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其散文形式多樣,獨樹一幟,在傳記、寓言、游記等方面均有開創性貢獻?!队乐莅擞洝冯m是短章一束,卻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其中的《小石潭記》更是如明珠般璀璨奪目。
《小石潭記》的無窮魅力到底表現在哪里?一般認為,它超出了一般山水游記的寫景狀物,將個人際遇安放于自然風景之中,是那樣的氣韻中貫,又是那樣的不著痕跡,無不在寫景,同時又無不在寫心。
明代文學家茅坤曾評價道:“夫古之善記山川,莫如柳子厚?!彼^“善記”,自然包括以少勝多、意在言外的語言藝術。的確,除去末段對同行者的介紹,這篇游記只有不到170字,然而,在這有限的文字中,作者不僅將游歷過程敘寫得井然有序,而且將內心情緒表現得凝斂深婉。毫不夸張地說,《小石潭記》既是游記散文的典范,也是語言學習的絕佳樣本。
美不勝收的景物描寫
文章第一段交代了作者發現小石潭的經過,同時對小石潭的特點及其所處環境進行了富于情致和十分精妙的描寫。未見其形,先聞其聲,且是“如鳴珮環”的清心醒耳之聲,讓人想一探究竟。于是,“伐竹取道”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世間的美好往往如此,唯有探驪方能得珠。“水尤清冽”是作者對小石潭的第一印象,也是整體印象。“全石以為底”看似平淡,實則寫出了潭的小和水的清:以整塊石頭為底,足見潭之??;整塊石頭竟然一目了然,足見水之清。接下來的“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則是大詞小用,通過描繪山石的不同形態將小石潭表現得氣象崢嶸。對“青樹翠蔓”,作者用“蒙絡搖綴,參差披拂”這八個字來形容,筆墨儉省卻意蘊豐厚,沒有寫風,但總讓人感覺有風掠過。此段在“心樂之”之后,由潭而水,由水而石,由石而樹,視角的不斷轉換帶來了景物的不斷變化,使讀者自然地產生了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之感。
文章第二段是最令人津津樂道、贊賞不已的部分。其主要理由是,作者在魚、水、光的自然互動中將虛實之妙和動靜之趣作了細致入微的描繪,從而表現出一種超然物外、渾然忘機的意境?!敖匀艨沼螣o所依”一句,看似寫魚,實則寫水,或者說,在寫魚的同時寫水,曲折而婉轉地道出了潭水澄澈無比、一覽無遺的情景?!叭展庀鲁?,影布石上”,不說魚而用“影”,可見日光的明亮無礙;而一個“布”字,則生動描繪出魚長時間靜止不動時的樣子?!皞m爾遠逝,往來翕忽”,特別容易喚起讀者的生活經驗,魚的輕靈迅疾,似乎就在眼前?!八婆c游者相樂”,并不直接寫人之樂,而是從魚的角度寫人,心隨景動,曲盡其妙,從而達成了物我的高度契合。
點到即止的憂郁情感
如果說,文章前兩段的情感基調是“樂”(柳宗元兩次寫到了“樂”),后兩段的情感基調則是“清”(“清冷”與“凄清”)?!疤段髂隙笔莻€轉折點。作者先前的身體姿態是“游”或“行”,心是向外打開的,而此時停下來“望”,是省視內心。于是,好奇心和驚喜感悄然遁去,人境重新侵入物境,理性重新統領感性,“無我”重新被“有我”所替代、所左右。溪流的蜿蜒曲折(“斗折蛇行”)和時隱時現(“明滅可見”),以及岸勢的犬牙交錯和水源的不知其源,似乎象征著作者大起大落的經歷和不可預知的前途,但可以肯定的是,靜止的狀態(“坐潭上”)讓作者一度打開的心門重又關上,封閉(“四面竹樹環合”)而荒僻(“寂寥無人”)的環境激發了作者的身世之慨和命運之憂,是完全符合人的心理演進邏輯的。當然,作者此時仍然寫得非??酥疲捌嗌窈?,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那種終究逃無可逃的抑郁與落寞點到為止,并沒有醞釀成一瀉而下、不可遏制的情感的洪濤。
若教學只是停留在分析“石之怪”和“水之清”,并在簡單機械的知人論世后為這篇文章貼上惆悵、感傷、凄涼、悲愴等標簽;而對于文字與心情是如何纏繞在一起的,文字本身隱藏著怎樣的心理密碼和情感脈絡等分析,卻總是淺嘗輒止、語焉不詳,將必然導致“言”“文”分離、“景”“情”分離,讓言語和思想變成兩條平行線。這一點,在對第四段的解讀中尤為突出。
為此,我們不應該對作者的內心變化視而不見,但也不能對“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折射出的微妙心理作無限放大。
精神方面的“圍城”
我們將作者被貶謫當成他無法走出精神“圍城”的唯一理據時,對“寂寥”的探究勢必成為重點和難點。于是,“永貞革新”的失敗成為解讀作者和作品的重要的知識背景,從這一事件對作者的深刻影響而言,這是無可厚非的,但同時,我們是否也可以在柳宗元的性格特質中去尋找另外的解釋呢?
與其散文成就相比,柳宗元在詩歌方面的成就似乎要遜色一些。但他創作的五言絕句《江雪》卻足以冠絕群倫,寫出了孤獨的絕高境界。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天地遼闊,萬籟無聲,“千”“萬”之中,唯剩“孤”“獨”,還有誰能把那種孤傲和清高寫得如此不容侵犯而又令人神往,寫得如此不動聲色而又驚心動魄呢?不得不說,相比同時代的其他文人,作為哲學家的柳宗元的孤獨感和壓抑感更為強烈,這種氣質也自然而然投射到他的作品中。當竹樹如聚,寒氣來襲,或許對他人而言,這種寒氣只是迎面撲來;而對柳宗元而言,這種寒氣卻是深入骨髓的。
柳宗元與劉禹錫是同年進士,也是一世的摯友,但兩人的性格卻迥然不同。尤其是被貶之后,柳宗元的心性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同樣因“永貞革新”被貶的劉禹錫說“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柳宗元會說“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劉禹錫說“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柳宗元會說“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劉禹錫說“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柳宗元會說“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如果說勇猛精進始終是劉禹錫的生命底色,那么,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后的沉郁壓抑便成了柳宗元的情感標簽,這對他們各自的創作態度與創作風格都有著決定性影響。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山水對柳宗元的情感慰藉只是暫時的,心靈的孤寂與哀痛則是無法磨滅的。長期以來的郁郁寡歡被眼下的一方勝景暫時推開,然而,好風光終究沖淡不了舊憂傷,生機盎然的山水,也終究無法為柳宗元的精神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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