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夫 張長東
圍繞歐洲國家形成與建構的問題,查爾斯·蒂利、邁克爾·曼以及新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學者最終在“戰爭形成國家,國家制造戰爭”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無論國家因何目的選擇戰爭,戰爭都使國家產生了提高資源汲取與社會動員能力的需求,并為此必須不斷提高自身的制度與組織能力以達到這一目的;而未能提升國家能力的政治實體的命運則是消亡或被兼并。此外,另一部分學者則更為關注那些構成了西方世界崛起的關鍵的制度設計——如法治與代議制——是如何出現并發展的,認為在戰爭和戰爭威脅背景下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圍繞權力行使范圍、征稅等議題展開的博弈,不斷推進近代歐洲的制度改進,促進產權保護并推動了工業化。“戰爭國家論”和“統治者- 社會之間的博弈論”經過不斷的發展、豐富與完善,已成為解釋國家建構的典范式理論。
但是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重新審視歐洲國家形成的歷史過程及戰爭和國家形成的關系,進而試圖回答:如果歐洲現代國家形成的路徑不具普遍性的話,可能是歐洲自身的特殊性——尤其是其特殊的前置條件、歷史背景和地理等因素——所造成的。帶著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安娜·格茲馬拉-布塞(Anna M.Grzyma?a-Busse)二0二三年的新書《神圣的奠基:歐洲國家的宗教與中世紀起源》(Sacred Foundations: The Religious and Medieval Roots ofthe European State )對現有的理論進行了修正,跳出戰爭本身,將歐洲制度生成與政治形態起源的問題帶回到歐洲史的視野之中。
格茲馬拉- 布塞提出,已有的文獻并未回答歐洲國家的形成與建構歷程中一些根本性的問題:為什么頻繁的領土沖突與戰爭僅存在于歐洲?為什么自查理曼帝國解體后,歐洲的“政治分裂”持續了數百年時間?為什么在歐洲的某些地區,王權更早地取得了支配地位并建立起了中央集權的統一國家,而另一些地區像意大利與德國,卻直到十九世紀才完成了政治統一?而又為什么早在現代國家出現以前,那些構成現代國家制度的稅收、司法與議會機構的雛形就已經存在并發揮作用了?她認為,回答上述問題的關鍵是天主教會在中世紀的崛起與發展,其為此后歐洲世俗政治的演化奠定了“神圣的”基礎。教會不僅主動塑造并維持了歐洲領土的政治分裂,同樣也是許多日后在歐洲起到關鍵作用的制度與機構原型的提供者。正是在對教會的“模仿”以及與教廷的“競爭”之中,歐洲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征開始在其中孕育。
其中有兩個關鍵的歷史前提需要被關注。第一,只有在歐洲,政治分裂能夠長期且穩定地存在著。通過歷史數據集檢驗也發現,近代早期頻繁的宗教沖突,尤其是在神圣羅馬帝國進行的戰爭,實際上反而加劇了歐洲的政治分裂,而并非“財政- 軍事”模型所認為的鞏固了國家,而那些通常被認為終結政治分裂并完成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要么是在近代早期就完成了這一過程——如英格蘭等,要么則要在近代以后才出現——如意大利、德國等。顯然,“戰爭國家論”與歐洲自中世紀到近代的歷史事實并不完全對應。
第二個歷史前提,則是在中世紀時期,教會是唯一擁有組織、人力、文化與滲透能力的橫跨歐洲的政治組織。教會不僅主導了歐洲地方治理中的精神事務,而且還是許多地區地方治理中的主體,教會掌握地方的人口數據,開展征稅并仲裁爭端,以實際政治組織的形態深度參與了歐洲的政治發展進程。可以說,在歐洲的中世紀,任何政治活動都不可能脫離教會而進行。因此,歐洲現代國家及其所涵蓋的一系列政治制度與文化,蘊含在歐洲漫長歷史的“神圣”奠基之中。無論是官僚制、征稅體系、司法體系還是大學等,都并非“無根之水”,是教會貢獻了這些制度的初始形式,并在制度轉換中成為日后現代國家所不可缺少的一環。
那么“教會”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呢?在這兩個前提之上,格茲馬拉- 布塞重新審視了中世紀時期的教會發展,以及教權與王權長期之間的競爭。她認為,教廷以其對精神領域的壟斷地位,通過詛咒、逐出教會、發動十字軍東征與支持代理人戰爭的方式持續削弱歐洲大陸的世俗力量,塑造并鞏固了支離破碎的領土局面。盡管到了中世紀晚期,教廷的影響力下降,但這種分裂的局面已經成為歐洲大陸的基本政治事實。這也解釋了盡管頻繁地發生戰爭,德意志地區與意大利的領土分裂一直持續到了十九世紀;反而是那些遠離教廷核心區、并沒有過多卷入領土爭端的地區,如英格蘭,則較少受到教廷的直接干預,更早建成了中央集權制國家。
作為進入中世紀以后最具影響力的政治組織,教會對歐洲的政治制度、組織結構和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查理曼帝國解體后,為擺脫世俗統治者的支配并確立教會的自主性,教廷一方面采用分化與拉攏策略遏制新的“帝國”在歐洲腹地的出現,另一方面則是不斷進行制度、程序與治理手段的革新(盡管并不都是有效的)來強化教會的組織與紀律。例如,在十一世紀東西方教會分裂后,改革派教皇開啟了教會的等級制變革。在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任內,他強調了神職人員的紀律性與獨立性,從而使教會成為以教皇為頂點的等級制組織。
在進入中世紀的很長時間里,教會是秩序的保證與唯一的合法性來源,甚至是世俗統治者之間沖突的仲裁者。中世紀早期,世俗君主們的統治模式是既不集權也無分工, 甚至連機構也不明確。在十世紀與十一世紀的宮廷,官員依然常沿用“斟酒人”“侍從”與“管家”這樣的命名方式,以至于無法區分他們到底是君主的家臣還是政府的官員。而與君主和貴族們的家臣不同,教士群體普遍接受過較好的文書與法律教育,擁有專業知識,并受到來自教會組織的約束。當世俗政權無法對地方開展有效治理的時候,教會是唯一行之有效的公共機構以及可靠的仲裁機構。這種組織優勢使教會成為當時最重要的司法裁斷者和請愿對象,而這又反過來促使教廷革新行政體制,從而進一步使教皇的權力正當化。在這一基礎上,教會改進了記錄與審計方式,并以教堂為中心,擔負起不同地區的通信、行政、請愿,甚至財政職責等。此外,由于擁有一個龐大的、有組織且高素質的樞機主教團與教廷機構,教廷政權也擁有著當時歐洲最為復雜的行政體系。在此基礎上,教會也拓展了領先于同時代絕大多數政權的征稅能力,通過分散的教區、教會以及書記員,教會建立起了集審計、財產調查與直接征稅為一體的稅收系統,這對歐洲未來各國建立起以直接稅為基礎的稅收財政體系起到了深遠的影響。
不過,隨著教權的不斷增強,其對世俗事務的干預自然引起了世俗統治者的不滿。而在這種包含著“嫉妒”與“恐懼”的心態中,世俗政權也開始“模仿”教會并與之“競爭”。在受到教會較少直接干預的英格蘭與法國,“政教”之間的沖突更是轉化為領土主權與教會重疊管轄權之間的沖突。如同中世紀早期試圖脫離世俗統治的教會一樣,在“攻守之勢”轉變的情況下,為取得對教會的獨立,圍繞著地方控制、主教任免以及管轄重疊等一系列問題,世俗政權在模仿教會的同時與教會展開競爭,以得到轄內子民的遵從。
而在對教會的模仿和競爭中,世俗君主們竭盡全力以提高統治能力。君主們像教會那樣建立起地方行政以及監督司法與財政的中央政府,以取代原先的封建制度,嘗試建立新的稅收體系,并鞏固君主們的統治。可以說,歐洲中世紀在政權機構、財政管理與征稅體系方面的發展并非源于戰爭,而源于教會與世俗統治者所開展的一系列的制度創新。教會利用其組織與人力優勢開啟了制度與工作方式上的革新,而世俗統治者們則在這些先例的基礎上,對這些制度進行移植、調適與改進。
除了統治機構與財稅制度的革新,中世紀的教會還對“法律”與“代議制”這兩項歐洲現代最重要的制度組成部分產生了影響。格茲馬拉- 布塞認為,中世紀政治領域的管轄重疊造成了政治權威的分散,在缺乏明確的排他性權威的基礎上,政治權威的獲取有賴于統治者能否妥善解決轄區內的爭端,以確保“公正”。法律因而成為有效管轄的工具,成為正當性與合法性的關鍵來源。對教會而言,法律是教會拒絕世俗政權統治正當性的有力工具,因而在中世紀很長的時間里,教會不僅廣泛吸納法律人才,積極培養法律專家以提高治理的有效性與正當性,也極大地推動了立法與法學本身的發展。例如,十一世紀晚期,法學家歐內烏斯(Irnerius)重新發現了查士丁尼法典,這也使博洛尼亞大學日后成為中世紀法學教育的重鎮之一。此外,教廷也是立法工作的主導者,受羅馬法的影響,不少教皇主持了《教會法》的立法工作,一方面以法典的形式對教會內部的制度與秩序進行規范化,同時也明確了教會的權力運作,以及在處理爭端事務中的方法。對于十一至十二世紀立志于建立起教會權威的教皇而言,法律既是教廷內部建立起自上而下集權的關鍵,也是使其獨立于世俗權威的關鍵。
面對教會在司法管轄領域的挑戰,世俗政權也在試圖借用法律權威以增強自己對轄區事務的治理與滲透,而這又進一步確立了法律在歐洲政治運作中的地位。圍繞法律的解釋、運作、構成與程序,教會與世俗政權之間的競爭愈發激烈,這也使法律本身得到發展。在歐洲大陸,由于廣泛受到了羅馬法與教會法的影響,法律最終變得“更加系統化、體系化、羅馬化與法典化”。而在這些法律規范、程序與運作的革新之下,尤其是歐洲大陸對成文法的重視下,專業的法律人才變得越來越重要,他們不僅作為法官裁決爭端,同時還是教廷與世俗君主們的法律顧問與立法者。格茲馬拉- 布塞提到,在法律的不斷完善中,在教權與王權爭奪政治權威正當性的競爭里,法律漸漸成為一門需要專門教育的學科。法典的挖掘、研究與教授,讓中世紀的法學院最終發展為大學。中世紀不少大學都擁有來自教會或是世俗君主的特殊保護,而大學的興起本身也是教會與世俗君主急于通過法律論據來提高其權威的結果。在大學的興起之中,大量的法律人才、法學研究開始在歐洲各地傳播,又進一步為君主所吸納,并慢慢取代此前的神職人員成為君主們的顧問、官員與法官。通過歷史數據的定量檢驗,結論也支持了這一結果,教權與王權的沖突和大學興起呈現正相關,此外,中世紀修道院的分布也與大學創設呈現出了正相關的關系。
最后,則是歐洲現代國家中最為重要的制度與組織形式——“代議制”——為什么是在歐洲最先發展起來的?早在中世紀以前,協商、集會又或是某種代議制治理的形式事實上廣泛存在于歐洲和歐洲以外的地區,但教會則從兩個層面影響了議會制度在歐洲的鞏固與發展。一方面,教會對代議制的制度運作進行了創新,并將其作為一種議事、治理與塑造同意的關鍵手段。中世紀時期,教會通過召集主教會議來協調與處理爭端,并在此基礎上引入了多數決等投票原則。另一方面,教會對歐洲地緣政治的分裂,抑制了高度集權的政權的出現,也使這種集會政治得以保存。而對這一制度的詮釋、改進與討論,也使“代表權”問題構成了歐洲政治文化里難以繞開的核心,在十二到十三世紀,教士們對于“同意”與“代表權”問題的討論,使“議會”制度成為一項實際且神圣的政治組成部分,并最終成為一種極為日常的對爭端的處理模式。盡管“絕對主義”的興起使大部分中世紀時期的代議制“名存實亡”,然而“議會”政治作為歐洲政治傳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運作邏輯與程序卻得到了保留與傳承。
總而言之,本書從歐洲的地緣政治、國家機構、治理制度、法律與大學以及代議制等不同層面展現了歐洲現代國家形成過程中的“神圣”與“宗教”源流,并分析了教會為何是中世紀的轉型力量。教會通過遠交近攻的手段,塑造了歐洲中部地區的政治分裂,并從根本上改變了歐洲的政治形態。不甘受到教會掣肘的世俗君主們,出于“恐懼”與“嫉妒”,開始了對教會的模仿以及競爭,而這又變相地推動了世俗政權在統治架構、治理技術以及其他方面的變革,并最終為近代早期現代國家的衍生奠定了基礎。而教會在與世俗政權競爭并極力捍衛自身政治影響力的過程里,也最終將自己原本的“神圣性”屬性抹除,隨著王權的上升以及教會內部的腐化與衰退,教會對歐洲政治局勢的影響力不斷下降,并終將迎來一個新政治體興起的時期。
當然,格茲馬拉- 布塞并沒有過分神化這些中世紀的制度與組織創新,她同樣提到中世紀的教會其實廣泛存在腐敗、任人唯親、世襲、家產化以及教皇個人野心膨脹等問題,而教會自身事實上則從未真正有效解決內部的分裂、財政與繼承選任問題。但無可爭議的是,許多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政治制度、社會環境、組織、思想文化以及人才資源的培養方式,或多或少都能在中世紀找到它們與教會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就像布塞提到的,“最世俗的政權卻有其最‘神圣性的奠基”。
除了教會在歐洲現代國家形成中所起到的作用外,本書還有兩個延伸的理論問題,也值得進一步思考與討論。
首先,如何理解“國家形成”的路徑?基于歐洲國家產生的“國家理論”究竟具有普遍解釋力,還是只是一種偶然的路徑?格茲馬拉- 布塞通過真實的歷史推演否定了“戰爭”與“博弈”在歐洲國家形成中的作用。當前基于歐洲產生的“國家建構”理論或許遠沒有這些理論所宣稱的那樣,能夠作為呈現一般化與普適性的理論。歐洲國家的形成不僅不能作為歐洲以外地區國家形成的范例,甚至“歐洲國家形成”真正的內生性原因其實都還遠未被真正回答。在實際的歷史過程里,多個不同的“因素”有時可能是同時發生作用的,或者其發生的先后順序并不相同,多重的因果過程和時序問題同時在國家建構中出現。
其次,本書對于“制度”的起源、變遷與延續過程進行了較為清晰的分析。早期的制度主義者采用“間斷平衡”來解釋制度穩定與變遷的狀態,而歷史制度主義者則以不同制度的相互作用方式,以及制度的“疊加”(layering)、“轉換”(convergence)與“路徑依賴”等來解釋“制度”的延續與變遷過程。格茲馬拉- 布塞并沒有簡單地將歐洲近代重要的制度形式簡單地歸因為中世紀時期教會的貢獻與延續,而是關注了“制度”的擴散、移植、轉化與重疊。對于世俗統治者而言,“制度”的移植并非簡單地模仿,其中必然牽涉相關制度本土化的“調適”、權威的重新“詮釋”、與已有制度的“重疊”以及世俗統治者的現實考量。在這一過程里,同時具有世俗政權與教會雙重權力的主教,就發揮了關鍵作用,并成功地推動了許多制度的移植與本土化。教會創設并培育了那些產生長遠影響的制度與機構,但“制度”的擴散與延續不僅經歷著地方化的調適,而且也并不總與教會一致。盡管本書強調了教會在創新與擴散制度時的作用,但世俗政權并不是教會被動的效仿者,它們也以自身的方式與教會進行競爭,例如英格蘭在司法體系里對普通法的遵循。當然,“如果沒有世俗政權與教會的競爭,如果沒有世俗政權采納那些植根于教會實踐與治理的制度方案,那么歐洲國家形成的特殊軌跡就不可能會出現”。
格茲馬拉- 布塞的著作基于歐洲中世紀時期的歷史,從“教會”的角度重新審視歐洲國家形成的路徑,通過對更為復雜的歷史過程的回溯,尋找歐洲國家形成里的“神圣”與“宗教”起源,本質上是對歐洲國家形成理論的修正與補充,是近年來興起的強調國家形成的社會基礎的“社會中的國家2.0 版本”理論的一個重要分支。除了強調動態與復雜的歷史政治過程外,“社會中的國家2.0 版本”更是試圖超越現有國家理論中“國家”與“社會”行為體的二元劃分,進而關注根植于本土社會的不同政治力量的關系、行為與形態如何塑造了國家發展的不同道路。
然而,筆者認為本書依然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第一,不少研究都證明了宗教改革后信奉新教的國家與天主教國家在國家能力與官僚制發展等層面展現出來的巨大差異。無論“教會”在中世紀對制度奠基做出了哪些貢獻,在近代早期,似乎是遠離教會支配、新教勢力更強的國家與地區,真正推動了這些制度(如官僚制與集權制)的扎根和發展。第二,本書描繪了一個在中世紀初期強大、高效且幾乎無處不在,卻又在中世紀晚期略顯狼狽的教會組織。教會深度參與了歐洲政治發展的全過程,不僅主導了歐洲地緣政治的走向,掌握著龐大的教區數據與人才資源,同時還是政治制度的革新者。但中世紀的教會越是強大,那么教會的衰敗就越是令人感到震驚。盡管格茲馬拉- 布塞分析了教會的分裂與世俗政權的興起,但在這一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教會喪失政治影響力的具體原因,及其與世俗政權之間的競爭關系,本書并沒有深入地討論,這就使書中所確立的“教會”的地位與作用的“真實性”受到了質疑。第三,格茲馬拉- 布塞肯定了歐洲歷史具有“建設性”的政治分裂對塑造現代國家的意義,并解釋了歐洲中世紀政治分裂的宗教起源,使我們可以重新認識到歐洲的國家形成的“獨特性”,但無法回答為什么只有歐洲而非其他地區,“政治分裂”具有“建設性”并最終推動了中央集權制的現代國家的形成,為什么只有在歐洲,教會能塑造這種有利于制度創新與移植的政治環境,并在與世俗政權的競爭中適時退場。這些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與研究。
(Sacred Foundations: The Religious and Medieval Roots of the European State ,Anna M.Grzyma?a-Busse,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