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杯和美洲杯　時間不逝，足球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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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杯產生了四強。北京時間7月6日凌晨結束的兩場歐洲杯四分之一決賽，仿佛是2008年和2016年歐洲杯決賽的重演。之所以用“仿佛”，因為結果并不一樣。西班牙淘汰了東道主德國，2008年的歐洲杯冠軍是西班牙，亞軍是德國。法國復仇了葡萄牙，2016年的歐洲杯東道主是法國，冠軍是葡萄牙。1984年之后，40年里，歐洲杯東道主都未能奪冠。這是時間長河中，一個仍在循環的小圓圈。7月7日的另外兩場比賽則是對7月6日的翻版。英格蘭像法國和葡萄牙那樣“茍著踢”，折磨了球迷120分鐘，然后贏得了對瑞士的點球大戰。荷蘭隊則努力向西班牙和德國靠近，至少沒和土耳其踢點球。荷蘭主帥科曼將再次去往歐洲杯半決賽的賽場，上一次是1992年，那是他與“荷蘭三劍客”在國家隊踢的最后一屆大賽。

循著時間之環回到1992年，進入四強，歐洲杯的淘汰賽才剛剛開始。1992年的瑞典歐洲杯，決賽圈的參賽隊伍是8支。一周之前，德國和丹麥進行了八分之一決賽，這是兩支球隊在1992年歐洲杯決賽之后，再次在歐洲杯淘汰賽上相遇。5歲時的卡斯帕·舒梅切爾見證了自己的父親彼得·舒梅切爾在斯德哥爾摩為丹麥舉起冠軍獎杯。32年后，作為隊長的卡斯帕·舒梅切爾在多特蒙德沒能率領丹麥隊闖過東道主德國這一關。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這讓人感到失望，因為我們的信念、希望和意志遠不止于此。”他對丹麥隊被判有爭議的點球感到不滿，并感嘆：“現在進球了也不會馬上慶祝，而是轉過身來看VAR，足球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足球本來的樣子是什么？這是一個難有答案的問題。更多的時候，足球并不只是足球。

丹麥隊上次在大賽中止步于八分之一決賽是2018年世界杯，在120分鐘比賽和點球大戰中，已經撲出三個點球的卡斯帕·舒梅切爾，沒能將克羅地亞隊球員拉基蒂奇最后的點球拒之門外。克羅地亞隊晉級，并一路走到了決賽，抵達了克羅地亞足球在世界足壇最為耀目的位置。如今已經退出國家隊的拉基蒂奇在2018年世界杯前曾發表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他寫到了自己小時候的經歷：“作為一個小孩，你很難理解南斯拉夫到底發生了什么，父母也從未對我們講有關戰爭的事情。應該是他們不愿意提及那段往事吧。我只知道，當他們和仍在家鄉的親戚們通電話時，總是會忍不住哭起來。”

1992年，戰亂中的南斯拉夫受到的一項制裁是：被取消了參加瑞典歐洲杯的資格。頂替南斯拉夫隊參賽的丹麥隊寫下了童話。

在1991年和1992年之間，南斯拉夫與克羅地亞海軍交戰數次，克羅地亞海濱城市扎達爾被圍城。如今的克羅地亞隊長莫德里奇當時6歲，跟家人在扎達爾避難，炮聲是他生活環境的組成部分。他在停車場玩球時展示的天賦吸引了當地的足球俱樂部，他被招入青訓營，從此走向足球之路，直到今天。

此次歐洲杯，莫德里奇的克羅地亞隊未能從小組出線。另外一個小組，塞爾維亞隊也未能出線，塞爾維亞隊主教練斯托伊科維奇便是錯過了1992年歐洲杯的南斯拉夫球員，他當年的綽號是“巴爾干馬拉多納”。

從前南斯拉夫獨立而出的國家中，只有斯洛文尼亞從小組出線，他們在八分之一決賽中，與葡萄牙踢到了點球大戰，最后惜敗。斯洛文尼亞隊第一個踢點球的球員是替補上場的伊利契奇。伊利契奇能重返斯洛文尼亞國家隊具有超越足球的意義。2020年3月10日，歐冠八分之一決賽次回合，當時身穿意甲亞特蘭大球衣的伊利契奇上演“大四喜”，獨進4球，客場以4比3擊敗瓦倫西亞。他是亞特蘭大“美麗足球”的重要組成部分。到了當年8月，因新冠疫情暫停的歐冠聯賽重啟。可此時，深陷重度抑郁的伊利契奇已經無法出場參賽。俱樂部所有人都在幫助他，但他仍然無法從痛苦中走出。據外界推測，其病因相當復雜，甚至追溯到了他兒時在戰爭中的經歷。

1988年，伊利契奇出生于波黑的普里耶多爾。1990年代初，這里爆發了種族大屠殺，非塞爾維亞族人出門時需要戴上白色袖章。失去了父親的伊利契奇，4歲時跟隨母親和哥哥逃亡到了斯洛文尼亞。這是1992年，斯洛文尼亞經過“十日戰爭”，已從南斯拉夫獨立出來一年了。伊利契奇一家在首都盧布爾雅那附近的克拉尼落腳，單身的母親為撫育兩個孩子歷盡艱辛。伊利契奇從克拉尼去往盧布爾雅那，成為了職業足球運動員。敏感靦腆的他，從此一步步走到歐洲足壇的聚光燈下。他的踢球風格被認為近似齊達內，深受俱樂部和國家隊球迷喜愛。

北京時間7月2日凌晨的比賽，太多的關注給到了另一位射失點球的葡萄牙球員，伊利契奇的難過只有懂他的球迷才會理解。許多球迷給伊利契奇的表現打了最高分，他們認為他能回到球場就已經是令人尊敬的英雄。

球場某些時候像硝煙未盡的戰場。在本屆歐洲杯小組賽結束后，歐足聯公布了各支球隊被罰款數額的排名。排在前三名的分別是：克羅地亞、阿爾巴尼亞、塞爾維亞。在阿爾巴尼亞和克羅地亞的比賽中，兩隊的一些球迷輪番喊口號，罵的是另一個小組的塞爾維亞。塞爾維亞一度威脅退出歐洲杯。小組賽結束后，這三支來自西巴爾干的球隊都沒能晉級。

有的西巴爾干后裔闖入了歐洲杯淘汰賽。瑞士和英格蘭的四分之一決賽，帶傷比賽的瑞士隊長扎卡表現仍然出色，最后時段替補上場的瑞士老將沙奇里也創造了好幾次威脅英格蘭隊球門的機會。扎卡和沙奇里的家人都是來自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族人。扎卡的父親曾因參與對抗南斯拉夫政府的運動，被判入獄3年半。1990年，扎卡的父母和他的哥哥移民瑞士。1992年，扎卡在瑞士出生。扎卡的哥哥曾經是阿爾巴尼亞國家隊球員。上屆歐洲杯，瑞士對陣阿爾巴尼亞時，扎卡的母親身穿一半印著瑞士國旗一半印著阿爾巴尼亞國旗的T恤，支持同時在場上踢球的兩個兒子。沙奇里則經常腳穿繡著瑞士、科索沃、阿爾巴尼亞旗幟的球鞋上場踢球。命運有時真的是難以捉摸，2018年世界杯小組賽，瑞士以2比1贏了塞爾維亞，為瑞士隊進球的正好是扎卡和沙奇里。他們進球之后，都做出了代表阿爾巴尼亞的雙頭鷹手勢。他們為此被國際足聯罰款。沙奇里說：“在球場上你必須有情感，我很高興我進了球，這只是一種情感的表達。”

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萊的代表作《破碎的四月》講的是“復仇”，這部小說被巴西導演塞勒斯在2001年改編成電影《太陽背后》。上了年紀的觀眾會想起一部1950年代的電影《山鷹之歌》，講的是阿爾巴尼亞游擊隊的故事。稍微年輕一些的觀眾則看過1994年的馬其頓電影《暴雨將至》，那個躲避追殺的阿爾巴尼亞族女孩在雨中迎風佇立的場景震撼人心。

“時間不逝，圓圈不圓。”這是人類之間未曾消弭的仇恨在周而復始，仇恨之間的復雜情感也在周而復始。天主教、東正教、伊斯蘭教、西羅馬、東羅馬……聚集于地中海和巴爾干，濃縮了文明中的世代恩仇。讀懂了歐足聯和國際足聯的罰單，才能讀懂足球和歐洲。

仇恨不是故事的全部。2014年，黑山和塞爾維亞遭遇大洪水時，克羅地亞人莫德里奇曾慷慨相助。如今的克羅地亞足協主席達沃·蘇克在皇馬時期的搭檔是來自黑山的球員米賈托維奇。克羅地亞球員博班當年在AC米蘭的搭檔是如今的黑山足協主席薩維切維奇。在歐洲，經常會有來自前南斯拉夫不同地區的后裔為同一家俱樂部效力。一個有足夠全球化意識的俱樂部，能夠容納更多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球員。文明本身都在演進，沒有完全不變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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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足聯的各支球隊聚集在歐洲中部的德國進行歐洲杯比賽，和南北美的各支球隊聚集在美國進行美洲杯比賽，都充滿隱喻的意味。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戰爭”，以喻體的形式停留在足球場上才更合適。

歐洲杯和美洲杯的比賽時間剛好錯開，如果你的精力足夠充沛，可以從午夜一直看到中午。遠隔重洋，球迷們仍然會隔空進行洲際比較。足球的從業者同樣如此。在烏拉圭和巴西的美洲杯四分之一決賽之前，烏拉圭隊主教練貝爾薩在新聞發布會上對歐洲和南美之間的足球現狀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還記得圣保羅隊么？許多球員是巴西國家隊球員，在本土聯賽踢球。看看可憐的南美足球發生了什么。他們當時有拉易、卡洛斯、羅納爾多、卡福……他們都是‘歐洲球員’，但去歐洲之前，他們踢過解放者杯決賽。足球發生了什么變化？”貝爾薩說，“現在的一切都為了商業，因為有大量觀眾觀看比賽。但隨著時間推移，值得關注的足球運動員越來越少，看比賽的體驗也越來越不愉快，觀眾數量在減少。足球不僅僅是5分鐘的集錦，它遠不止于此，它是一種文化表達，一種身份認同。”

法國球員姆巴佩說歐洲杯更難踢。在這段時間，歐洲杯看上去比美洲杯踢得更難看。法國隊以零運動戰進球闖入歐洲杯四強。英格蘭隊、意大利隊、葡萄牙隊等等，表現出的狀態同樣如此，沉悶的場面讓現場觀賽的球迷都能睡著。球迷們會說，干脆直接踢點球算了，直接而痛快。

看守門員撲點球成了昏沉的晨昏中為數不多的刺激之處。在歐洲杯上撲出3粒點球的葡萄牙門將科斯塔和在美洲杯上撲出兩粒點球的大馬丁，被戲稱為“真正的雙驕”，讓兩大洲之間的比賽有了不可言喻的“量子糾纏”。

大馬丁在卡塔爾世界杯決賽之后的頒獎儀式上，用最佳守門員金手套做出了驚世一舉。在與荷蘭隊、法國隊的點球大戰中，他是阿根廷隊的守護神，并被兩個對手國家的球迷所“痛恨”。他在此次美洲杯上的撲點表現，讓其追平了馬拉多納時代的阿根廷門將戈耶切亞，成為阿根廷隊在大賽中撲點最多的守門員之一。

與卡塔爾世界杯不同的是，在阿根廷隊點球戰勝厄瓜多爾隊的比賽之后，大馬丁走到厄瓜多爾門將多明戈斯面前安慰了他。之前，在梅西射失阿根廷隊第一粒點球的時候，多明戈斯也上去安慰了梅西。這是點球大戰中并不多見的暖心場面，這是南美足球的動人樣子，或許也是足球原來的動人樣子。

在這個禮拜天的上午，哥倫比亞以5比0橫掃巴拿馬，崇尚“美麗足球”的貝爾薩率領烏拉圭擊敗了巴西。美洲杯產生了四強。在不斷旋轉向前的時間之環里，在足球美學曲折的進程中，這是珍貴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