卡片從黑胡桃的歐式臺面上推給了小鮮肉。說,總監,我給你新買了一套別墅,在省城香榭麗舍大街。
總監吞咽了一大口復雜的情緒,膽怯地問,老佛爺,猴子,顧問也有?
女人說,小李子,你過了。嗯,他老了,只能是一個智囊角色了。
那,老佛爺的先生呢,也有了?
他一輩子只能守著他的老宅子。
小李子心花怒放地走了。
又回了。老板說別墅,我的?
是的。
老板又補充,三年了,你給我的公司創造了不菲的價值,應該有一個家了。
那,老佛爺每一個周末都去我們家度過?
都去。不過,那是你的家。
姐真的是你公公的好兒媳婦。
說什么呢?我和我公公有很多不同。
只有一點不一樣。
什么?
他是金屋藏嬌,你是金屋養小鮮肉。
你是小鮮肉,你還是三嫂的財務總監,董事局秘書,有價值的合伙人。
卻永遠不是丈夫。
還有什么區別嗎?弟。
沒什么了姐。
小鮮肉出去了。
她問自己,你真以為自己已經成了那個老妖怪?扯。我就是官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