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丁家灣

我從對口支援的大西北回來，第一項工作就是編輯《松木樁村史志》，為了這本書，我足足在大西北待了兩年。編完這本書，我很想調整一下心態。那兩年在大西北空曠慣了，回來一下子不適應，對一些你長他短的事兒，耐性也差了，煩得要命，看啥都不順眼。

主任很順利地審查通過了《松木樁村史志》，找我談話的時候，我提出了休年假的請求。主任說，你還沒休假嗎？那就休吧，這段時間累夠嗆，順便找人把裝幀設計搞一搞。他說得聽起來多么體貼人啊，好像裝幀設計就不是工作似的。我說，主任對裝幀設計有什么別的要求嗎？主任立刻嚴肅起來，說，這可是咱們今年的重發炮彈啊，封面插圖什么的都要下點兒力氣。聽說主任這段時間正在準備迎接提拔，大概和這發炮彈多多少少也有點關系。他沒有具體說怎么下力氣，我也不好問。我在辦公室轉來轉去，給加鈞打了個電話，把大概意思說了。

加鈞在電話里沉吟了一下，不置可否地說，管他呢，丁家灣你還沒來過，過來住幾天唄，老爹天天念叨你。頭幾年丁叔搞房地產的時候，順便把丁家灣老家的房子翻蓋了，他們搬去以后，夏天種菜釣魚，冬天圍爐品茶，逢年過節也隨著當地的鄉風民俗，日子過得倒也有滋有味。一直都想去住幾天，他這樣一說，饞得我直吧嗒嘴。還是這小子懂我。晚上回家，我和老婆說了一聲，拿上書稿，第二天一早坐上大巴就出發了。

我和丁加鈞是讀師大認識的，他讀美術系，我讀歷史系，都愛在圖書館泡時間，一來二去就成了哥們兒，而且越處越鐵，有些臭味相投的意思。加鈞家境不錯，卻一點也沒有富家子弟的派頭，穿戴隨意，性格平和，平時不愛交際，喜歡搞搞攝影，練練書法，讀讀史書，有時還拉拉京胡。師大畢業的時候，他去了省里一家出版社，我回了家鄉和老爹團聚，在縣文化館晃蕩了幾年。老爹去世，我才重返省城，被招聘到省史志辦。

也就是在那一年，加鈞辭職了。加鈞那時很有追求，美術創作、圖書設計都有個性，還拿了幾次獎。我回到省里不久，他老婆就出國了，丁叔又得了腦血栓，落下個半身不遂的后遺癥。加鈞辭職后，從此兩耳不聞窗外事，過起了專門在家護理老爹的日子，下決心一年內讓老爹恢復如初。他給老爹每天洗一次澡，做一次按摩，一日三餐烹飪可口的飯菜，用輪椅推著他去公園散心，帶著京胡讓他喊上兩嗓子。我那時是丁家常客，最愛吃加鈞做的軟炸里脊，他也為此而驕傲，每次把這道菜擺到桌上，都大言不慚地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若是幾天不去，丁叔就讓加鈞打電話找我。直到他們搬回了丁家灣，我又去了大西北，我們這個組合才算解體。

坐在大巴上，看了一路秋天的莊稼地風光，中午在路邊的小餐館打了個尖，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在縣客車站下了車，一抬眼就看見加鈞騎著一輛摩托，兩腳支在地上等著我。幾年沒見，加鈞倒沒啥變化，瘦瘦的臉曬得黢黑，過去的板寸不見了，剃了個明晃晃的光頭，穿了件緊繃繃的白色T恤，一看就知道是地攤上買來的那種。加鈞還是大大咧咧的樣子，見了我就是一拳，你小子還知道來呀。

說起加鈞的大大咧咧，他還出過一次洋相。有一年他的畫參加了省里的一個美展，獲了個獎，答應人家去領獎。可頒獎的時候他不見了，主持人喊了好幾遍，說剛才還看見他。頒獎的領導捧著證書干巴巴地等著，后來才發現他不知道啥時候溜到后排睡著了。事后我說，你的心可真夠大的，亂哄哄的你也能睡著？他說，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想瞇一下，誰知就睡大了。

加鈞讓我摟緊他的腰，一聲不吭地把摩托開得飛快，風呼呼地從耳邊吹過，直到進了村子他才放慢速度。我們走到村小學門口，碰上了女教師沈落落。沈落落穿了一件墨綠色連衣裙，手里拿著一本書，聽了加鈞的介紹，她微微一笑，說，丁加鈞一聽說你要來，都沒心思幫我代課了。加鈞撓撓光頭，怪了，我哪沒心思了？女教師說，你連作業都忘了給學生留。加鈞說，我根本就沒想留，干啥天天留作業？我念書的時候就不愿意寫作業。女教師又笑了，怪不得他們不和你搗蛋。

路上，加鈞說，沈落落師范畢業在這兒待五六年了，平時喜歡讀《紅樓夢》，動不動就來一句反認他鄉是故鄉。她抱著那個本科師范生的資歷，一直在活動回城的事情。有人給她介紹了個領導的孩子，人家只說了一句，咱倆的事要是成了，回城的事就好辦。她一口回絕了，和介紹人說這又不是做買賣，弄得介紹人很下不來臺。我說，她八成是看上你小子了吧？加鈞說，你可真能抬舉我，人家一心想進城，怎么能看上我這么個鄉巴佬。他們給我安排了個校外輔導員的工作，她每次去縣城活動進城的事，都讓我幫她代課，小學生的課我還能應付。

丁家灣是一條直腸子小村，村子里一條路貫穿南北，路旁也排列著一些飯店、早餐部、超市、水果店……寬闊的松花江順著村子一路流淌，江邊還停著幾條雕著黃色龍頭的游船，幾個船老大在大樹下圍在一起抽煙，有人看見我們過來了，伸手和加鈞打著招呼。加鈞把摩托拐向村頭一個綠樹掩映著的二層白色小樓，院子里結滿了茄子辣椒西紅柿，木柵欄上垂著一條條頂花帶刺的黃瓜，墻角的海棠樹被一串串的海棠壓彎了枝子，門前一大簇八月菊開得金黃耀眼。丁叔坐在樹下的輪椅上，看見我從摩托上跳下來，樂得張開了雙臂，我幾步跨過去抱住他，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再不來我就坐著輪椅回去打你的屁股了。

丁叔搖著輪椅，先把我領進了書房，也許是為了丁叔看書方便，書房設在了一樓。屋子四周擺滿了書柜，靠窗戶放了一張書桌，書桌上擺著一盞淡綠色燈罩的臺燈，門上還掛了一塊寫著“菊香書屋”的橫匾，一看就是加鈞的手跡。丁家父子買書成癮我是知道的，加鈞喜歡歷史，丁叔喜歡文學，我們一起去逛書店，回來的時候他們從不空手。丁叔生病后還常坐著輪椅去書店，家里也到處都擺滿了書。加鈞有個姐姐在北京的一家科研部門工作，也常給他們郵書，加鈞母親去世時我見過她，戴著眼鏡矮矮瘦瘦的，丁叔生病后她幾次來接，丁叔不去。

書房里還掛了把我熟悉的京胡。我說，丁叔，還喊兩嗓子？丁叔笑了，說，喊不動了，頂多是哼哼。丁叔喜歡京劇，我很早就知道，直到現在我也一直認定加鈞學京胡，就是專門為了給丁叔伴奏的。丁叔的拿手唱段是《林沖夜奔》，大雪飄，撲人面……以前丁叔節假日閑了，就愛叫上我們去公園聽他喊兩嗓子。他那兩嗓子當然對我沒有絲毫誘惑力，我奔的不是林沖，而是中午飯店的大餐。但不管丁叔那兩嗓子喊得怎樣，加鈞都拉得十分起勁兒，而且丁叔每唱完一段，他都直著脖子喊上一聲好。丁叔每次聽到加鈞震動朝野的叫好聲，都唱得更加來勁了。有一段時間，丁叔對京劇票友大賽有些躍躍欲試，加鈞替他報了名，他卻臨時打了退堂鼓，說咱們還是自得其樂吧。

看丁叔的氣色，雖然沒像加鈞說的那樣恢復如初，但也紅光滿面，看起來他們在鄉下的日子過得確實挺滋潤。晚飯，加鈞精心做了幾道菜，還特意做了一道軟炸里脊。丁叔也要了一小杯酒。加鈞盯著丁叔的酒杯說，您老可悠著點兒，只許這一杯。丁叔提酒的時候，端起酒杯只沾了沾嘴，醫生告誡他不能再飲酒了。當年的丁叔喝起酒來可是條漢子，斤八的不算啥。加鈞舉起酒杯問我這酒怎么樣，還沒等我回答他就搶著說，你可別說我拿鄉下酒對付你，這可是咱家鄉正宗的東北小燒，千萬別喝瞎了。

丁叔端著酒杯又沾了沾，香甜地咂著嘴說，說起這小燒還是咱祖上闖關東時開的頭一家燒鍋呢，不但燒鍋是咱頭一家開的，村子也是咱家立的。當年祖上從山東走到這里荒無人煙，正趕上春天刮大風，一家人擠在一個沙包后面的小樹林子里背風，大風刮了三天三夜，沙包沒了，刮出一座寺院，一家人就在寺院里住了下來，這才有了風刮丁家灣的傳說。后來，又來了一些闖關東的山東人在這里開荒種地、成家立業。丁家灣這個村子，一大半都是闖關東人的后代呢。我說，怎么沒見到那個寺院呢？丁叔說，破四舊時扒掉了，那個寺院還是清朝咸豐年間的呢。

晚飯吃了很久，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我把一只茶杯口大的玉兔放到丁叔手上，丁叔是屬兔的。丁叔樂了，還惦著我。我說，從大西北帶回來的。加鈞在一邊兒嚷叫，我的呢？我把一枚印章玉石料放在他的手里，他眉開眼笑，真貨？飯桌上，我說起了遙遠的大西北、戈壁灘、草原上的牧羊人、邊防站的小伙子。說起了我對口支援的松木樁村，還有幫我在集市上挑選玉石件的裕固族年輕人普則。加鈞把手里的印章石在燈光下照來照去，說，他懂得石件？我說，他爸爸是石匠。

說到普則，我的話就多起來了，普則是松木樁村的村長，才二十一歲，家里有個勤勞的老阿媽，我在村上弄史志的時候就吃住在他家里。普則是個很能吃苦耐勞的小伙子，整天穿一件迷彩服，有些蓬亂的頭發粗黑濃密，眼睛又黑又亮。他家有一大群羊，十幾匹馬和駱駝。他一大早忙完村里的事兒，就去草原放羊，給游客牽駱駝、牽馬掙錢，每天都很辛苦。我問他為什么那么辛苦，他說就是想多掙點兒錢，讓阿媽生活得好一點兒。忙完了一天的事，我們坐在氈房前啃著羊排骨，聊著天兒，常常把一瓶白酒喝干。大西北的夏夜星空高遠，沒有一絲云，我們一直聊到深夜。普則告訴我，他以前和同學在城里打工，當保安。

丁叔問，他怎么從城里回來了？我說，他阿爸去世了，阿媽一個人干不完家里的活，他說阿媽太苦太累了，只有他才能幫助阿媽。普則還教我騎馬放羊，教我喝烈性白酒，教我唱裕固族民歌。他唱得很好，可人多的時候他從來不唱，只有我倆的時候才唱。我還記得他常常唱的一首歌：“小伙子喲，你為什么喝醉了酒？你心中有什么憂愁……”歌聲悠長，傳得很遠很遠。普則每唱到這里，他黑亮的眼睛常常浸滿了淚水。說到這里，我的眼前又出現了普則和他的大西北，出現了茫茫的草原和戈壁灘，還有一群群的牛羊，一隊隊的駱駝和馬。

丁叔問，你學會騎馬了？我說，不但會騎馬，還會拉駱駝。那段時間老婆正和我鬧別扭，每天都很心煩，普則說要是心煩就去草原上轉轉。我倆坐在草原上的小木屋前，看著遙遠的草原、駱駝、馬和羊群，什么心煩的事兒都沒有了。那時候草原上常有旅游大巴來，普則上前搭訕，你們騎馬嗎？游客們搖了搖頭。他又問，騎駱駝嗎？游客們又搖了搖頭。他笑了笑，說，沒關系。有人指著遠處掛滿哈達的石頭堆問，那是什么？他說那是鄂博，裕固族人祭祀用的。有人指了指小木屋問，你就住在這里嗎？他說游客多了就住這兒。還有人問他娶媳婦兒了嗎？他羞澀地搖搖頭。常常有人不忍心他一直守在這里，一點兒生意都沒的做，就提出騎馬或是駱駝。他把游客扶上馬或是駱駝，牽起韁繩朝草原深處走去，太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丁叔說，我年輕時也會騎馬，騎馬有癮啊。他用手點點加鈞的腦門，又說，就像加鈞騎摩托。加鈞撓撓腦袋笑了。我說，我知道加鈞騎摩托有癮，有一次載著我顯擺車技，一個急轉彎，把我從后座上甩了出去，讓我在宿舍里躺了好幾天。加鈞嘎嘎地笑得上不來氣兒，這你還沒忘？丁叔撫摸著大腿有些憂傷地說，我年輕時就想去一趟大西北，想看看那里的戈壁灘、大沙漠，也騎騎馬，騎騎駱駝。有一次差點兒就成了，工地上臨時有事兒，還是沒去成。那時候一天天窮忙，總以為以后有的是機會，現在別說騎馬騎駱駝，去一趟大西北都難了。丁叔說到這里，眼睛有些潮濕了。

加鈞起身倒酒，不小心把酒壺碰翻了，嘴里嚷著，我的小燒，俯下身趴在桌子上去喝。丁叔被逗笑了，小氣鬼。加鈞指了指灑在桌子上的酒，攤開手說，不過了？丁叔嘟囔著說，灑就灑了，反正也不讓我喝。他們爺倆就是這樣，鬧起來像哥們兒。加鈞說，去不成也沒關系，將來我替你去，給你畫一幅大西北扛回來。丁叔說，再畫上駱駝和馬。加鈞說，還有普則。我們一起大笑起來，不再談騎馬了。

加鈞看丁叔有些累了，讓他去休息，丁叔說還想和我們再聊一會兒，加鈞不由分說地推他去洗澡。加鈞給丁叔洗得很仔細，從頭上到腳下搓了個遍，丁叔躺在浴盆的熱水里，被揉搓得周身通紅，很享受地閉著眼睛任他折騰，直到他把丁叔抱到床上，才又跑回酒桌。一瓶酒已經喝了大半，加鈞還沒有散的意思，他大概很久都沒有這樣痛快地聊天了。我說，聽丁叔說，出版社還想讓你回去。加鈞回頭看了一眼丁叔的房門，又踮起腳走到門口聽了聽，回到酒桌上悄聲說，老社長倒是說了幾次，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爹還總以為是他拖累了我。加鈞抬手把瓶中酒一分為二倒進杯里又說，你和那個普則還有聯系嗎？我說，回來后忙了，聯系就不多了。普則是個很可交的朋友，一直拿我當兄弟，臨上車他問我什么時候再去，還掉下了眼淚，弄得我也鼻子發酸，現在說起來，我還真有些想念他了。

這天晚上我喝得是徹底斷片兒了，后來又聊了些啥都記不得了，半夜起來找水喝，發現我一個人睡在樓上，茶水就擺在茶幾上。初秋涼爽的夜風從窗子吹進來，丁家灣一片寂靜。喝了一壺茶，酒意減了一半。聽到樓下有響動，側起耳朵聽了聽，是加鈞在幫丁叔撒尿，隨后就聽見衛生間倒尿壺的嘩嘩聲。

早晨，我是被小鳥的叫聲吵醒的，晚上喝得多，夜里就睡得沉。樹叢中的鳥兒們嘰嘰喳喳地搶著大聲聊天，我們是貪黑聊，它們是起早聊。還沒等我起床，手機就響了。老婆頭一句就是，喝得怎么樣了？我說沒怎樣。她說，誰信？早飯是綠豆水飯、油煎饅頭片、煮雞蛋、腌油辣椒和肉絲炒黃瓜條，每人面前還擺了一大杯牛奶。加鈞說，嘗嘗吧，這可是真正的鮮奶，在這里天天喝。吃完飯，加鈞伸出手說，拿出來吧。我把書稿和設計方案遞給他，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說，我可未必能做好，別指著破鞋扎了腳。我說，這可是我們頭頭指名道姓請你做的。他哼哼唧唧地說，別給我上條子了，是你指名道姓讓我做的吧。做完了看不中，你們再另請高明，反正你也沒啥損失，還白來玩一趟。

也許是由于我的到來，加鈞每日三餐變著法兒地調整伙食，餐餐有酒有肉，還在院子里架起木柴，烤苞米烤地瓜烤土豆，烤得滿院飄香，又帶我去香瓜地西瓜地吃瓜，吃得我三步兩步一泡尿。每天晚上都是一場大酒，大說大講到深夜。加鈞偷偷地和我說，你一來，我爹精神多了。每天吃完早飯，我扛著漁竿，他推著丁叔，一起到江邊去釣魚。到了江邊把魚鉤下到水里，在岸邊大柳樹下鋪好涼席，再把丁叔抱到涼席上，擺上我們帶來的茶具，開始喝茶聊天。聊過去逛書店，在公園里唱京劇，去飯店吃大餐……我們聊得興起，就忘了水中的漁竿，等想起來跑過去時，魚早吃了餌料跑了，也有魚正咬鉤在水中亂竄。加鈞把魚摘下來放進水里的須籠中，他專揀比巴掌大的，小的扔回江里。當太陽把江水曬熱了，加鈞就脫光了衣裳，跳進江里去游泳，我暈水，躺在丁叔身邊繼續聊天。

我問丁叔，村子里怎么看不見年輕人呢？丁叔說，都跑城里打工去了，有孩子的，還能讓孩子在城里讀書。這世道，鄉下人往城里跑，城里人往國外跑，我們卻跟人家唱起了反調，從城里跑回了鄉下，成了鄉下人。我說，你這是回來養病，怎么能算鄉下人？當年你可是建筑工程響當當的大學生呢。丁叔說，在人家眼里成天種菜澆園的，可不就是鄉下人了嗎？頭幾年翻蓋老宅，還有人說怎么不蓋在城里？要不是醫生讓我到鄉下養病，說鄉下空氣好，瓜果蔬菜新鮮，有利于身體康復，也不會拖累加鈞住在鄉下。這時加鈞從水里游上岸，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我小聲問丁叔，加鈞老婆出去好幾年了，這段時間回來了嗎？丁叔嘆了口氣說，半年前回來一趟，他們把離婚手續辦了。

加鈞和他老婆是師大同學，結婚時我還給他當過伴郎。他老婆活潑漂亮，在一家雜志社工作，愛搞社交，常在一些場合出風頭，加鈞看不慣，難免有些矛盾。加鈞說，她人不壞，只是這幾年越來越對名利場感興趣，我不怪她，社會風氣就這樣，人各有志。加鈞老婆也曾找我訴過苦，說，別看丁加鈞是個當代大學生，他骨子里那套封建思想比誰都嚴重，在他爹面前就是一條百依百順的狗。加鈞老婆說的話有些過火，丁加鈞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熟人都知道。有一天，加鈞一大早就跑出來拉我去喝酒，我很奇怪，大早上喝什么酒啊。那天加鈞坐在酒店大玻璃窗前點起了一支煙，瞅著外面，直到煙抽完才開口說他老婆走了。加鈞大概就是那時候學會抽煙的。丁叔反對加鈞抽煙，他就跑到陽臺上偷著抽幾口，丁叔發現了也裝作沒看見。

后來，加鈞和我說他老婆很想同他一起出國，他沒干，理由很簡單，他不想撇下老爹。丁叔又說，只是苦了加鈞，年輕輕的整天陪著我這么個廢人，我讓他回省里，別荒了事業，這個犟種就是不聽，一提起這個事兒，就嬉皮笑臉地說，荒不了。加鈞的性格我知道，拗起來誰也拿他沒辦法。不過，這爺倆還真挺對撇子，真是啥爹啥兒子。加鈞媽去世時，丁叔還血氣方剛，多少人給他介紹，可他就是拗著不找。丁叔生病時，加鈞和我說，我爹還挺慶幸，說要是找了，人家還不得悔死，怎么半路找個癱子伺候。加鈞看我們聊得熱鬧，也跑過來躺在涼席上，躺著躺著就睡著了，丁叔摩挲一把他光頭上新長出來的油黑濃密的頭發茬說，他晚上得幾次起來照顧我，總也睡不好。加鈞嘟囔了一句，誰說我睡不好？說完翻過身去，不一會兒就真的發出了鼾聲。

丁叔的房間里放著兩張床，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大床是丁叔的，小床是加鈞的。丁叔的房間也有一張書桌，書桌上的臺燈罩也是淡綠色的，窗簾也是淡綠色的，我記憶里他們城里房子的窗簾也都是淡綠色的。加鈞說，他爹喜歡淡綠色，因為他媽喜歡。看見加鈞睡著了，丁叔不再說話，兩眼看著遠處。悠悠蕩蕩的松花江被陽光閃爍出無數個亮點，像眨動的無數雙眼睛，一條大船順江而下，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江面上了。

加鈞醒來已近中午，我扛著漁竿拎著魚，加鈞推著丁叔，在江堤的林蔭下慢悠悠地往回走，走到家門口一抬頭，發現沈落落站在門前。加鈞站住了，說，找我代課？我代課可不留作業。沈落落把課本往他手里一塞，說，都在書上畫好了。加鈞推著丁叔走進大門，頭也不回地說，縣里搞畫展，有個孩子的作品你幫我捎去吧。

加鈞說的那個孩子叫二寶，是肉鋪張三哥的兒子，在鎮上讀初中，平時假日回來和加鈞學畫，加鈞說這孩子倒挺靈，也挺能吃苦。有一次我問二寶為啥學畫畫，二寶眨著眼睛說，就是不想像我爹似的，賣一輩子豬肉。

沈落落把二寶的畫送到畫展上，結果獲了一個獎，把張三哥美得嘴都合不上了，八月節那天一大早，就送來一大塊鮮里脊，還沒說話，眼圈就紅了，揉著鼻子說，二寶出息了，比我強，丁老師你是頭一個大恩人。

東北把中秋節叫作八月節。我原本計劃八月節趕回去，老婆來電話說，她要利用假日和閨密到外地玩幾天，讓我不用著急回家。丁叔和加鈞更不讓我走，連包都讓他們藏了起來。鄉下過節就是比城里熱鬧，村子里殺豬宰羊，家家都掛上了紅燈籠，一派喜慶。加鈞也早早地就把過節的食材都預備好了，吃完早飯他在院子里掛起了一盞大紅紗燈籠，然后就開始預備晚飯。我也想幫幫廚，在廚房里繞來繞去插不上手，加鈞把我趕出去和丁叔聊天，還得意揚揚地說，這幾年我別的沒啥長進，廚藝倒是提高了，不是啥人都能給我打掌子的，你想要給我幫廚還得學幾年。

沈落落來了，或許她進城有了眉目，笑吟吟地捧著一大盒月餅和丁叔說，這是村上超市自己加工的，知道丁叔別的月餅吃不慣，得意本鄉本土的這一口。丁叔也不客氣，拿出一塊嘗了嘗，連說還是家鄉的好吃，外面那些怪模怪樣的都是樣子貨，哪有家鄉的這個味道。加鈞走過來遞上一杯茶說，是來感謝我代課的吧？沈落落笑了，說，要說感謝，禮也太輕了。加鈞也笑了，說，進城有門了？沈落落還是笑，說，門都大開了。

晚飯，加鈞大顯身手做了一桌子菜，河蟹正肥，他又亮出了一道清蒸河蟹。丁叔用不容推辭的口吻，把沈落落留下來過節，又問她家里還有什么人。沈落落捧著茶杯說，家里也沒什么人了，有一個哥哥在外地工作。加鈞說，是不是也反認他鄉是故鄉了？

吃飯的時候，丁叔又讓加鈞把隔壁周叔也叫了過來，周叔剛退休不久，以前也在村小教書，和沈落落是同事，是好說好動的性格，時不時過來找丁叔下棋。周叔老家也不是這里的，年輕時就來了，在這兒成了家扎了根。他退休后，老伴兒去北京兒子家哄孫子，他不去，嫌兒子家窄巴。丁叔說，圖寬敞，把你們家紅磚房大院套都搬北京去吧。

他們兩個下象棋的時候，真像一對老小孩，常常針鋒相對分毫不讓地爭吵。我來這么幾天的時間就給他們斷了兩場官司，常常是我坐在書房里拿起一本書，還沒看上兩頁，就傳來他們的爭吵聲。有時加鈞扎著圍裙從廚房里跑出來，伸手把棋子在棋盤上一挪，周叔就像被烙鐵燙了似的大叫起來，你們爺倆都這么耍賴嗎？合起伙來欺負我。

周叔敬酒的時候，先夸丁叔這一陣子的身體越來越好，頭腦越來越靈活，又說就是下棋耍賴。丁叔以茶代酒，說，要說耍賴，你比誰都能賴，又悔棋又偷子。而沈落落敬酒的時候，倒了滿滿一大杯白酒，一口就喝下去半杯，嚇了我一跳。周叔問她進城的事，她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周叔說，聽說這次進城的人員也快要決定了，你該差不多了吧？沈落落一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倚在靠背上說，人家已經決定完了，連表格都填完了，咱們還傻等呢。大家都知道沈落落為了進城，這段時間跑得很辛苦。周叔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覺得自己問得很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伸了一下舌頭說，這次不行還有下次，以后有機會，有機會。

加鈞端來一大盤月餅，說，有福人不用忙，沒福人跑斷腸。沈落落看了一眼加鈞，說，你是說我沒有福？加鈞說，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說不定你的好事在后邊，還有好的位置等著你呢，得沉住氣，好飯不怕晚。沈落落抬起頭說，還得等？加鈞說，耐心等。沈落落低下頭說，誰像你，城里請都不回去，我是想走走不了。加鈞搖搖頭，說，沒人請我回城，再說，我也不想回城。沈落落忽然咯咯地笑了，也許她進城的事一次次落空，反而輕松了起來。丁叔說，這就對了，別著急，慢慢就有機會了。我年輕那會兒辦啥事也沉不住氣，現在回頭看看，都不算啥了。

沈落落把一杯酒喝沒了，已經粉面透紅，杏眼微垂，抬手又倒了一杯。加鈞擔心地看了她一眼，把酒杯拿過來倒進自己杯里，沈落落還是咯咯地笑著說，別以為我沒酒量，我酒量大著呢。又端回來，把酒倒回了自己的杯。加鈞盯著她，半天沒說話。八月十五的月亮早早地升起來，加鈞起身把院子里的燈籠點亮，又回到屋里關了頂燈，只留著壁燈，月光從窗子瀉進來，把屋子映得雪亮。一時間，周圍的鄰居家也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節日的氣氛就彌漫過來了。沈落落嘆息了一聲，說，都說反認他鄉是故鄉，他鄉也沒什么不好，你看那些喊著鄉愁的人，哪個肯回自己的家鄉？林黛玉不也是死了以后才被人送回家鄉的嗎？加鈞拿過京胡，說，過節了，還是讓我爹喊兩嗓子吧。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陣陣透骨寒……丁叔唱的還是《林沖夜奔》。我好幾年沒聽過了，丁叔的底氣到底是不那么足了，嗓子也不如從前響亮高亢，倒增添了幾分蒼涼。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里音書斷……加鈞又震動田野地高喊了一聲，好。

丁叔是后半夜肚子疼的，開始他忍著，后來忍不住呻吟起來。把丁叔送到縣醫院，天也快亮了，一檢查是急性闌尾炎，手術很順利，丁叔被推回病房時已經醒過來了。護士不讓我們都擠在病房里，說留下一個護理就行了。跟我們一起來的周叔說，有我一個就夠用了，上個月我剛做完，知道該咋護理。周叔把我和加鈞攆出來，讓我們去歇一歇。我和加鈞走到院子里的長椅上坐下，他點了一支煙，使勁地抽了一口說，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老爺子得了啥大病。我說，一開始我就懷疑是闌尾炎。加鈞說，其實，我也懷疑是闌尾炎，怕誤了病沒敢說。我說，丁叔有了你，也夠幸福了。加鈞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扔下一切，這樣全職伺候老爹有些過分。我說，你還年輕，事情還得做，咱們的路長著呢。加鈞抽了一口煙，徐徐地吐出來，半天才說，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

我們坐在醫院的院子里，看著上班和看病的人陸陸續續地走進醫院大門，加鈞抽著煙，給我講述了他的身世。他說，我不是我爹親生的，是我爹在工棚里撿的。我爹還當頭頭的時候，有一回蓋一棟住宅樓，天冷了，工地正加緊施工，我爹去工棚里檢查取暖，因為有工人連連請假患感冒。他在工棚里撿到我的時候，我剛生下不幾天，被扔在工棚里快要凍死了，我身上揣著一封信，求好心人收養，我爹就把我揣到懷里帶回了家。

我問他，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加鈞說，我小時候淘氣，和同學去工地玩，被鋼筋戳破了大動脈。我爹送我去醫院，到處找人給我輸血。后來他說，你不是爹親生的，爹的血你用不上。加鈞又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接著說，我長這么大，他一直慣著我，對我也沒啥要求，就希望我樂呵呵地活一輩子，喜歡干啥就干點啥。考大學的時候報志愿，我問他報啥，他說你喜歡學啥就報啥，別問我。其實我那時要考個名牌大學，去北京也輕松，可我想當畫家，他說好，那你就當畫家。我畫畫底子薄，高的不敢報，就報了個本省的。

加鈞又抽出一支煙點著。我說，還是聽丁叔的話，把煙戒了吧。他點點頭，抽了一口又說，我爹后來得了這個病，我陪他來鄉下養病，他總說拖累了我。我說，我已經拖累你半輩子了，也該你拖累我了。加鈞說到這里站起來，扔了煙頭，說，不抽了，戒了。說完拍拍屁股又說，回去吧，他一會兒就該找我了，別聽他口頭的那一套，他一會兒也離不開我。

丁叔住院的那幾天，村里來了好幾伙人看望，肉鋪張三哥還提了一罐骨頭湯。村長也來了，在丁叔枕頭底下塞了一個紅包。村長的大嗓門兒把護士都驚動了，前來制止，村長聲音小了下去，可沒說幾句就又大了起來。他跟丁叔說丁家灣正申報松花江旅游村，要建設沿江公園農家樂園啥的，等旅游公司成立了，就請丁叔當顧問。丁叔說，那么大的官兒我可當不了，我已經落伍了。村長大笑著說，我知道你見過大世面，看不起咱們小公司，顧問也不讓你白當，給你工錢。

沈落落是星期天來的，提了一大袋奶粉類的營養品，還捧著一束鮮花，到底是老師文雅。不知為什么，見到沈落落，我就很想打聽一下她回城的事情，是不是徹底泡湯了，又怕打擊她，幾次張嘴想說又咽了回去。倒是加鈞知道我的心思，去送沈落落回來，說，人家這次進城的鄉下老師都已經回城上班了，根本就沒她的戲了。我說，她沒戲了，是不是該有你的戲了？加鈞推著丁叔上廁所，假裝沒聽見。說實話，自從見了沈落落，我對她的印象還不錯，人很聰明，長得好，也有品位，對加鈞看起來也有些意思。

丁叔提前兩天就出院了，我的假期也到了尾聲，丁叔出院的第二天我就返回了省城。走的那天早上，天陰得水汪汪的。臨走，丁叔拉著我的手說，你來這么一次，還趕上我鬧病，下次又不知道咱爺們兒什么時候見面了。我抱了抱丁叔，他的眼淚就下來了。我背著包走出大門，回頭看他，他還在朝我擺著手。

還是加鈞騎著摩托送我去縣城客車站，像來時一樣，我摟著他的腰，他開得飛快。我怕他回去趕上雨，到了客車站就催他回去，他不干，一定要等我上了車再走。我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就開始檢票了，加鈞一直把我送到車上，又繞到窗口，揚了揚手，把一個檔案袋扔給我，抽出來一看，里面有一沓設計好的書樣，還有封面封底的彩樣及十二幅插圖。我把頭伸出窗外，外面空空蕩蕩，已經沒了他的身影。我知道他為啥現在才給我，他不需要感謝的話。大巴剛開出縣城不遠就下起了雨，望著煙雨蒼茫的田野，我默默地想，加鈞此刻應該正行進在雨中……

年底，《松木樁村史志》出版后，獲得了省政府的表彰，主任抱著書逐門逐戶地給各位領導贈送，結果也沒有遭到提拔，成了一發啞炮。我也一直沒有再去丁家灣，直到丁叔去世。

丁叔是我去丁家灣后的第二年突然去世的，加鈞沒有通知我，處理完喪事，他給我打電話說丁叔頭一天還好好的，醫生說是腦血管破裂就睡過去了。加鈞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被抽到外地搞史志普查，等普查結束，我要去看望他的時候，電話就打不通了。我連續給他打了一個星期電話都沒通，就打電話給周叔。周叔在電話里停頓了一會兒說，加鈞處理完喪事，把家門鑰匙扔給我，什么也沒說，當天就不見了，一直到現在音信全無。加鈞失蹤了？加鈞怎么會失蹤呢？一個好好的大活人，我不信，便一直給他打電話，一直打不通。

很快，一年時間過去了，還是沒有他的消息。有一天，剛剛考上師大美術系的二寶來看我，說村里學校的學生差不多都進城去讀書了，老師也都走了，只剩下沈落落自愿留在學校，負責給剩下的幾個學生上課。我很奇怪，她不是急著要走嗎，怎么不走了？

秋天，我去北京參加一個史志學術交流會，報完到在街上閑逛，看見美術館正在搞畫展，反正在哪兒都是消磨時間，便走了進去。正漫無邊際地瀏覽時，一幅油畫出現在我眼前。畫面上藍天白云茫茫草原，一群馬在天地間奔馳。畫面中間一個穿著迷彩服拉駱駝的小伙子回眸一笑，竟如此酷似一個人，他粗黑蓬亂的頭發，被夏日的風吹得微微飄動，黑黑的眼睛瞅著我，似乎在問，還認識我嗎？

我差點兒喊了出來，普則。

【作者簡介】

程永剛，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中篇小說集《昨日如風》，散文集《雨中柳桃花》《三十歲前后》。有小說、散文在《飛天》《安徽文學》《廣西文學》《長江叢刊》《黃河文學》等文學期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