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9月23至24日,上海當代音樂節期間,第十二屆“百川獎國際作曲比賽決賽音樂會暨獲獎作品高峰論壇”圓滿落幕。“上海當代音樂節秉承‘上海·世界·當代·未來’的宗旨,著力推出具有民族性、時代性、前沿性、探索性的原創音樂作品”,本次音樂節藝術總監、上海音樂學院院長廖昌永在音樂節開幕記者會上如是說。
本屆“百川獎”組委會收到來自全球19個國家和地區的114部參賽作品,初評遴選出十部作品入圍決賽。決賽音樂會由指揮家高健攜手上海大地之歌室內交響樂團與民樂演奏家共同演繹。決賽評委由葉小鋼(評委會主席)、許舒亞、徐孟東、[法]特里斯坦·米哈伊(Tristan Murail)、[芬蘭]馬格努斯·林德伯格(Magnus Lindberg)、[美]金平和[俄]亞歷山大·尤里耶維奇·拉德維洛維奇(Alexander EurievichRadvilovic)共七位國內外知名作曲家擔綱。最終,來自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生景新的《牧云歌》獲得一等獎。賽事雖已落幕,但對當代音樂創作的討論與反思卻并未停止。
一、用音樂表達中國意境
23日晚,指揮家高健攜手中西樂演奏家按照抽簽順序上演十部入圍作品。景新的《牧云歌》第三個出場。作品受中國古典詩歌時空觀念的啟發,嘗試用音樂表達“中國傳統時空哲學”的意境。作曲家在創作札記中寫道,作品將預設的寫意圖景“明月游云”作為寄托,以#F-E-A-G 作為該作品的“經文主題”,并將其在多層結構時空間滲透變形。景新充分運用當代音響音色作曲技法,渲染、修飾表層借喻對象。作品開始,竹笛環繞式音型在弦樂與琵琶聲部進行碎片化的變化重復,這種類似微復調的作曲技法形成了回聲般的音響效果,如同古老草原文明傳唱至今的歌謠。同時,低音提琴、大提琴的弓桿擊弦與持續音的技法組合,又如駿馬馳騁于萬里草原之上。作曲家這種創作思維與《易傳》中“觀物取象、立象以盡意”的美學思想不謀而合。評委許舒亞說,作曲家在音樂中構建自己的空間與時間觀,并用音樂擁抱中國意境,讓我們看到了青年一代對中國傳統文化與當代音樂語境表達之間的不懈追求。
二、基于中國傳統美學的當代詮釋
如何用當代音樂語匯詮釋中國傳統美學,這是幾代中國作曲家不斷探索和思考的問題。對此,張酌誠、姚雨霽、楊吉銘等新一代的音樂人通過各自的入圍作品給出了不同的回答。
“上音”本科學生張酌誠的《彩潑春意圖》(優秀獎)以點狀(鋼琴敲擊琴弦、弦樂巴托克撥弦)與線狀(竹笛與弦樂滑音)音響的疊置開始,用極弱力度的弦樂泛音配合竹笛、鋼琴聲部具有泛調性特點的音調,描繪了早春時節冰雪消融、萬物復蘇的畫面。作品描繪了春季“初春”“仲春”與“暮春”三個階段,音樂最終結束于一個齊奏性的節奏片段,結尾處的“暮春”更像隱喻著夏季將至的躁動。竹笛聲部的主題動機貫穿于整首作品中,顯得十分突出,稍感遺憾的是,這一動機在整體結構中的“內在生長性”略顯不足。
“上音”博士生姚雨霽的《一川風月》(二等獎)從中國古詩詞中擷取靈感。作品分為“暮染煙嵐”“涎玉沫珠”“一川風月”“月落參橫”四個樂章,通過線性的織體與音色的交替,對詩情畫意的四幅景象進行細致的音響雕琢。作曲家對鋼琴音響及演奏手法進行了巧妙設計,如第四樂章中弦樂以泛音為底色,鋼琴聲部則采用預置手段及撥弦、刮奏等演奏方式呈現出斑斕的色彩,如夜空中繁星閃爍。若隱若現的傳統音調,結合弦樂泛音滑奏與鋼琴點狀音響,如清風薄霧般令人神往。作曲家傾注大量的心血在聲音的塑造上,對于音樂整體而言缺少一定的“可記憶性”,或者說缺少帶領聽眾進入與抽離這個音響世界的“繩索”。
在中國傳統樂器中, 常以琵琶代表江湖俠客或禪行者的利落森然。來自北京青年作曲家楊吉銘的《俠路相逢》(優秀獎) 以氣勢磅礴的琵琶掃弦開場,奠定了整部作品音高與節奏的主題材料。作品似乎在闡述俠客西行之沿途見聞, 三十二分音符構成的節奏音型則有“俠客相逢”之感。作品中部音響的組織有技術堆砌之感,略顯雜亂。最后虛實音色的多層次結合,經過四次逐漸淡化的重復,讓人不禁想起李白筆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形象。
如何基于中國傳統美學創作,三位作曲家從作品題材、音響表達等不同層面進行了探索。基于傳統的表達是否還有更多的可能性? 如何在穿越時空的對話中激發傳統文化的活力? 如何在當代音樂作品中表達中國傳統美學的內核? 這些問題均有待青年作曲家進一步深入思考。
三、描繪內心的曠野之境
自浪漫主義時期開始, 作曲家嘗試在音樂中追尋展現個人的內心世界, 這一創作主題延續至今。本屆比賽中,此類作品接近半數。“上音”校友、旅德青年作曲家陸旻作的作品《泛泛II》(二等獎)便記錄了她在意大利一次旅行的心境。夜晚威尼斯岸邊憂郁的曲調伴隨著水聲、燈火與刺骨的嚴寒,喚起游子濃濃的思鄉之情。作品開始竹笛聲與弦樂泛震音融為一體, 結合弦樂聲部靠碼演奏的特殊音色,使得音響更加虛無縹緲且略顯陰郁。音樂中鋼琴似無調性的素材與弦樂的偏噪音化的音響進行縱向復合, 整個音響時而相互交織時而離散, 其明暗的變化呈現出波光粼粼的水面與河岸燈光閃爍的景象。
“上音”博士生劉奕成的《鏡中鏡·幻林》(三等獎)描繪了記憶中的夢境碎片。作品以弦樂聲部快速交織所構成的帶狀音響引入,竹笛夾雜著噪音的花舌演奏,似黑暗山谷中的瑟瑟風聲。鋼琴聲部極高音區核心音列的連續下行及塊狀“啞音”技法,結合若隱若現的弦樂泛音,引領聽眾進入一場無終夢境。音樂中,鋼琴高低極限音區的音型不斷重復,弦樂器機械化的頓弓,竹笛高音區單音的聲腔化處理與演奏家“跺腳”而產生的不規則重音,帶給聽者焦灼之感。
虛幻的“霧”讓視野中的物體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激發了眾多當代作曲家的創作靈感。來自福建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青年教師謝晶創作的《霧迷幽徑》(三等獎),借以山間小徑中霧起至散的過程,隱喻個人困惑時迷惘的心態。作品開場,竹笛五聲性特點的旋律與琵琶絞弦相結合,讓人不由想起黑澤明電影《夢》中的場景。作曲家對竹笛垛音、氣震音,琵琶推拉、煞音等民樂演奏法的運用恰如其分,為作品增添了不同的色彩。作品中段鋼琴低音區不斷重復的柱式和弦,帶來沉重的壓迫感,映射出作者在“無法擺脫”的困境中掙扎。尾聲處音樂歸于平靜,熟悉的五聲性旋律再次浮現,如云開霧散、縹緲歸虛。
時間是一支無形的箭, 讓記憶逐漸模糊, 直至觸不可及。來自智利青年作曲家馬蒂亞斯·努涅斯(Mathías Santibánez Núnez)創作的《追憶II》(Reminiscence II,優秀獎)嘗試用音樂喚醒沉睡的回憶。音樂伊始, 以C-#F 增四度音程作為核心音高素材,鋼琴柱式和弦與弦樂撥奏相交融,其音響如“格言式”的鐘聲,一次次叩擊心靈。作曲家巧妙地運用音響余音,通過滑音等手法,逐漸衍生出新的線條,使音樂的運動不斷繁復。
從上述四部作品中,我們都能感受到作曲家內心共有的彷徨、掙扎與不安。內心的無處安放是否是當代青年作曲家的群體性現象? 面對這一現狀,我們該如何審視個人的內心世界,又該如何用音樂書寫? 國際評委、芬蘭作曲家馬格努斯·林德伯格在賽后談道:“我很欣慰在入圍的作品中看到了青年作曲家不同的審美,在音樂中‘尋找自己’是每一位作曲家必由之路。”
四、源于自然與和諧世界的呼喚
德國青年作曲家達米安·舒爾(Damian Scholl)創作的《月波》(Moon Waves,三等獎)從自然世界得到啟發,將日常難以感知的月波作為音樂闡釋的對象。雖是本屆編制最小的作品(為一把二胡與兩把小提琴而作),但音響卻十分精致。當《月波》音樂響起, 讓本有些聽覺疲憊的觀眾提起了興致。聆聽時,可以明顯感受到作曲家的創作受到簡約主義與單音主義的影響,不斷挖掘音色與節奏細微的變化,呈現出細膩的音響動態過程,將月波以“音響化”的方式呈現。結尾處,齊奏素材多次重復,且力度逐漸遞減,猶如在音樂中完成了一次能量傳播周期。相對其他作品而言,這首作品有更為深入的思考,對“月波”進行了較為準確且藝術化的轉寫,音樂語匯別具一格, 真實地展現個人的創作想法,實屬難得。
希臘作曲家米蘭·查利肯(Miran Tsalikian)創作的《天池秘密花園》(The Secret Gardens of the Heavenly Lakes,優秀獎)共七個樂章。作品開篇不協和和弦伴隨人聲的哼鳴,試圖呈現當下國際局勢的動蕩與不安。作品由七個不同音響色彩的樂章構成,通過融入中東歐、東亞等地區的民間音樂素材表達世界文化的多樣性。雖然作曲家意圖展現一幅多彩和諧的世界圖景,但是由于音高長時間不協和與音響的持續飽滿狀態,使得聆聽者在感受上與作曲家的創作意圖間產生一定的偏差。愛與和平的理念該如何用音樂闡釋,也許值得繼續深入思考。
上述兩位外籍作曲家的創作主題并不拘泥于某種文化的范圍內,僅借音樂呈現自然現象或呼吁追求和平的大愛,這種創作緣起的真誠,十分難能可貴。多元的創作主題也能給予中國青年作曲家一定的啟示。國外作曲家對中國民族樂器的使用十分具有新意,令人驚嘆。正如評委會主席葉小鋼所言:“從樂譜與音響中可以看出國外青年作曲家對中國樂器的熟悉程度,他們一定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來鉆研中國的樂器,這令我十分感動。”
五、高峰論壇思維碰撞
24 日,“百川獎” 高峰論壇邀請了業內專家、獲獎作曲家、指揮家、演奏家以及眾多青年學者共同討論當代音樂創作的新動向,論壇由作曲指揮系副主任陳牧聲主持。青年作曲家陸旻作談道,每一次新作品首演后都很想與指揮家、演奏家交流,聽聽他們對于新作品的反饋,“百川獎”高峰論壇給予了十分難得的機會。在聽完獲獎作曲家闡述創作緣起后,“上音”作指系劉歡回想起自己在德國求學的經歷,切身說到創作的不易。她也在入圍作品中聽到了青年作曲家的追求,希望大家堅持自己內心的想法去創作。“上音”作曲專業博士研究生依克山隨即表示贊同,每一次創作都需按照藝術品的態度去對待。“上音”作指系王甜甜在交流中說:“比賽最重要的是準備參賽的創作過程,這期間的創作與思考一定十分專注,這本身也是一種鍛煉與成長。”郭元在討論中指出,“百川獎”參賽作品所要求的中西混合編制,不僅僅是樂器的混合,更需要作曲家思考背后不同文化的融合。金平表示,“百川獎”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已是非常成熟的作曲賽事,作品與演奏都呈現出很高的水準。
在現場討論中,業內專家不約而同談到作品的個性問題。項目總監、作曲指揮系主任周湘林指出,“百川獎”作為國際比賽影響力在不斷增強,獲獎的作品無疑是優良的,但在音樂風格上存在一定的雷同問題。“上音”作指系梁楠談道,我們過去獲取知識的途徑不如今日便利,在技術上或許不及如今的作品這般豐富,但當時每一首作品風格迥異,我也時常在思考其中的原因。也有多位專家學者表示,青年作曲家在個性語言的表達上還有進一步思考和探索的空間。個性音樂語言是作曲家在長期創作實踐和探索中逐漸形成的,每一代青年作曲家都有自己的命題與回答。
“百川獎”自2009年創辦以來,歷經十余年的發展,不論賽制、作品、演奏、評論等方面均日臻完善。徐孟東亦表示,“百川獎”國際比賽入圍作品質量逐年提升,充分展現當下作曲學科最專業、最前沿的創作水準。葉小鋼在采訪時談道,“百川獎”已成功舉辦十二屆,期待青年作曲家能更多地向民間學習,在傳統文化中尋找創新的語言,期待“百川獎”為推動中國當代音樂的發展作出更大的貢獻。
“百川獎”旨在促進廣泛的國內外音樂交流,鼓勵作曲家對中西樂器融合進行富有探索性的創作,打造推出優秀原創音樂作品的高端平臺。正如廖昌永所言:“‘百川獎’ 是全球青年作曲家展示才華的高端平臺,十多年來助力和見證了中外青年作曲家的成長。近年來,‘百川獎’積極推動了“上音”學科與團隊建設,深入推進‘教創演研一體化’人才培養模式。作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上音”重大活動,‘百川獎’未來將繼續綻放“上音”風采,向世界傳播中國之聲,講好中國故事! ”
周少聰上海音樂學院在讀博士
陳牧聲上海音樂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