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齋之外的古典學者

作為長沙起義領導人之一，龍璋一直被看作湖湘地區著名的民主主義革命家。辛亥革命后，他率軍平定湘西，為護國戰爭籌款，大力支援革命事業，章太炎稱其“晚乃佐革命，不大聲色，而功與開國諸將齊”。實際上，龍璋還是一位深耕傳統學術的學者。今偶見其所輯《小學蒐逸》一書，所輯小學書凡七十六種，洵古代小學書之大觀。如今此書卻晦沒不顯，殊為可惜。

龍璋（1854—1918），字硯仙，號特甫，別號甓勤，晚號潛叟，湖南攸縣人。攸縣龍氏一家，世代書香，簪纓不絕。在家風的熏陶下，龍璋年少聰慧，自幼接受私塾教育，少精音律，尤邃小學，習讀“四書”“五經”，十五歲能誦“十三經”及古詩文辭，十六歲考中秀才，二十二歲鄉試中舉。當時，湖南名士鄧彌之、王闿運對其贊賞有加，許為英才。熟讀經典文本的經歷，為龍璋日后研習小學扎下了深厚根柢。不過，龍璋并非死讀孔孟之書的迂腐書生。年少時，龍璋目睹民生凋敝，外患內憂，慨嘆“俯仰望四方，茫茫天地間，喪亂何時康”，頓感“古義無經國用”，便開始博涉政書，漸從實業救國走上革命興邦之路。

1913年“二次革命”中，龍璋在湖南主持籌款事宜。革命失敗后，遭湘督湯薌銘通緝，流亡上海三年。清代，輯佚之學興盛，馬國翰、黃奭等輯佚學家對經學佚書搜采廣博，而輯錄小學佚書者則寥寥無幾。有清一代，學術以考據之學為最。小學慢慢擺脫了經學附庸的身份，成為一門獨立的專門之學。完成對小學佚書的輯錄以裨益學林，便成為龍璋心中的夙愿。加之，清光緒初年后，中日通使，楊守敬于日本書肆訪得《慧琳音義》，其后遼釋希麟的《續一切經音義》也得訪見，紛紛傳入中國。這些佛教典籍，博引佚書訓釋，“皆兩漢之緒言、經師之訓詁，琳瑯滿紙，如入瑯嬛福地”，都為龍璋的輯佚工作提供了諸家所未睹的新材料。于是，在避亂上海之時，龍璋借助其家中藏書與搜得珍本，鉤稽群籍，理董成書，《小學蒐逸》便由此而作。

現觀《小學蒐逸》一書，其中輯錄了已經亡佚的文字、音韻、訓詁著作七十六種。全書體例明晰，上編屬于文字、訓詁書，皆依《說文》《玉篇》分部編次類集，凡五十四種；下編屬于音韻書，皆依《廣韻》按四聲分韻編次類集，凡二十二種。《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言：“案自古書有輯佚之例，而亡者以存。亦自輯書殫抉擇之勞，而存者多偽。使皆載明來歷，毫無假借，無一事影附，則是一字千金，足以信今傳后。”龍璋所輯的《小學蒐逸》于每條佚文后均注明引書來源與卷第，厘明佚文出處，便于讀者復檢，辨偽求真，“是固小學家所宜寶貴者也”。

在編錄此書時，龍璋發掘到諸多亡佚史料，且輯錄審慎，故所輯之書并無杜撰附會之嫌，少有遺漏錯誤，遠勝前人輯書。其中《埤倉》一編，以馬國翰以及任大椿所輯為藍本，而間加考訂，既較賅備，又頗精審。又如《三倉》一編，龍氏輯錄引書時，依所引標題歸類，將標作《三倉訓詁》《三倉解詁》《三倉注》的佚文均附《三倉》之后，既足以補任氏輯本缺漏之弊，又可理清佚書來源脈絡，以資考證。正如其《凡例》所言：“各家所引，同為一字，同出一書，而字句間有不同，詳略更多互異，既未能證諸本書，但以先引者為主，而將異文注記之。”編纂如此詳慎，龍氏嚴謹求實的治學精神可見一斑。

此外，龍璋高遠的學術視野，使其能夠發現諸多珍貴佚書，在小學輯錄方面厥功甚偉。例如，《小學蒐逸》中收錄了魏李登所撰《聲類》一種。《封氏聞見記》謂《聲類》“以五聲命字，不立諸部”。此書大約是我國最早的一部按字音歸類的字書，對于后世韻書的產生多有影響。顧野王《玉篇》、顏師古《匡謬正俗》、陸德明《爾雅音義》、李善《文選注》、陳彭年《廣韻》等書均有援引其中內容。龍氏所輯，雖斷簡殘篇，亦彌足珍貴。又如《小學蒐逸》中收錄了唐人張戩所著《文字典說》。該書考字釋義，言有出，事有典，廣泛采納了當時所見的重要字書的內容，去粗取精，撮集成書，足以通古籍之異同。龍璋所輯得其中佚文共六百四十條，為當前唯一的《文字典說》輯本，也是我們得以管窺《文字典說》概貌的重要憑靠。

龍璋博覽群籍，鉤沉稽古，裒輯而成《小學蒐逸》。其所考見的吉光片羽，足以覽秦漢以前文字之概，睹小學之大觀，是研究漢字史的寶貴材料。放置于時代維度上來看，此書更是近代學者于輯佚學領域的集大成之作。清末民初，中國政治與學術急劇變革，一方面，國運維艱，風雨飄搖，眾多學者為躲避戰亂，無暇整理國故；另一方面，傳統學問面對西洋方法的沖擊，眾多學者的學術心態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困境。在這一國學演變最為激劇的時期，龍璋仍然堅持精研經史小學等古典學術，皓首窮經，博通典籍，以期搜羅殘膏剩馥，沾溉后人。龍璋這份存古之心，不可為俗世所泯；尋檢群籍之功，也當為我們后輩久久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