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

明清時期廣為流傳的《增廣賢文》列有這樣一副對聯“書有未曾經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以為是歐陽修所撰，雖然毫無根據，卻以訛傳訛，使得當今網上也言之鑿鑿，謬種流傳。其實，這副對聯的下聯語出司馬光。《宋史·司馬光傳》云：“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人言者耳。”司馬光是個道德君子，當了宰相卻有點固執死板，不分青紅皂白，只要是王安石的新政，一律推翻，堅持己見，固執萬分，有一次把蘇東坡氣得在背后直呼“司馬牛，司馬牛”，罵他執拗，不通人情世故。這樣的司馬光，說出“事無不可對人言”的話，完全符合他的個性。司馬光的名言被后人加了上聯，抬出同時代的歐陽修作為作者，是前網絡時代流言滿天飛的典型事例。清代學人書寫過這副對聯，如乾隆時期精于金石考據的翁方綱，有書法傳世，但并未說過此聯為歐陽修所撰。

與此類似的名言，有季羨林先生語錄：“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意思雖然不如司馬光說得那么決絕，把說真話一事附加了條件，不是直不籠統，完全不顧對象與場合，一個勁在那里說真話。網上廣為流傳，認定了這是季先生始創的警句，甚至有人拿這句話作為書名，敷衍出一本書來。季先生的原話是：“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話一定是真話。”他希望人們不要稱他為“國學大師”，因為那不符合真實情況，也就不是真話的原意。相似的人生感慨他還說過很多，都是對人世間真假對錯的觀察：“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愿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都對我好。只望有譽，不能有毀。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時光流逝，一轉眼，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活得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預算。有人說，長壽是福，我看也不盡然。人活得太久，對眾生的相，看得透透徹徹，反而鼓舞時少， 嘆息時多。”“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季先生說“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是有來歷的。他在歐洲留學十年，對歐洲文化有深刻認識，知道歐洲知識界流傳伏爾泰說過的一段話：“說的都是真話，但真話不必全說。” 我們最熟悉的伏爾泰名言是“我堅決反對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并且以為這是自由民主態度的精髓，也是言論自由的基礎，必須讓不同的意見得到抒發的機會。然而，伏爾泰也在現實政治中打過滾，不像司馬光那樣直白地“事無不可對人言”，知道世道險惡，不是什么話都可以老老實實講出來。至于伏爾泰關于說真話的這段名言，雖然流傳已久，但真是伏爾泰說的嗎？

“真話不必全說”這句話，其實是當時法國輕歌劇里的一句笑談，廣為流傳，成為俗諺，又與伏爾泰的看法接近，口耳相傳，就傳成了伏爾泰的名言。

研究伏爾泰的學者說，在伏爾泰的著作中，找不到一模一樣的話，只找到類似的言說。他在1764年4月23日寫給大主教的信中曾經說過：“有的真話，不是說給所有人聽的，也不適合所有的場合。”有趣的是，同時代的康德也說過類似的話：“假如一定要說真話，并沒有義務一定要公開去說。”這也讓我想到孔子說的：“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論語·衛靈公》）這都是智者的言語，通達人情世故，知道有時真理一旦展現在社會現實之中，就不只是抽象思辨的道理，還可能會導致難以預料的實際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