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尊巨大的雕像出現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廳里。這是一尊長著翅膀的人面獅子,威嚴神武,有一人多高。它是按照1:1.43的比例復制的,其原型曾是伊拉克摩蘇爾博物館的鎮館之寶——拉瑪蘇雕塑。但在2014年,這尊拉瑪蘇雕塑已經被極端分子砸毀成數百塊殘片。
硝煙散去后,摩蘇爾博物館對每個殘片都進行了三維掃描,記錄下數據,以便日后修復。國家博物館里,同時復原了幾塊殘石,與完整的拉瑪蘇雕塑對照,訴說著這尊雕塑令人唏噓的命運。
在保護文化遺產已成共識的年代,古城、文物和博物館卻在頻頻遭遇暴力洗劫,甚至成為極端分子向文明宣戰的方式。這是發生在一些國家的真實現狀。
過去7年來,一個新成立的國際組織——沖突地區遺產保護國際聯盟(以下稱ALIPH)——為了保護瀕危文化遺產四處奔走。常常當危機事件剛發生,他們都與當地政府主動聯絡,尋求共同保護當地文化遺產的機會。
他們的視野,也投向因自然環境變遷、疏于修繕等原因造成的文物受損。僅僅7年,ALIPH在35個國家開展了450個項目,行動的高度靈活、迅速和有效,使他們迅速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的一支活躍的重要力量。
6月7日起,在中國國家博物館,ALIPH的保護行動以展覽的方式首次被全景式呈現。這個名為“守護與重光”的展覽,不僅在呈現成績,更是在發出一聲警醒。
2020年8月4日,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港口發生特大爆炸,這座地中海沿岸古城的文化遺產厄運突至。作為古羅馬帝國的重要城市,貝魯特至今保存著不少羅馬時期的古建筑和文物。在貝魯特美國大學考古博物館里,展柜在爆炸沖擊波中紛紛碎裂,其中一個展柜中藏有74件從羅馬時期到伊斯蘭時期的玻璃器物,這些古代玻璃在爆炸中瞬間化為碎片。
爆炸發生當天,ALIPH便緊急聯系黎巴嫩政府,確定他們所需的幫助。利用當地官方提供的信息,ALIPH秘書處起草了一份500萬美元的行動計劃,ALIPH的機制允許他們迅速分配資金用于具體行動。幾天后,首批十個緊急項目獲得批準,總金額為120萬美元。這些項目是當時貝魯特最迫在眉睫的需求:整個城市的文化遺產損壞情況需要評估,一些歷史建筑需要緊急加固,國家博物館的發電機也需要提供燃料……
為了復原那74件玻璃器物,ALIPH專門請來一位專業玻璃修復師和一名來自法國國家文化遺產學院的學生。在爆炸發生一周年后,有12件玻璃器物被修復完成,在博物館展出,以示紀念。這一次,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廳里,也展覽了部分玻璃器物的復制品。
4年后的今天,ALIPH與黎巴嫩國際組織、當地非政府組織的合作已取得不少成果。爆炸發生至今,ALIPH支持了40座貝魯特歷史建筑的加固,并修復了貝魯特的十幾座博物館、文化或宗教機構。蘇爾索克博物館、貝魯特國家博物館和圣約瑟夫大學東方圖書館等重要遺址得到了穩固和修復,這一過程中也創造了大量就業機會。
在加沙地帶,自去年10月新一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文物古跡也面臨危機。據媒體報道,至今年年初,加沙地帶至少有195處遺址被摧毀或損壞,包括一座可追溯至公元前800年的古老港口,一座藏有稀有手稿的清真寺,以及世界上最古老的基督教修道院之一。加沙的四座博物館,有兩座已被夷為平地。
加沙是人類居住時間最長的地區之一,至少從公元前15世紀起,就一直是不同種族人群共同居住的家園。古埃及人、亞述人、羅馬人、希臘人、猶太人、波斯人來來去去,多元文化的歷史遺跡罕見地留存在這里。


“持續的沖突已經摧毀或嚴重損壞了加沙的一些考古遺址、宗教和歷史建筑,博物館、檔案館和圖書館的藏品也被掩埋在廢墟中。”ALIPH執行主任瓦萊里·弗勒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沖突爆發后,ALIPH一直與巴勒斯坦文化遺產主管部門、相關組織和當地非政府組織保持密切聯系。ALIPH已經啟動了加沙文化遺產保護行動計劃,到目前為止,批準了5個初步項目,包括緊急搶救兩座博物館的藏品,以及為巴勒斯坦專業人員開展文化遺產急救培訓。
最近7年來,這是ALIPH的工作常態,炮火和炸彈的降臨總是猝不及防,他們只能盡快趕往受損的遺址。至今,該組織已經在全球35個國家啟動了450個文化遺產保護項目。這些項目不僅包括武裝沖突造成的損害,也包括自然環境變化等因素造成的文物危機。譬如塞浦路斯拉納卡老城區的圖茲拉清真寺,是一座建于12世紀至13世紀的中世紀教堂,由于長期風化和此前的修復不當,古建筑出現了結構裂縫和石材病害。在ALIPH的介入下,正在進行修復保護。
如果文化遺產遭遇更大規模的嚴重危機,ALIPH還將啟動一項特別的制度:文物避難。
ALIPH在全球確定了三個“國際文物避難所”:法國盧浮宮博物館朗斯分館、瑞士蘇黎世國家博物館和中國國家博物館。避難所的目標是為處于戰爭或災難中國家的文物提供臨時存儲,以保護它們免遭破壞或盜竊,直到安全條件允許它們返回為止。
但到目前為止,文物避難所尚未啟用。“雖然這一機制非常有用,但ALIPH迄今更傾向于支持藏品在本國避難,盡可能限制文物跨境移動。”瓦萊里·弗勒朗說。
若干年后回望,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或許會被認為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文化遺產的受難時光。
很多關注文化遺產的人,始終難以忘記那些畫面:一群武裝分子揮動鐵錘,奮力砸向博物館里的雕塑,砸不動的就開動電鉆肢解。數千年歷史的文物,在鐵錘和電鉆之下化為一片碎石,正如長著翅膀的拉瑪蘇雕塑的命運。戶外的考古遺址也在劫難逃,3000年歷史的亞述時代帶翼人面公牛身像,頭部已經不復存在,大量雕像支離破碎。目之所及,古代遺址如戰后廢墟。
這是極端組織2015年2月公開發布的一段視頻,顯示了他們對伊拉克古城摩蘇爾文物古跡的針對性摧毀。在伊拉克,古代亞述帝國的首都尼尼微古城的部分遺址,也被用推土機摧毀。
同年9月1日,一組衛星照片公開,顯示敘利亞巴爾米拉的貝爾神廟被摧毀,這座2000年歷史的古代神廟主體不復存在,只剩兩根石頭門柱和一道門梁,孤獨站立在瓦礫中。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阿勒頗古城在敘利亞內戰中遭到嚴重破壞。



“(戰爭毀壞文物)并不是新鮮事。但近年來遺產破壞的暴力程度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莫斯塔爾、帕爾米拉、阿勒頗、摩蘇爾……這些名字似乎都在見證歷史的‘加速’。每次,重建的需求都是巨大的。”瓦萊里·弗勒朗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文化遺產不再只是受到武裝沖突的附帶損害,而成為刻意攻擊的目標。“毀壞文物的影像,像戰利品一樣在社交網絡上播出。”瓦萊里·弗勒朗說,“當前的沖突往往具有假定的或真實的身份認同維度,這很容易被利用:這是因為文化遺產是我們身份最有形的代表。攻擊它,就是傷害人們的心靈,傷害人性的深處——我們共同人性的深處。”
ALIPH由此催生,其組織宣言的第一句話是:“對野蠻行為的回應。”
由于沖突地區的博物館和文化遺址遭到大規模破壞,盧浮宮博物館館長讓-呂克·馬丁內斯應法蘭西共和國總統的要求,于2015年11月發布了《保護人類文化遺產的50項建議》,其中包括設立一個國際基金來保護武裝沖突局勢下的文化遺產。在法國和阿聯酋的倡議下,這一想法在2016年12月于阿布扎比舉行的“保護瀕危文化遺產國際大會”后成為現實。2017年3月,ALIPH成立。
ALIPH目前由8個國家和3個私人捐助方共同運行,中國是其創始成員和資助國之一,與法國、阿聯酋、沙特阿拉伯、科威特、摩洛哥和盧森堡共同發起——塞浦路斯后來也加入了聯盟。中方代表從一開始就參與了基金會董事會和ALIPH的科學委員會,這意味著中國在確定ALIPH的戰略和項目選擇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劉玉珠以中國政府代表身份參加了2016年的保護瀕危文化遺產國際大會,他在發言時說,中國政府將選擇并鼓勵國家級博物館和文物保護機構積極響應建立國際文物避難所網絡的倡議,積極承擔國際義務,接受瀕危文化遺產臨時避難避險。中國政府贊賞建立保護瀕危文化遺產國際基金的提議,正在積極研究提供資金支持,并將動員、鼓勵、支持中國企業向基金提供積極捐助。
此后,中國持續為國際基金提供資金支持,助力ALIPH開展全球行動。
瓦萊里·弗勒朗說,ALIPH成立最初的目標,是修復20世紀初因恐怖主義和武裝沖突而受損的文化遺產。但他們很快意識到,這一挑戰并未結束,反而隨著全球沖突的增加而愈加嚴峻。這意味著ALIPH不僅要在沖突后介入,還要在危險到來之前采取預防措施,或通過緊急干預保護文化遺產。
沖突局勢下的瀕危遺產保護需要迅速響應,因此ALIPH需要靈活快速的響應機制。ALIPH設立了簡短的決策流程,使他們能夠非常迅速地決定支持某個項目。ALIPH秘書處由一個國際專家團隊組成,依靠遍布全球的網絡,當需要迅速決策時,秘書處與科學委員會和基金會董事會主席保持持續溝通,快速劃撥資金支持項目。
短短幾年內,ALIPH在瀕危文化遺產所在地區構建了龐大的合作伙伴網絡,這些資源可以被迅速動員。在其他機構到達危機地區之前,ALIPH往往已經完成了關鍵需求的識別、提案評估和資金部署。
ALIPH最為倚重的力量,并非大國的文保力量,而是每個瀕危遺產地本地的人員。ALIPH秘書處僅有十幾個全職員工,但他們能夠迅速調動成千上萬的全球專業人員。ALIPH的一項指導精神是:行動,行動,行動!
去年,ALIPH執行主任瓦萊里·弗勒朗去了伊拉克摩蘇爾,這是一座屢遭摧殘的文化古城。
在貝魯特,2023年3月,一所學校修復后重新開放,這所學校在2020年的爆炸中受損。在操場上,年輕的學生們因為重新擁有學校而高興地唱歌,那種感動讓瓦萊里·弗勒朗難以忘記。
“這些項目深刻影響著社區成員的生活和情感,重建著他們的希望和歸屬感。”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談起他與遺產地原住民交往的感受。在沖突地區修復文化遺產時,他們必須問自己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個項目如何能夠在可持續發展和建立和平方面發揮作用?
在國博的展覽中,設立了一個相當具有情感沖擊力的單元:遺產與人。該單元講述了生活在遺產地的人們與遺產的關系。在很多地區,所謂文化遺產,實則一直鮮活地存在于人們的生活中。它們不是死的物體,而是活著的情感寄托。對文化遺產的修復與保護,同樣需要保護遺產與人的關系。
瓦萊里·弗勒朗說,ALIPH資助的項目,除了文物本體的保護修復,幾乎都還會包括能力建設、知識傳授或社區聯結的內容。例如,貝魯特的阿爾·馬卡薩德協會別墅修復項目中,通過修復這座19世紀的豪宅,組織者將來自不同背景的當地青年聚集在一起培訓,不僅確保與遺產保護相關的知識得以傳承,還讓年輕一代參與到遺產保護中來。在尼日爾的阿加德茲,由當地非政府組織領導的另一個項目,培訓當地年輕人傳統泥土砌筑技術,既解決了遺址保護的技術問題,也為當地創造了新的就業。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培養當地的文物保護人員,是目前ALIPH開展的一項重點任務。“確保當地民眾在項目決策和實施層面的參與,是社會經濟發展以及保持對話和可持續性的重要手段。最終,這也是充分探索文化遺產工作在建設和平中的(重要性的)有效方式。”瓦萊里·弗勒朗說。
保衛瀕危文化遺產,ALIPH并非唯一的力量,在ALIPH成立之前和之后,一些國際力量都在發揮著積極作用。比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刑事法院,與國際及地方非政府組織合作,在多個沖突地區取得了顯著成果。
國際法律框架則在文化遺產保護中發揮著重要的基礎作用,尤其是1954年《武裝沖突情況下保護文化財產的海牙公約》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保護有形和無形文化遺產的公約。這些法律框架保證了文化遺產受到法律層面的保護,在遭受損害時可以追究責任。2016年,國際刑事法院判處一名極端分子9年監禁,罪名是摧毀馬里廷巴克圖的文化和宗教遺址。這發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故意破壞人類文化遺產被視為戰爭罪。
“守護與重光”展覽由中國國家博物館和ALIPH共同策劃,從ALIPH在35個國家支持的450個項目中遴選重點項目,以“遺產之殤”“聯盟的誕生和使命”“遺產守護”“遺產與人”“遺產之美”五個部分,首次全景呈現沖突地區文化遺產現狀和保護成果。
“這次展覽是中國對ALIPH持續支持和承諾的有力表達。”瓦萊里·弗勒朗說,“我們期待著加強與中國及中國文化機構和專家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