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荻
諾克斯《英雄的習性》(Bernard M. W. Knox, The Heroic Temper :Studies in Sophoclean Tragedy ,1964)一經出版,便為古希臘悲劇乃至古希臘文明研究提出了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為何,在荷馬英雄已經隱退的古典時代,尤其,在英雄崇拜顯得頗為過時的雅典民主時期,索福克勒斯還要使那些桀驁不馴、拒不合作的英雄作為絕對的主角大量出現在他的悲劇之中呢?
盡管從現代悲劇的概念出發,一部戲劇存在一位核心的英雄角色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但回到古希臘,這一問題卻顯得并不那么理所當然。正如諾克斯富有洞見地指出,索福克勒斯的英雄寫作實際非常獨特,雖然古希臘悲劇絕大多數都以古希臘神話為題材,但幾乎只有索福克勒斯的英雄才會作為絕對且唯一的戲劇主角出現在狄奧尼索斯劇場中。相較于前輩埃斯庫羅斯與同輩歐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可謂將全副精力都付諸單個英雄的塑造上,而少有另外兩位作家對群體行動的著墨與關懷。由此,可以說,索福克勒斯的悲劇也成為一個獨特的悲劇類型,“英雄悲劇”。
在這些英雄悲劇中,我們可以看到英雄們清晰的特征與輪廓:他們都孑然獨立,個性強烈,不易相處。他們受到懇求、告誡與勸說,有人也曾試圖教導他們,或請求他們讓步,這些英雄們卻要求獨處,不愿妥協甚至拒不聽從勸諫。他們深知他們遭受到的攻擊,于是他們憤怒地回擊。他們被認為是不明智的,甚至無法無天,野蠻暴虐,缺乏基本的節制。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因其對自身行為與命運的絕不妥協盡顯高貴與偉大。盡管為諸神與眾人所棄,但他們仍堅持行動并作為行動的主體對其悲劇性的結局負責。他們基于個體本質最深層的本性做出抉擇,而一旦下定決心,他們便會“盲目地、兇猛地、英勇地堅持著,甚至直到自我毀滅”。這正是索福克勒斯的英雄令人敬仰之處,也是其作為悲劇核心的價值所在。
這樣的形象,會令人想起荷馬的那些英雄,阿基琉斯(Achi l les)是其中的典型。這位選擇為榮譽而戰的英雄,同樣有著暴虐的脾性,他因阿伽門農榮譽分配不公而憤怒,從此拒不出戰。就因為他的這一怒,阿開奧斯人(Achaeans)受盡苦難,被敵人刺殺的尸體成為野狗與飛禽的吃食,即便人們懇求他重新參戰,他也固執地拒絕讓步,結果是,他的戰友們戰敗而死,最終,他也為自己招致了毀滅。這正是許多索福克勒斯英雄的處境、精神狀態與行動的樣式。
學界早有共識,專注于英雄寫作的索福克勒斯的確是“最好地繼承了荷馬精神”的一位悲劇作家。然而,這一共識的背后卻隱含一個重要的問題:如何理解索福克勒斯的這種繼承,尤其,如何理解在如此巨大的時代變遷背景之下索福克勒斯對荷馬傳統的追隨與化用?與之相關的一個問題是,如何理解埃斯庫羅斯。從時代次序來看,埃斯庫羅斯處于荷馬與索福克勒斯之間。按照一般邏輯,埃斯庫羅斯應比索福克勒斯與荷馬精神更加切近。然而,正如諾克斯與許多其他評論家都觀察到的,盡管埃斯庫羅斯聲稱他的悲劇是“從荷馬的宴會上剪下的片段”,他所呈現出的英雄世界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其中最大的改變在于,“埃斯庫羅斯將荷馬史詩中反復無常的諸神徹底變為慈祥的力量,他們通過苦難將人與他們的城邦(在《伊利亞特》中幾乎不存在的事物)帶向了更高層次的理解與文明”。換言之,埃斯庫羅斯與荷馬的關系更多是革新,而非繼承。如此一來,作為后輩的索福克勒斯對荷馬精神的復歸就多少令人費解:既然前輩已然在雅典民主到來的新時期從傳統中開發出一種新氣象,那么,為何,在此之后,索福克勒斯又回到荷馬時代那個拒絕妥協并在帳篷里生著悶氣的阿基琉斯呢?這是一種回溯,一種后退,還是一種保守主義的表達?
上述問題實際是本文開篇所引諾克斯之問所關注的真正問題,關于英雄與“時代錯亂”的問題,或文明傳統的革新與接續問題。對此,稍有遺憾的是,諾克斯或囿于篇幅未及展開細致的討論。不過,我們若要接著諾克斯繼續追問下去,我們仍可從他在書中的一個具有啟發性的觀察出發,以此作為探究的起點。關于英雄之于索福克勒斯的意義,諾克斯提到戲劇的“當下性”,而他認為,任何偉大的戲劇都必須在思想與情感方面對觀眾產生非常直接的影響,因此索福克勒斯的英雄悲劇就不可能是一個生硬的歷史重構,他“對阿基琉斯式的性情與處境的迷戀并非來源于他對過去的興趣,而是因為他深刻地相信,這種性情與處境是對他自身所處位置與時代悲劇性的兩難境地真實而唯一可行的戲劇性表達”。
諾克斯做此判斷是基于索福克勒斯與埃斯庫羅斯兩人所處時代的對比。與品達同代的埃斯庫羅斯參加了馬拉松戰役,眼見希臘戰勝波斯,親歷了雅典民主政治的建立,后來雅典逐漸走向偉大與輝煌。而索福克勒斯卻恰恰相反,他與修昔底德處于同一時代,他所目睹的是雅典由盛轉衰的過程,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苦苦掙扎,到索福克勒斯晚年,曾經偉大的雅典幾近敗亡。兩人幾乎相反的時代處境使得兩者的作品從根本精神上顯現出不同的底色與基調:埃斯庫羅斯的作品,其中雖有盲目、狂暴與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最終卻達成了和解,在嚴厲卻仁慈的神明的指引下,從原始野蠻轉向文明開化。而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卻始終飽含一種巨大的張力,一方面,他看到人類的苦難不可解除,神明的意志更是難以捉摸,另一方面,也恰恰在這樣空白的恐懼中,他的英雄顯現出一種頑強的英勇反抗之力。
“空白的恐懼”可以說是索福克勒斯的英雄所面臨的根本處境,也是他們一切行動的生存論背景。這的確很接近荷馬的世界,在那里,人類的生死之戰不過是諸神可以隨時參與和退出的游戲,諸神的意志終究不為人類所認識。而值得一提的是,英雄們的這一處境在索福克勒斯所創造的“獨幕劇”的處理下被極大地強化了,甚至顯得比荷馬的版本更為徹底與極端。諾克斯敏銳地指出了“獨幕劇”之于傳統三連劇的革命性意義:與總有“下一部”的三連劇不同,獨幕劇排除了未來的可能性,強化了當下的黑暗與恐懼,由此,英雄只能在一個沒有未來給予慰藉,也沒有過去指引的當下中行動,并且必須為其行為及后果承擔全部責任。這是“時間與空間的孤立所強加給他的”,也正因如此,“他們的行動根據僅在于其自身,而其行為的偉大也同樣歸功于其自身”。
在索福克勒斯所處的戰爭頻發、變動不居的年代,人們的確需要這樣的孤膽英雄,于是回望荷馬,從傳統處尋求精神的支持成為一條可欲之路。英雄們所做出的自由抉擇,他們堅毅的行動,以及迎著風暴巋然不動的勇氣都是雅典公民為城邦而戰所必需的高貴美德。英雄面對黑暗、災難與命運的暴擊拒不妥協、一己承受的偉大必然使當時的觀眾動容。有學者曾提出雅典的民主精神具有貴族式的特質,也恰在于此。尤其,雅典強調個體自由,而此自由所指向的不僅是政治與生活的自由,更是自主選擇伯里克利所謂的“美好的死亡”(即為城邦戰斗而死)的自由,在這一點上,唯有從遙遠的荷馬處汲取能量,才能在厚重的歷史感中為公民當下的行動帶去黃金時代精神理想的潤澤。
英雄精神從未隱退,而是一直跳動于希臘文明最深層的脈搏之中,這是荷馬式英雄在索福克勒斯時代得以“復活”的一個根本原因。但另一方面,這一“復活”在新時代的背景下卻也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挑戰與問題。民主城邦是英雄精神面臨的新情境。與以家庭為中心的荷馬社會不同,民主雅典要求公民以城邦共同體為本。重裝步兵(hoplite)與三列槳戰艦(trireme)的作戰方式需要公民戰士們通力協作整齊劃一,為城邦而非為個人而戰。從根本上講,這是城邦共同體對個體性的某種攫取,公民必須也只有首先將個體的生存權利讓渡給城邦,他才可能從城邦的整體性持存中重獲生命的意義。雅典眾所周知的公民葬禮就是對此很好的體現。在為戰亡者舉行的葬禮上,那些為城邦犧牲的公民們被并排在一起,他們個人的名字不被提及,而被作為一個整體受到城邦的悼念。這與荷馬英雄的葬禮形成天壤之別,在那里,英雄個人的偉業與榮譽是最為突出的主題。
我們看到,在新的城邦背景下,戰斗的英雄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城邦,無論他多么英勇多么出色,他也必須被納入共同體之中,成為捍衛城邦共同體的一員。由此,這一社會結構必然與傳統的英雄精神發生根本性沖突。英雄之所以偉大,在于其超乎常人的力量,他游走在社會的邊緣,或高貴近乎神,或暴虐近乎獸。此“不尋常”乃英雄精神的本質。也恰恰由于英雄有超人之力,他們才得以即便在“空白的恐懼”中,仍能做出自由的抉擇,獨自行動。從根本上講,英雄必然是孤獨的。而城邦對公民“英雄”的期望卻恰恰相反。她要求英雄不孤獨,要求他融入集體,成為“普通”而非獨特的一員。他甚至不能在來自社會與朋友的巨大壓力前保持堅定的態度,而是需要被說服,需要將自我(哪怕部分)出讓給他人。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張力在此顯而易見,在這樣的社會中,公民戰士們是否應當以荷馬式英雄作為行動的楷模甚至都將成為一個嚴肅的道德問題。
這是雅典民主城邦面臨的兩難:一方面,她深切需要高貴的英雄精神對公民的引領,而另一方面,她卻不得不在個體與共同體的張力間不斷遭遇英雄精神與城邦精神的悖論。我們在索福克勒斯悲劇中體會到這一兩難。悲劇中的這些英雄時刻面臨著他們自身與他人、與社會、與城邦的矛盾。他們越是純粹,越是孤獨,越是獨特,越是與城邦共同體格格不入甚至被共同體所離棄。埃阿斯(Ajax)便是這樣一位英雄。他因榮譽分配不公而意欲報復同伴,雅典娜令他瘋狂丑態百出,他羞愧難當地將自我隔絕于整個共同體之外,最終在寥無人煙的海岸邊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一生。菲洛克忒忒斯(Philoctetes)亦是如此。他貧病交加,為戰友所拋棄,獨自一人在孤島上生活了整整十年,當背叛他的戰友回來請求他幫助時,這位英雄毫不妥協地一再拒絕。同時,我們也會想起那位因非凡的智慧登上人類社會權力頂峰的俄狄浦斯(Oedipus),他在忒拜像神一般地存在著,但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根本是此共同體中最大的罪惡與諷刺。若將荷馬與索福克勒斯的英雄世界相比較,可以發現,在悲劇中,英雄們不再能與共同體達成和解,兩者間的撕裂是如此徹底。可以想見,即便生悶氣的阿基琉斯來到索福克勒斯的世界,他或許也很難再回到軍中,與阿開奧斯人并肩作戰,更難與普里阿摩斯(Priam)握手言和。正如安提戈涅(Ant igone)與克瑞翁(Creon)的沖突不可化解那樣。
在此,我們注意到“悲劇”。與史詩不同,在城邦時代的背景下,悲劇凸顯了偉大英雄不可救藥的毀滅性,而這是雅典城邦面臨兩難的一個必然結果。當英雄來到城邦,當英雄的價值觀與城邦的根本精神在本質上相背離時,英雄必然毀滅——盡管他仍舊高貴。由此,我們可以說,偉大與毀滅共存,是一個新時代所滋生的悲劇問題,此問題,猶如一根針深扎于雅典城邦之中,在此生活的每一個人都能深切感受到英雄精神與城邦理想之間的拉扯與沖突。這或許是索福克勒斯選擇悲劇這一形式來表達英雄的一個原因,或者,我們也可以認為,在索福克勒斯所在的時代,對英雄精神最根本性的思考只能在悲劇這一特殊的文體中才能實現。因為,悲劇所給出的并不是一個解決方案,而恰恰,其深刻之處在于,悲劇意識到英雄精神之于人類偉業的不可或缺,但同時,它又與人類共同體本身的生存法則相背離。而此悖論是無解的,因為它本身就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本質。
索福克勒斯對英雄精神與城邦社會復雜關系的呈現觸及雅典民主城邦生活的根基,這些作品不僅以其激昂的情感震撼著觀眾的心靈,更是以其深刻的思想不斷引發公民與城邦對諸多問題的反思。不難理解,為何這位劇作家在雅典如此受到歡迎,以至于在他去世之后,也作為英雄神被奉入了神廟。不過,盡管,不可否認的是,索福克勒斯對英雄人物的熱情的確深受他本人英雄崇拜信仰的影響,但本文希望強調,索福克勒斯的“英雄悲劇”無論如何都絕非僅僅是一種個人性表達——它是時代性的,其所回應的是當時的大問題。
在此,我必須最后簡要提及歐里庇得斯,這位與索福克勒斯在寫作風格和內容上都大相徑庭的同代人。這兩位作家通常被認為差異性遠超共同性。尤其,歐里庇得斯對傳統英雄世界的日常化與世俗化都使得他的英雄與索福克勒斯的形成極大反差。似乎,歐里庇得斯對荷馬英雄已經漠不關心了——而似乎,這也從旁說明索福克勒斯對傳統英雄的持守只是他個人的意志與興趣。然而,我們要說,事實上,英雄作為時代問題實乃兩位作家的共同關注,而歐里庇得斯對荷馬英雄精神的棄絕本身很有可能就是他處理當代英雄問題的一個策略。只是與索福克勒斯反其道而行之,在英雄精神與城邦理想發生沖突時,歐里庇得斯選擇的是從傳統邁出一大步,而不是在傳統中流連。
兩位作家的同名悲劇《埃勒克特拉》(Elect ra )很能說明這一問題。這兩部作品都是關于奧瑞斯特斯與埃勒克特拉策劃弒母為父報仇的故事,而兩者對情節的不同處理顯示的正是兩位作家對英雄問題不同的態度與進路。索福克勒斯將主人公塑造為其典型的英雄角色,劇中的埃勒克特拉與索劇其他英雄一樣,因其固執的英雄主義而招致最終的毀滅。而歐里庇得斯則有意將故事設置在一個遠離英雄主義的日常世界,再在此世界中,講述埃勒克特拉以英雄之姿為父報仇的故事。當歐里庇得斯將日常世界與理性納入故事之中,英雄復仇就顯得不再理所當然,它在一種疏離感中受到了質疑與挑戰。
由上述例子可見,歐里庇得斯對英雄精神的否定本質上與索福克勒斯所面對的是同一個時代問題:如何在新的城邦時代理解與面對那個英雄精神所代表的文明傳統。從某種意義而言,歐里庇得斯比索福克勒斯更加悲觀,他在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對傳統充滿了不信任,他反諷式的寫作也多出自這種對傳統思想的不安。于是,我們看到,歐里庇得斯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啟蒙與理性,他期望在新時代的思想中尋找一個新的支點——這是比埃斯庫羅斯更加徹底的一條革新的道路。
從歐里庇得斯回到索福克勒斯,我們或許更能體會到這位竭力接續文明傳統的悲劇作家的不易。盡管英雄注定毀滅,但他仍堅持并信仰其高貴的精神,并在此精神中,為動蕩的雅典搖旗吶喊。索福克勒斯的心志,正如修昔底德記錄的最后一場演說中,伯里克利對希臘人所說的那樣:“你們必須意識到,雅典擁有在眾人之中最偉大的名聲,因為它從不屈服于厄運,而在戰爭中,它比任何其他城邦都犧牲了更多的生命和勞力,因此成為歷史上前無古人的最大強國,即使有一日我們失敗了(因為世間的一切生來就走向衰敗),但這樣的強國將為后世永遠銘記。”(《伯羅奔尼撒戰爭史》,2. 64. 3)
(《英雄的習性:索福克勒斯悲劇研究》,[英]伯納德· M.W. 諾克斯著,游雨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