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陷入長期低迷,具體表現為經濟長期低速增長、持續通縮、消費持續疲軟、私營部門投資長期不足和低利率成為常態。分要素來看,資本投入和勞動投入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均呈現下降趨勢,全要素生產率逐漸成為日本經濟增長的首要動力。日本潛在經濟增速維持在0.5%—1%,增速缺口多數年份為負,且絕對值明顯拉大。通過國際比較可發現,日本經濟增速放緩屬正常現象,但在面對“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事件時表現得較為脆弱。從宏觀經濟的短期走勢來看,日本經濟周期波動呈現以下新趨勢:一是經濟周期平均時間拉長,特別是擴張期明顯變長;二是經濟周期波動變小,擴張期經濟增長乏力。此外,日本和美國經濟周期協同性較強。為應對經濟長期低迷,日本先后以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解決經濟社會中長期發展問題為出發點,對產業政策進行了兩次調整,并通過財政重建路線和再通脹路線的交替,不斷調整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日本宏觀經濟政策對中國的啟示在于,不斷優化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充分重視健全宏觀經濟治理體系。
關鍵詞: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經濟增長;經濟周期波動;宏觀經濟政策
中圖分類號:F1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4)06-0015-16
20世紀90年代初,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經濟增速急轉直下,自此日本告別經濟中高速增長階段,進入低速增長階段,日本國內及國際社會上相繼出現“失去的十年”“失去的二十年”“失去的三十年”等說法。考慮到日本制造業競爭力、全球價值鏈嵌入程度和居民生活質量等仍維持在較高水平,學術界對于是否可用“失去”一詞概括日本經濟三十年發展全貌存在較大爭議,但對其經濟陷入長期低迷的觀點卻達成普遍共識[1-3]。經濟長期低迷容易被簡單理解為經濟增速長期停滯不前,而事實上其表現為多個宏觀經濟指標同時陷入長期弱勢格局。一國經濟長期低迷并不意味著其經濟發展特征一成不變,相反,其經濟增長和經濟周期波動的某些方面可能處于活躍變化狀態,把握其中的“變”與“不變”,對于綜合判斷宏觀經濟走勢尤為關鍵。
本文依據主要宏觀經濟指標的運行情況,初步描述日本經濟低迷三十年的特征事實。在此基礎上,本文將分別從經濟增長和經濟周期波動兩個維度刻畫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深層次特征,并進行縱向比較和橫向比較。考慮到日本政府應對經濟長期低迷所實施的宏觀經濟政策具有復雜性、反復性和代表性,本文還將就日本產業政策、財政政策、貨幣政策的總體思路和具體調整展開系統分析,以期對其宏觀經濟政策形成較為全面客觀的認識。
一、日本經濟低迷三十年的具體表現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長期低迷具體表現為五個方面,包括經濟長期低速增長、持續通縮、消費持續疲軟、私營部門投資長期不足和低利率成為常態。
(一) 經濟長期低速增長
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經濟結束中高速增長,進入低速增長階段。20世紀90年代被普遍視作“失去的十年”。圖1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實際GDP增速和人均GDP情況。1993年,日本實際GDP增速已降至-0. 5%,泡沫經濟崩潰后首次出現負增長。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進一步加劇了日本經濟的蕭條,1998年和1999年,日本實際GDP增速分別為-1. 3%和-0. 3%,連續兩年負增長。2000—2007年,日本經濟連續8年正增長。但是,在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2008—2009年,日本經濟再次出現負增長,實際GDP增速分別為-1. 2%和-5. 7%。其中,后者是三十年最低值。2010年,日本經濟恢復正增長,實際GDP增速達4. 1%,為三十年最高值。此后的幾年,日本經濟保持低速平穩增長。2019 年,日本經濟又出現了負增長,實際GDP 增速降至-0. 4%。受新冠疫情沖擊,2020年,日本實際GDP增速進一步下滑至-4. 1%,為國際金融危機后的最低值。2021年,日本實際GDP增速大幅反彈,達2. 6%。2022—2023年,日本實際GDP增速分別為1. 0%和1. 9%,可見其經濟出現復蘇跡象。總體而言,三十年來,日本經濟增長較為緩慢。1990—2023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只有1. 0%。
三十年來,日本人均GDP 保持較高水平,期間雖時有波動,但總體呈現微弱上升趨勢。1990—2021年,日本人均GDP由365. 5萬日元上升至438. 6萬日元,年均增長0. 9%。日本人均GDP最低值為1990年的365. 5萬日元,最高值為2019年的440. 1萬日元,二者之間相差較小。
(二) 持續通縮
20世紀90年代,在經濟增速放緩的同時,日本物價水平也呈現較為明顯的下滑趨勢,此后其物價水平陷入持續通縮狀態。圖2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CPI增速和PPI增速情況。1995年,日本CPI增速降至-0. 1%,泡沫經濟崩潰后首次出現負值。1999—2003年,日本CPI更是連續5年出現負增長。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2009年,日本CPI增速一度降至-1. 4%,為三十年最低值。自2013年開始,日本CPI基本保持正增長狀態,且2014年和2022年CPI增速大于2%。1992—2022年,日本有25個年份CPI增速位于1%及以下,有15個年份CPI零增長或負增長。與CPI相比,日本PPI波動更劇烈,但其整體走勢與CPI基本保持一致。1992—2022年,日本有17個年份PPI零增長或負增長。其中,1992—2003年,日本PPI僅有1個年份出現正增長。國際金融危機發生使日本PPI受到較大沖擊,2009年,日本PPI增速下降至-5. 3%,為三十年最低值。2015—2016年,受全球原油價格下跌的影響,日本PPI增速連續兩年為負。由于國際大宗商品價格上漲和日元疲軟,2021—2022年,日本PPI增速分別上升至4. 6%和9. 7%。然而,隨著此輪輸入型通脹逐漸消退,日本仍有再度陷入持續通縮的風險。
在資產價格方面,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股票價格和房地產價格也陷入了長期通縮。1990—2011年,日本股票價格屢次大幅下挫,整體來看維持在較低水平,與實際GDP增速表現出較強的一致性。具體而言,股票價格急劇下跌的四個時間節點分別為泡沫經濟崩潰、亞洲金融危機、全球互聯網泡沫破滅和國際金融危機,且基本每次下跌都能再創新低。隨著量化與質化貨幣寬松政策(QQE) 的實施,自2013年開始,日本股票價格呈現明顯的波動上升趨勢。2023年5月,日本東證股價指數和日經225指數均創造了泡沫經濟崩潰以來的新高。
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房地產價格也進入了漫長的下行通道,至國際金融危機爆發,跌幅已接近一半。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在美元貶值和政府經濟刺激政策的影響下,日本房地產價格曾一度小幅上升,但很快再次下跌。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日本就業狀況有所改善,人均可支配收入持續增加,房地產價格呈現企穩回升趨勢。特別是受政府長期實施的貨幣寬松政策的影響,2020年以后,日本房地產價格出現了明顯的上升趨勢,但與股票價格不同的是,當前日本房地產價格距離泡沫經濟崩潰前的高值還有很大的距離。
(三) 消費持續疲軟
在消費方面,三十年來,日本民間消費呈現持續疲軟趨勢。圖3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民間消費增速情況。1990年,日本民間消費增速達到4. 8%,但隨后迅速下降,各個年份再未超過3%,且很多年份的增速在零左右波動。1990—2022 年,日本有9 個年份民間消費負增長。2020年,受新冠疫情影響,日本民間消費增速降至三十年最低值-4. 7%,2021年和2022年分別回升至0. 4%和2%。1990—2022年,日本平均民間消費增速僅為0. 9%。
日本三十年來消費持續疲軟的背后是居民收入增長和就業形勢的長期低迷。在收入方面,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居民收入水平雖未出現倒退,但也未出現較明顯的漲幅。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數據,1990—1996年,日本人均可支配收入由183. 5萬日元持續上升至225. 8萬日元。此后,日本人均可支配收入出現小幅波動,2010年更是下降至200. 4萬日元。2021年,日本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35萬日元,與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水平相差不大。在收入增長停滯不前的情況下,日本國民的購買力未有明顯提高,消費水平總體保持穩定。在就業方面,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有效求人倍率大幅下滑,失業率也明顯上升。有效求人倍率小于1意味著職位供小于求,就業相對困難;有效求人倍率大于1意味著職位供大于求,就業相對容易。1990年,日本失業率為2. 1%,有效求人倍率為1. 4,就業相對容易。1993—2005年,日本有效求人倍率始終沒有超過1,平均失業率超過4%,最高達到5. 4%。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淡化后,日本就業狀況才得到了一定的改善。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前,日本有效求人倍率和失業率基本恢復至1990年的水平。
(四) 私營部門投資長期不足
20世紀80年代末,日本住宅投資增速和企業設備投資增速一度超過10%。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投資增速下滑。圖4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住宅投資增速和企業設備投資增速情況。
由圖4可知,三十年來,日本住宅投資有超過一半的年份出現負增長,企業設備投資也有約三分之一的年份出現負增長。1990—2022年,日本平均住宅投資增速為-1. 7%,平均企業設備投資增速為0. 7%。其中,2009年住宅投資增速最低,1993年企業設備投資增速最低,分別低至-17. 8%和-11. 6%。
私營部門投資長期不足還表現為私營部門杠桿率總體下行。伴隨著泡沫經濟崩潰,日本私營部門經歷了長達十年之久的去杠桿過程。日本非金融企業杠桿率和居民杠桿率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高點后便大幅下行,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前已回歸至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負債水平。國際金融危機爆發后,日本非金融企業杠桿率和居民杠桿率曾短暫回升,但隨后又迅速下跌。直至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日本非金融企業杠桿率和居民杠桿率才出現見底回升跡象。
(五) 低利率成為常態
三十年來,低利率成為日本經濟的常態。圖5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利率和貨幣供應量情況。1991年,日本央行開始下調官方貼現率,銀行貸款平均利率隨之下降。此后,日本短期內多次下調官方貼現率,銀行貸款平均利率進一步下降。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經濟步入低速增長狀態,市場對避險資產的需求大幅增加,利息較穩定的長期國債頗受青睞,進而長期國債收益率不斷下降。受日本央行2013年推出的量化與質化貨幣寬松政策和2016年推出的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的影響,日本銀行貸款平均利率趨近于0,10年期國債收益率在2018—2020年連續為負。
三十年來,盡管日本長期處于低利率環境中,但貨幣供應增速卻未出現明顯起色,“流動性陷阱”現象凸顯。為應對廣場協議簽訂后日元升值可能帶來的不利影響,20世紀80年代中期,日本實施了寬松貨幣政策,大量剩余資金流入股市和房地產業,M2增速大幅超越經濟增速。隨著房地產泡沫的破滅,日本M2增速驟然下降。1990年,日本M2增速高達11. 7%,但下一年便大幅跌至3. 6%。1992年,日本M2增速進一步下滑至0. 6%,為三十年最低值。直至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前,日本M2增速始終在1%—4%波動,與經濟增速較為契合。2020—2021年,受新冠疫情背景下寬松貨幣政策實施和居民儲蓄上升的影響,日本M2增速超過6%。隨后的2022年,日本M2增速又回歸至3. 3%。
二、日本三十年經濟增長的特征事實
在借助主要宏觀經濟指標對日本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經濟走勢作出初步判斷的基礎上,還需要從要素貢獻層面進行經濟增長的動力分解,并開展經濟增長的歷史比較和國際比較,以更清晰地呈現日本三十年經濟增長的全貌。
(一) 經濟增長的動力分解
為進一步厘清日本三十年經濟增長的變化情況,依托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建立的日本產業生產率數據庫,就包括資本投入、勞動投入和TFP在內的各要素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程度展開比較分析。圖6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增長的動力分解情況。資本投入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總體下降。20世紀90年代,資本投入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遠高于其他要素。進入21世紀,資本投入貢獻大幅下降,僅2005—2010年對經濟增長的貢獻位居首位。勞動投入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較微弱。其背后的原因是,人口減少和勞動力老齡化使得日本勞動力數量增加和質量提升面臨瓶頸。TFP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有所提升。影響TFP的因素較為復雜,包括技術進步、制度創新和資源配置效率等[4]。對于發達經濟體而言,經濟增長的核心動力由傳統要素投入轉向生產效率提升具有普遍性[5]。20世紀90年代,TFP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并不明顯,甚至在1990—1995年貢獻為負。2000—2005年,TFP貢獻由前一個五年的0. 2%大幅提升至1%,由此對該時期日本經濟復蘇起到重要作用。2005—2010年,TFP貢獻一度降至-0. 2%,但隨后的五年又回升至1%,再次成為日本經濟增長最突出的動力。2015—2020年,TFP貢獻跌至0. 4%,但仍是日本經濟增長的首要動力。
(二) 經濟增長的歷史比較
從近半個世紀日本經濟增長的變化來看,日本經濟20世紀90年代經歷了從中高速增長向低速增長的換擋,此后便穩定處于低速增長軌道。根據日本經濟產業研究所數據,1970—1980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為4. 6%。1980—1990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雖有所下滑,但依然達4. 4%。1990—2000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陡然下降至0. 9%。21世紀初,日本經濟增長完成換擋。21世紀的前兩個十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均為0. 4%。
20世紀90年代,日本潛在經濟增速也顯著下降。圖7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潛在經濟增速和增速缺口情況。20世紀80年代,日本潛在經濟增速穩定在4%以上,但20世紀90年代便由約4%大幅降低至約1%。20世紀90年代,日本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比重抵達峰值后,很快勞動年齡人口又由低速增長轉向負增長。勞動年齡人口數量的減少引發了人口撫養比的上升和資本形成率的下降,最終導致日本潛在經濟增速劇烈下降[6]。2009年,日本總人口數量抵達峰值后,呈現加速減少狀態,進一步制約了潛在經濟增速的提升。除了受國際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影響較為嚴重的年份,日本潛在經濟增速基本穩定在0. 5%—1%。
20世紀80年代至今,日本增速缺口多數年份為負,即實際經濟增速低于潛在經濟增速,反映出社會總需求小于總供給的事實。20世紀80年代,日本增速缺口保持在-2%以上,尚處于合理區間內。然而,20世紀90年代,日本增速缺口的絕對值明顯拉大,這主要是由勞動年齡人口和總人口增速變化導致的[7-8]。受總人口增長由正轉負和國際金融危機的疊加影響,2009年,日本增速缺口達到1980年以來的最低值-5. 5%。此外,20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增速缺口也有三個時段為正,分別是1988—1992年、2006—2008年和2017—2019年。正增速缺口的出現主要是因為政府實施了刺激總需求的宏觀經濟政策,包括擴張性財政政策、寬松貨幣政策及相配套的產業政策[9]。1988—1992年的正增速缺口尤為明顯。其中,1991年增速缺口達到了1980年以來的最高值2. 7%。隨著泡沫經濟崩潰,正增速缺口又迅速轉變為負增速缺口。
(三) 經濟增長的國際比較
如果進行同期經濟增長的國際比較,便能發現日本并未陷入“失去的二十年”乃至“失去的三十年”這樣的長期經濟困境。根據世界銀行數據,1990—1999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為1. 5%,相較于1980—1989年的4. 3%,平均實際GDP增速大幅下降。因此,日本20世紀90年代經歷了“失去的十年”的觀點有其相應的支撐。但是,同期德國、英國和法國實際GDP增速分別只有2. 2%、2. 2%和2. 0%,與日本的差距并不大,同期意大利實際GDP增速只有1. 5%,具體如表1所示。那么,日本結束經濟趕超期的中高速增長,回歸2%左右的經濟增速是正常現象,討論其經濟是否“失去”不能僅按照4%以上的增速進行縱向比較,還需從2%左右的增速進行橫向比較。中國和美國20世紀90年代實際GDP增速明顯高于前述國家,分別達到10. 0%和3. 2%。
由表1可知,2000—2007年,日本實際GDP增速為1. 5%,同期德國和意大利也分別只有1. 6%和1. 5%,并未顯著高于日本。因此,將日本20世紀最后十年和21世紀前十年稱作“失去的二十年”過于片面。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淡化后,2010—2019 年,日本實際GDP 增速為1. 2%,同期法國和德國實際GDP增速也分別只有1. 4%和2. 0%,意大利實際GDP增速更是只有0. 3%。這意味著日本經歷了“失去的三十年”的觀點也過于片面。當然,需要承認日本經濟在面對國際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這類“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事件時表現得較為脆弱。2008—2009年和2020—2022年,日本實際GDP增速相較其他主要發達國家降幅十分明顯。
三、日本三十年經濟周期波動的特征事實
經濟周期波動指總體經濟活動沿著經濟增長的長期趨勢呈現周期性的擴張和衰退。通過分析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周期波動的特征事實,能夠更全面地把握其宏觀經濟的短期走勢。
(一) 經濟周期的劃分
經濟周期在日本被稱作“景氣循環”,根據日本內閣府的劃分原則,一次經濟周期包括谷底至峰頂的擴張期和峰頂至下一谷底的衰退期兩個階段。二戰后,日本共經歷了16次完整的經濟周期,其中,本文研究時段涉及的經濟周期是第11—16次經濟周期。
1986年11月,日本迎來第11次經濟周期。廣場協議簽訂后,日元升值給日本經濟增長帶來了沖擊。在擴張性財政政策和寬松貨幣政策影響下,日本股市和房地產市場不斷升溫,一方面造就了長達51個月的“泡沫景氣”,另一方面也為經濟陷入長期蕭條埋下了種子。1991年2月,隨著泡沫經濟崩潰,“泡沫景氣”結束,日本經濟增速迅速下滑,進入時長為32個月的衰退期。
1993年10月,第12次經濟周期開啟,日本各項經濟指標一度觸底反彈。與上一次經濟周期類似,此次經濟周期的擴張期也明顯長于二戰后日本數個經濟周期的擴張期,達43個月,但經濟增速卻離泡沫經濟崩潰前的水平有很大差距。受消費稅稅率提高和亞洲金融危機爆發的沖擊,1997—1998年,日本經濟增速再次出現大幅下滑。自1997年5月起,日本經歷了時長為20個月的衰退期。
與前兩次經濟周期相比,第13次經濟周期明顯偏短,僅持續了36個月。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經濟的迅猛發展改變了原有的商業模式,加之美聯儲大舉降息,引發了新一輪投資熱潮。由于泡沫經濟崩潰后經濟復蘇乏力,日本的“IT景氣”與美國相比并沒有持續很長時間,且表現出一定的滯后性。隨著全球互聯網泡沫的破滅,日本很快進入新一輪衰退期。
第14次經濟周期是二戰后日本擴張期最長的一次經濟周期,擴張期持續了73個月。2001年,小泉純一郎任首相后推行結構性改革,其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尤其是泡沫經濟崩潰后阻礙日本經濟發展的不良債權問題得到了較好解決,銀行業利潤和股價持續上升。然而,在次貸危機引發的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2008年此次經濟周期達到峰頂,日本經濟增速大幅下降。
2009年3月,日本經濟從谷底走出,第15次經濟周期開啟。在此次經濟周期的擴張期,發生了東日本大地震這一突發事件。一方面,地震的破壞導致2011年日本經濟出現暫時性衰退。另一方面,災后重建所投入的大量資金又使得擴張期繼續維持。2012年3月,受歐債危機和全球經濟增長減速的影響,日本邁入此次經濟周期的衰退期,但衰退期相對較短,僅持續了8個月。
2012年11月,日本第16次經濟周期拉開序幕,正值安倍晉三即將第二次出任日本首相之際。由于“安倍經濟學”取得一定成效,此次經濟周期的擴張期持續時長達71個月,為二戰后第二長,僅次于第14次經濟周期的擴張期。然而,2017年特朗普任美國總統后,中美貿易摩擦加劇,日本國內生產和出口也受到了明顯沖擊。2018年11月,日本邁入第16次經濟周期的衰退期,日本各項經濟指標呈現緩慢下降趨勢。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使得日本各項經濟指標加速下降,當年5月,日本經濟到達谷底。
(二) 經濟周期波動的新趨勢
⒈經濟周期平均時間拉長,特別是擴張期明顯變長
二戰后,日本經濟周期時間相較戰前明顯縮短,但20世紀90年代以來,經濟周期又有所拉長。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不能將經濟周期的時間看作是固定不變的,相反,這一數字是可變的,且經濟周期的時間會逐漸縮短[10]。二戰前,日本共發生5次經濟危機,年份分別是1890年、1900年、1907年、1920年和1930年,兩次經濟危機之間平均間隔9年[11]。從二戰后日本各次經濟周期來看,除去未清晰認定的第1次經濟周期,其余15次經濟周期平均時間為四年零七個月,僅達到二戰前經濟周期平均時間的一半左右。
但進一步分析可發現,第2—10次經濟周期平均時間為三年零十一個月,第11—16次經濟周期平均時間為五年零七個月,即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經濟周期平均時間有所拉長。這主要源于經濟周期擴張期變長,第11—16次經濟周期擴張期平均時間相較第2—10次經濟周期拉長了57. 4%。根據馬克思的經濟危機理論,固定資本的大規模更新是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周期性爆發的物質基礎。二戰后,日本經濟高速及中高速增長時期,設備投資更新速度相比二戰前大幅加快,經濟周期表現出較明顯的基欽周期特點。基欽周期又被稱作庫存周期,是時長2—4年的短周期,其原理在于,當廠商生產的貨品過多時便會形成存貨,進而減少生產。相較之下,二戰前,日本經濟周期表現出較明顯的朱格拉周期特點。朱格拉周期又稱設備投資周期,其與企業的設備投資需求相對應,是時長9—10年的中周期。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設備投資更新速度明顯放緩,由此帶動經濟周期擴張期及全周期變長,基欽周期和朱格拉周期的特點交替出現。
⒉經濟周期波動變小,擴張期經濟增長乏力
日本經濟周期平均時間拉長的同時,波動也在變小。1956—1989年,日本平均實際GDP增速達6. 8%,實際GDP增速的標準差達3. 3%,增速最快和最慢的年份分別是1960年和1974年,增速分別為13. 1%和-1. 2%,相差14. 3個百分點。由于石油危機的沖擊,1974年成為二戰后至日本泡沫經濟崩潰前唯一經濟負增長的年份。1990—2023 年,日本平均實際GDP 增速僅有1. 0%,實際GDP增速的標準差達2. 0%,增速最快和最慢的年份分別是2009年和2008年,增速分別為4. 1%和-5. 7%,相差9. 8個百分點。由此可見,與經濟高速及中高速增長階段相比,經濟低速增長階段日本經濟周期波動明顯變小。
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各次經濟周期抵達峰頂時的經濟增速甚至難以企及泡沫經濟崩潰前經濟增速的平均水平,反映出擴張期經濟增長十分乏力。經濟周期的波動幅度與設備投資規模增長存在關聯[12]。1956—1989年,日本平均設備投資增速高達11. 6%,帶動擴張期經濟快速增長,該階段經濟周期峰頂和谷底差距相對較大。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平均設備投資增速迅速下降,此后再沒有該增速超過10% 的年份,由此導致即使是擴張期經濟增速相比以往也大為遜色。1990—2022 年, 日本平均設備投資增速僅為0. 7%。2009 年, 日本設備投資增速更是達到-13. 0%,是二戰后的最低值,這使得經濟周期峰頂和谷底的差距大幅縮小。
(三) 經濟周期波動的國際比較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推進,各國間貿易、投資和金融等方面的聯系日益緊密,全球共同性沖擊更容易通過各類渠道傳遞至各國,由此導致各國經濟周期的協同性不斷加強[13]。圖8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美國和中國景氣先行指數情況。景氣先行指數通常被用于預測未來6—9個月經濟增長的轉折點,其高于100預示著景氣擴張,低于100預示著景氣回落。20世紀90年代,日本、美國和中國經濟周期協同性相對較弱,日本和中國經濟周期波動相比美國更劇烈。進入21世紀,日本和美國經濟周期協同性明顯增強,尤其是國際金融危機后,日本、美國和中國經濟周期協同性較強。新冠疫情暴發前后,中國和其他兩國經濟周期協同性有所減弱,但日本和美國經濟周期協同性依然較強。
二戰后,美國共經歷了12次完整的經濟周期,少于日本的16次,反映出美國經濟周期平均時間相比日本更長。就20世紀90年代以來經歷的經濟周期而言,美國經濟周期的擴張期相比日本明顯更長,衰退期相比日本稍短。此外,從起止時間來看,美國第11次和第12次經濟周期的谷底與日本第14次和第15次經濟周期的谷底出現時間基本同步。
四、日本應對經濟長期低迷的宏觀經濟政策
20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失去的十年”是由經濟結構扭曲和宏觀經濟政策失誤共同引發的[14]。此后二十年,日本為刺激經濟增長又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總體而言并未收獲明顯成效,但其中也不乏力度較大和影響深遠的改革措施,主要出臺于小泉內閣時期和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當前,岸田內閣將構建“新資本主義”作為宏觀經濟政策的核心內容,推動經濟社會變革,其能否實現增長與分配的良性循環有待進一步觀察。
(一) 產業政策:從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到解決經濟社會中長期發展問題
日本向來重視立足供給側實施產業政策,20世紀90年代以來,其產業政策共發生了兩次重大轉變。
⒈總體思路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產業政策調整的總體軌跡是先減少政府對產業的干預力度,隨后又適當加大干預力度。從指導理論來看,“政府失敗理論”強調完善市場功能和減少政府對產業的直接干預,“企業家型政府理論”強調政府創造市場和政府作為企業家共同承擔風險,二者先后成為支撐日本產業政策的主要理論[15]。
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宏觀經濟出現了通貨緊縮、失業率持續上升和不良債權增加等嚴重問題,企業經營環境惡化,面臨債務過剩、投資過剩和勞動力過剩的局面[16]。當時經濟學界認為,出現上述情況的根本原因是日本的經濟體制已不再適應經濟發展的要求,必須通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優化資源配置,實現經濟持續健康發展。在“政府失敗理論”的指導下,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日本雖然沒有放棄實施產業政策,但相比以往大幅減少了政府對產業的干預。該時期日本構建的產業再生政策體系在推動企業調整經營業務和提高生產效率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但未能有效推動新興產業發展和產業競爭力提升,難以引導經濟走出長期低迷。2021年,日本明確開始探討新的產業政策方向。在“企業家型政府理論”的指導下,日本旨在加大國家投入,實施卓有成效的產業政策。新產業政策實質上由狹義的產業政策發展為廣義的產業政策,不再針對特定的產業或企業,而是立足解決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中長期問題。
⒉具體演進
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以保護和培育壯大特定產業為出發點的產業政策對日本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作出了重要貢獻。20世紀90年代,日本的產業政策出現明顯轉向,其不再針對特定產業實施傳統意義上的產業政策,而是針對特定企業實施產業再生政策。西蒙斯[17]在《政府為什么會失敗》一書中指出,由于政策失誤、行政效率和尋租等原因,政府行為并非總是有效,政府并非總能正確選擇需要發展的產業,而政策失敗往往會帶來巨大的經濟社會損失。這一觀點成為當時日本產業政策轉向的重要理論淵源。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推進,日本政府對市場的直接干預大幅減少,產業再生政策被視作調整企業經營業務和提高資源利用效率的有力抓手。
日本產業再生政策體系的構建分為兩個階段,彼此銜接緊密,層層遞進。第一階段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啟,以1995年制定的《事業革新法》和1999年制定的《產業活力再生特別措施法》為支撐。該階段產業政策的實施重點包括:鼓勵企業制定業務革新計劃,利用知識、設備和技術儲備,促進業務升級轉換;推動企業制定業務調整計劃,剝離低生產率業務,做大做強核心業務。安倍晉三第二次出任日本首相后,日本開啟了產業再生政策體系構建的新階段,該階段以2014年制定的《產業競爭力強化法》為支撐,重點是通過規制改革,推動企業開放式創新,提高產業新陳代謝速度,強化產業競爭力。從實施效果來看,產業政策改革起到了緩解資源配置扭曲和提高企業生產效率的積極作用,有效扭轉了20世紀90年代日本全要素生產率增長停滯的局面,推動全要素生產率增長成為經濟增長的首要動力。然而,產業再生政策在促進新興產業發展和提升產業國際競爭力方面所發揮的作用相對有限,難以引導日本經濟走出長期低迷,日本在人工智能領域的逐漸掉隊和曾輝煌一時的半導體產業走向衰落便是典型例證[18-19]。
在全球政治經濟局勢日趨復雜的背景下,近期日本產業政策又出現新的調整動向。2021年6月,日本經濟產業省提出,確立和執行新的產業政策方案,并于同年11月成立“經濟產業政策新方案委員會”,截至2024年3月已召開21次會議[20]。日本意圖建立的新產業政策體系不同于保護和培育壯大特定產業的傳統產業政策體系,也不同于新自由主義影響下減少政府參與的產業再生政策體系[21]。新產業政策體系將官民協同、需求政策與供給政策一體作為政策框架,以解決經濟社會發展所面臨的各類中長期問題為目標,重視發揮產業政策在應對氣候變化、強化國家經濟安全保障和縮小社會差距等方面的潛力。
(二) 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財政重建與再通脹
在依托產業政策推動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同時,日本也從需求層面不斷調整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但供給層面和需求層面的政策并不是總能很好地配合。
⒈總體思路
三十年來,日本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調整的總體軌跡是財政重建路線和再通脹路線的交替。財政重建派認為,日本政府債務的增長長期而言不可持續,主張通過改變稅率和稅種增加政府財政收入,并合理化財政支出,促進經濟穩定增長[22]。再通脹派則認為,日本經濟長期低迷的根源在于社會具有強烈的通縮預期,主張設定通脹目標,搭配超寬松貨幣政策,以金融手段促進經濟增長,進而解決財政赤字問題[23]。
20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推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當時政府理應在需求層面實施積極的宏觀經濟政策予以配合,但事實上政府卻為控制債務而選擇提高消費稅稅率,實施緊縮的財政政策。這導致國內消費明顯萎縮,疊加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日本經濟陷入不景氣。為刺激經濟復蘇,日本不得不短暫放棄財政重建路線,輔之以寬松貨幣政策。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淡化后,日本重回財政重建路線的同時,引入量化寬松政策。該時期日本財政赤字率有所下降,政府債務問題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經濟恢復正增長,呈現穩步復蘇趨勢。然而,在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下,前期財政重建的努力又付諸東流。
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再通脹派的主張得到了較充分的實踐。日本明確提出2%的通脹目標,陸續實施了量化與質化貨幣寬松政策和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通過日本央行大規模發行貨幣的方式為財政融資,具備典型的財政赤字貨幣化特征。“安倍經濟學”率領日本經濟溫和回升,多年不振的股市明顯上揚,但整體經濟走勢并未發生根本性扭轉,基礎貨幣供應量的大幅增加反而帶來了滯脹風險,尤其是新冠疫情暴發、俄烏沖突和美聯儲加息導致日本面臨較大的輸入性通脹壓力[24]。第二次安倍內閣后期,財政重建的影子已再度浮現。此后,岸田內閣終結了超寬松貨幣政策,轉向常態化的寬松貨幣政策,且其實施的“新資本主義”政策格外重視推動分配制度改革,旨在實現增長與分配的良性循環,表現出偏向財政重建路線的特點。
⒉具體演進
泡沫經濟崩潰后不久,日本為促進經濟復蘇,改變了20世紀80年代力圖遏制政府債務持續上升的財政重建派主張,采取擴張性財政政策,增加公共支出,實行減稅措施。面對連年擴大的財政赤字和嚴重的政府債務問題,橋本龍太郎出任日本首相后選擇重拾財政重建派主張。1997年,日本頒布《財政結構改革法》,設定了財政重建目標,包括到2003年將財政赤字占GDP比重降低到3%以內、停發赤字公債等。在財政重建路線下,橋本內閣將消費稅稅率由3%提高至5%,終止部分減稅措施,提高醫療費中個人負擔的比例,削減公共支出。然而,消費稅稅率提高疊加亞洲金融危機沖擊致使1997年日本經濟大幅下行。橋本內閣時期的財政結構改革未能讓日本擺脫對國債高度依賴的局面,反而拖累了經濟。隨后的小淵內閣為刺激經濟不得不采取擴張性財政政策,繼續增加公共支出,實行大規模減稅。小淵內閣時期,日本財政赤字和政府債務增長較快,但經濟增長依然乏力。
2001年,小泉內閣執政后,日本再次回歸財政重建路線。小泉內閣主要分兩個階段進行財政改革,首先是將2002年度一般預算中新發國債額控制在30萬億日元以內,接著在郵政、交通和醫療等領域全面推進財政改革,降低對公共投資的依賴,鼓勵民間投資。小泉內閣時期日本財政改革取得了一定成效,根據日本財務省數據,2006—2007年,日本連續兩年新發國債額低于30萬億日元,國債依賴度由2002年的41. 8%下降至2007年的31. 0%。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數據,日本財政支出占GDP比重也出現了小幅下降,由2002年的35. 4%下降至2007年的33. 1%。但是,隨后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使日本重啟擴張性財政政策,加之該時期日本內閣更迭頻繁,許多措施未能得到有效落實,最終導致日本財政赤字大幅擴大,政府債務問題再度凸顯。
為應對財政收入不足的局面,野田內閣時期,日本通過了上調消費稅稅率的法案,規定分別于2014年和2015年將消費稅稅率上調至8%和10%,安倍內閣2014年如期將消費稅稅率上調至8%。消費稅稅率上調帶來了稅收收入的明顯增加,但并不足以讓日本擺脫對國債的高度依賴,且給日本國內消費帶來了一定沖擊,為避免經濟增速回落,安倍內閣推遲了2015年將消費稅稅率上調至10%的計劃。靈活的財政政策包含在“安倍經濟學”的“三支箭”中,安倍內閣意圖短期內擴大財政支出,涉及地震災后重建和社會保障等領域,長期而言仍需達到財政重建目標。在兩度推遲后,2019年,日本上調消費稅稅率至10%。總體而言,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日本政府支出和國債依賴度相對平穩,財政重建之路依舊漫長。
2021年,岸田文雄出任日本首相后,推出“新資本主義”政策,旨在重振日本經濟和實現財政健全化,其核心理念是通過增長與分配的良性循環構筑新型日式資本主義。岸田內閣對安倍內閣奉行的新自由主義政策持批判態度,認為其導致社會貧富差距拉大,強調對分配制度進行改革,扶持低收入群體,提高國民收入,擴大中產階層規模。改革的具體措施主要包括:通過給予稅收優惠鼓勵企業增加員工薪酬;向中小企業提供多維度補貼;提高從事育兒、看護和介護等領域服務人員的待遇;加大對職業技能培訓的財政支持。鑒于“新資本主義”政策的實施仍高度依賴于政府擴大財政支出和增發國債,日本能否實現增長與分配的良性循環及財政健全化還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
在貨幣政策方面,1985年廣場協議簽訂后,日元對美元大幅升值,日本央行為擴大內需推行寬松貨幣政策,助推了國內資產泡沫的形成。1989年5月,日本貨幣政策轉向緊縮,截至1990年8月,日本央行連續5次上調官方貼現率,官方貼現率由2. 5%迅速上升至6%。多重緊縮政策疊加下,日本資產泡沫破滅,此后三十年日本央行基本維持寬松貨幣政策。受亞洲金融危機的沖擊,1997—1998年,日本經濟增速大幅下滑。為應對通縮壓力和避免經濟形勢進一步惡化,日本央行決定將無抵押隔夜拆借利率降低至0. 15%左右,通過提供更多的流動性將其維持在盡可能低的水平,日本由此成為首個實施零利率政策的國家。2000年,日本央行誤判經濟已出現明顯復蘇跡象,決定將無抵押隔夜拆借利率上調至0. 25%,零利率政策隨即終止。
在經濟復蘇前景仍不明朗的情況下,2001年,日本引入量化寬松政策(QE),成為首個實踐量化寬松政策的國家。當時日本貨幣政策體系改革措施主要包括:將貨幣市場的操作目標由無抵押隔夜拆借利率變為商業銀行在央行的經常賬戶余額;增加對長期國債的購買以維持流動性;持續實施量化寬松政策直至CPI恢復同比正增長[25]。考慮到經濟運行呈現穩中向好趨勢,2006年,日本央行結束了該階段的量化寬松政策。
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淡化后,為提振經濟,日本自2010年開始實施全面貨幣寬松政策。在全面貨幣寬松政策框架下,日本央行將無抵押隔夜拆借利率下調為零至0. 1%之間,承諾維持當前利率直到中長期價格穩定目標得以實現的同時,建立資產購買計劃以降低風險溢價。
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寬松貨幣政策包含在“安倍經濟學”的“三支箭”中,日本貨幣政策的寬松程度進一步加大。2013年4月,日本央行開始實施量化與質化貨幣寬松政策。日本央行提出,在兩年內實現2%的通脹率目標,將基礎貨幣供應量增加一倍,增加國債、ETF和房地產基金等風險資產的購買規模,延長國債持有期限。2016年1月,日本央行進一步引入負利率政策,對商業銀行在央行經常賬戶新增存款準備金實行-0. 1%的利率。2016年下半年,日本經濟已接近充分就業。然而,由于基礎貨幣與貨幣供應量之間以及產出與貨幣需求之間的關系變得不穩定,加之人力資本投資增長的停滯抵消了價格上漲的壓力,通脹率離2%尚有較大距離[26]。
2016年9月,日本央行推出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繼續將短期政策利率設定為-0. 1%,并通過固定利率購買方式將10年期國債利率控制在零左右。與以往寬松貨幣政策不同,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是價格型貨幣政策而非數量型貨幣政策,直接控制長期利率。日本央行承諾繼續擴大基礎貨幣供應量,直至通脹率持續穩定在2%以上,即提出“通脹超調承諾”。新冠疫情暴發給日本經濟帶來了嚴重沖擊,為推動經濟復蘇,日本央行選擇大量購買國債和風險資產。基于美聯儲加息、輸入性通脹壓力和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給金融市場穩定性、財政可持續性所帶來的負向影響,2021—2023年,日本央行數次上調收益率曲線控制上限。在確認工資和物價進入良性循環的背景下,2024年3月19日,日本央行解除負利率政策,取消收益率曲線控制政策,但同時宣布將繼續購買國債,規模與以前大體相當。考慮到當前日本經濟復蘇前景仍存較大不確定性,短期內日本央行大幅改變寬松政策環境的可能性并不大,或許會逐步實現貨幣政策的修正。
五、結論與啟示鏡鑒
泡沫經濟崩潰后,日本經濟低迷三十年,經濟長期低速增長、持續通縮、消費持續疲軟、私營部門投資長期不足和低利率成為常態均是其具體表現。從經濟增長的動力演變來看,資本投入和勞動投入對日本經濟增長的貢獻呈現下降趨勢,全要素生產率逐漸躍居為首要增長動力。日本潛在經濟增速由20世紀80年代的4%左右顯著下降至0. 5%—1%,增速缺口多數年份為負,且絕對值明顯拉大。通過國際比較可發現,日本經濟增速與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發達國家并無較大差異,但在面對諸如國際金融危機和新冠疫情這類“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事件時表現得較為脆弱。從經濟周期波動的特征事實來看,日本經濟周期呈現如下新趨勢:經濟周期平均時間拉長,特別是擴張期明顯變長;經濟周期波動變小,擴張期經濟增長乏力。此外,日本、美國、中國經濟周期協同性呈現增強趨勢,尤其是近期日本和美國經濟周期協同性較強。
為擺脫經濟長期低迷,日本不僅從供給層面對產業政策進行調整,而且從需求層面不斷調整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但兩個層面的政策并不是總能很好地配合。三十年來,日本產業政策經歷了政府干預力度先減少后適當加大的兩次轉向,其出發點分別是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解決經濟社會中長期發展問題。與此同時,日本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調整突出表現為財政重建路線和再通脹路線的交替。當前中國經濟已由高速增長階段轉向高質量發展階段,相比以往更重視經濟持續健康發展和經濟結構調整優化。盡管中國和日本面臨不同的國情,但兩國同為東亞后發國家和世界主要經濟體,日本宏觀經濟政策的經驗和教訓可為中國提供啟示鏡鑒。
一是不斷優化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新自由主義主張大幅減少政府干預,通過自由市場和自由競爭實現資源有效配置。橋本內閣時期,日本在中曾根內閣新自由主義改革的基礎上,沿著“小政府大市場”的思路進行了多項經濟改革,此后歷屆政府又深化了新自由主義改革。但是,在應對經濟長期低迷方面,日本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時常處于失調狀態。隨著國際政治經濟形勢變化和新自由主義政策引發的貧富差距問題日益凸顯,岸田內閣提出由新自由主義轉向“新資本主義”。“新資本主義”要求改變過去政府和市場非此即彼的固有認知,通過政府和市場之間的協調及政民互動解決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中長期問題,創造出新的市場,從而實現經濟增長目標。
如何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同樣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核心問題。從日本調整新自由主義“小政府大市場”改革思路的做法中可看出,政府和市場并非誰大誰小或誰進誰退的關系,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相伴相生、缺一不可。處理好政府和市場的關系,應致力于創造和完善促進公平競爭、鼓勵創新的市場環境。為有效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和全要素生產率,應根據要素屬性、市場化程度和經濟社會發展需要,增強要素配置的靈活性、科學性、協同性,分類有序完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在保證市場發揮決定性作用的前提下,應清晰界定政府作用邊界,找準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之間的結合點,使政府管好市場管不到或管不好的事情,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發揮其作用,以政府有為促進市場有效。
二是充分重視健全宏觀經濟治理體系。新形勢下,宏觀調控的概念已進一步升級為更具整體性和全局性思維的宏觀經濟治理。健全的宏觀經濟治理體系要求形成以國家發展規劃為戰略導向,以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為主要手段,產業政策等相關政策緊密配合的經濟政策框架。如何制定產業政策并隨著經濟社會發展階段變化進行調整是當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關注的重點,作為全球范圍內長期實施產業政策的典型代表,日本產業政策調整的經驗教訓為經濟發展仍處于重要戰略機遇期的中國提供了重要啟示。
日本產業政策重視引導企業制定發展計劃,僅對符合條件的企業給予融資支持和稅收優惠。中國在制定產業政策時,應合理設置企業認定條件和扶持標準,發揮融資支持和稅收優惠政策對明晰企業發展路徑的積極作用。日本產業政策的目標能夠適時進行調整,經歷了由保護和培育壯大特定產業到構筑完善的市場環境,再到解決經濟社會中長期發展問題的轉換。中國應努力推動選擇性產業政策向功能性產業政策轉型,在兼顧效率與公平的過程中助力產業平穩健康發展,為國家中長期發展戰略提供支撐。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產業政策過于寬泛,對新興產業發展的關注不足,日本在部分新興產業國際競爭中已逐漸掉隊。中國應吸取教訓,聚焦重點領域和關鍵環節深化產業政策改革,強化企業科技創新的主體地位,加快科技成果產業化進程。
與此同時,還應加強各項政策的協調配合。20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推行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但未提供有力的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支持,使經濟受到較大沖擊。第二次安倍內閣時期,日本深入推行規制改革,并搭配擴張性財政政策和寬松貨幣政策,經濟呈現平穩向好趨勢。吸取日本的經驗教訓,中國應加強發展規劃、財政和金融等部門的協調配合,以國家中長期發展規劃為引領,提高政策可持續性和前瞻性,更好地發揮政策協同效應,服務高質量發展大局。近年來,日本還表現出明顯的財政赤字貨幣化傾向,貨幣政策效果趨于減弱,中國應對非常規貨幣政策的利弊保持清醒認識,避免走上過度依賴貨幣政策的道路。當前中國財政政策仍有較大的加力提效空間,應將適度提高財政赤字水平與推進經濟深層次改革有機結合起來,貨幣政策做好協調配合,充分激發經濟內生增長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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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孫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