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會杰
一九五三年,哈佛大學做了一項調查,在商學院即將畢業的MBA(工商管理碩士)學生中問了一個問題:你是否有目標。結果顯示,84% 的人沒有目標,13% 的人有目標不過沒有寫,3% 的人有明確的書面目標。十年后追蹤,13% 群體的平均收入是84% 群體的兩倍,3% 有明確書面目標的人的總體表現比所有97% 的人高出十倍,這就是“哈佛目標研究”。
耶魯也做過這項研究。一九五三年,研究者對耶魯的應屆畢業生發放問卷,調查有多少人為未來制定了具體的書面目標,答案是3%。二十年后追訪,這3%的人積累的個人財富比其余97% 的人加起來還多。
這是一個目標設定與個人成就強因果關系的實證故事,正能量的學術立意、合情理的研究設計、鼓舞人心的追蹤數據,谷歌和百度上能搜到大量參考了此項研究的文章、專著、視頻演講等。但是,這項被超高引用的著名學術調查并不存在,研究數據也純屬杜撰。
早在一九九六年,商業雜志Fast Company (《快速公司》)的真相還原小組(Consultant Debunking Unit,簡稱CDU)已對這項廣為流傳的著名研究求證過其真假虛實。CDU 首先聯系了杰伊·利芬巴瑞,他一年前出版了《沒有借口!戰勝障礙與實現卓越的新哲學》,該書后來的全球銷售突破二千萬冊,問起書中耶魯目標研究的出處,作為培訓與發展機構總裁的利芬巴瑞無法提供。但兩位合著者卻愉快地證實,咨詢顧問界對此早已耳熟能詳,他們在數百場勵志研討會中聽過很多次了。
成功學教父、電視廣告大王安東尼·羅賓斯的暢銷書《無限的力量》引用了耶魯目標研究,并斷言寫下清晰明確目標的人未來會擁有更多的個人財富和更幸福的生活體驗。CDU 聯系到羅賓斯國際研究所,被告知相關文獻“遭遇劫難”,該所推薦了個人效能咨詢顧問布瑞恩·川西,川西表示是從演說家齊格·齊格樂那兒聽到的。在他最暢銷的視頻《目標,設定和如期實現》中,齊格樂引用了耶魯3% 的奇跡,他從哪里發現的這項研究?齊格樂達拉斯總部的一位發言人指出信源可能是羅賓斯。
調查到這里,信息采集沒能三角互證,反而陷入循環,于是CDU聯系了耶魯一九五三屆的畢業生、退休律師希拉斯·斯賓格勒,自畢業后一直是該屆畢業生的秘書。他畢業時打算先在哈佛修完工商管理課程然后從事人事管理,但他后來加入海軍,此后進了法學院。他聲稱自己從未寫下任何個人目標,他和同學未曾參與過相關研究。他提供了耶魯一九五三年年鑒的摘錄作為進一步的證據:可口可樂的首席執行官當年想去古巴一家從事農業和食品工業的國際公司。華爾街投資公司的創始人唐納森和拉夫金當時的職業預期在法律行業。一九六四年即兼任瑪氏公司三要職的小福雷斯特當時還沒有想法,職業可能性列表填了“無”。
最后,CDU前往耶魯大學。院校研究辦公室的研究助理貝弗利·沃特斯稱,當時《牙科經濟學》《成功》等眾多雜志的井噴式引用促使她詳盡檢索了耶魯校友的檔案,在那里,她沒有發現任何證據表明曾經進行過這樣的研究:“我們非常確信‘研究沒有發生。這是一個迷思(myth)。”
廣為傳講的耶魯目標研究最終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哈佛確有其事嗎?哈佛大學圖書館屢屢被問及,官網上他們明確答復從未找到過有關的證據,并斷定這是一個都市傳奇(urban legend),答復還附有耶魯圖書館查無此事的聲明鏈接、CDU的調查鏈接、馬修斯的研究摘要鏈接。
一九九六年底,CDU發布了求證結果《如果你的目標是成功,就不要咨詢這些大師》,證據確鑿無可爭辯。即便這樣,近三十年來,基于這一虛構研究的勵志故事并沒有銷聲匿跡,反倒是變換馬甲——修改個別學術元素拼接出不同的版本——層出不窮。國內當下流行的有《哈佛大學耗時二十五年的研究顯示:決定一個人命運的,并非出身》等,英文版可見生活博主米娜·馬克思二0二二年三月的文字。二十五年后,3% 當年長遠目標清晰的畢業生無一例外成為各行業的領軍人物,10%短期目標清晰的人也成了社會中堅,60% 目標模糊不清的人庸碌無為,27% 沒有目標的都生活困頓,接受救濟還怨天尤人。近幾年,該版本被國內眾多自媒體包括一些學校持續關注和頻繁推送。
耐人尋味的是,即使職業發展教練、咨詢顧問們逐漸了解到哈佛、耶魯目標研究實乃虛構,他們依然不懷疑憑空臆造的結論的可靠性。一九九六年,布瑞恩·川西在回應CDU 調查時說:“如果這項研究本身不是真的,結論也應該是真的。”結論先行,再來尋找支持結論的學術新證據。多米尼加大學的蓋爾·馬修斯二00七年在所在學院網站上發布了不足三頁的研究摘要,直陳研究緣起于哈佛、耶魯這項并不存在卻在商業界和學術界被廣泛提及的研究,現實需求如此強勁,她們決定展開研究。研究設計了五個組,五組參與者都有目標,區別在于是否形成文字、有行動承諾、公開承諾,以及周進度報告。四周后,以上要素都具備的第五組的目標達成顯著高于其他四個組,有目標但未形成文字的第一組平均成就最低。馬修斯的研究至今沒有正式發表,也沒有完整的論文題目,不足為憑卻不影響其廣泛傳播。
從業界權威到尋常百姓很多人對此類研究不加考證就信以為真,蓋因目標設定是相當常見、可復制性極強的管理辦法和激勵手段,人們不會懷疑目標設定的有效性。然而,二00九年,哈佛大學商學院馬克思·巴澤曼等合著的《瘋狂的目標:目標過度設定的系統性副作用》論文發表,該文著力揭示:盡管許多研究表明,設置清晰具體的、富有挑戰性的目標能有力地推動行為并提升績效,但目標設定的積極價值被過分夸大,目標不當設定的危害,包括關注焦點狹窄、忽視非目標領域、不道德行為增加、扭曲風險偏好、腐蝕組織文化、降低內在動機等副作用被嚴重低估和系統性忽視。該文列舉了工商業界因目標的不當設置導致失敗甚至破產的典型案例,也討論了高校“唯論文”的目標設定及管理風險,論文發表一旦成為大學評價和任期考核的決定因素,將誘發教授們急功近利于短期收益,其他的重要目標,如研究的真正價值、教育教學和社會服務等都會遭受潛隱且長期的破壞性影響。總之,設定適當的目標是一個困難而復雜的過程。很多情況下,不當設定目標的破壞性甚于其益處,這值得學術界和管理層給予特別的關注。文章還通過藥物類比建議人們停止將目標設定作為一種應對所有動機問題的非處方良藥。相反,目標設定是處方藥,應謹慎使用,考究劑量同時注重監督,從而避免成為目標過度設定的受害者。
哈佛、耶魯目標研究提醒我們,不少關注學術、利用學術的人并不真的在意學術本身的真實性與可靠性。一項毫無根據的研究被明確地證偽,也沒有杜絕后來者的持續引證——這實在表明了人類理性的有限。再進一步,研究確實做過,但依托的數據并不公開,這樣的研究可以采信嗎?托馬斯·索維爾在新著《社會正義的謬論》一書中,提到哈佛大學原校長德里克·博克的《河流的形狀》,該書宣稱平權行動錄取政策是成功的,這與那些公開數據的研究的結論截然不同,雖然媒體對其大加贊譽,但其他學者發現了很多問題,當他們試圖檢驗博克校長的原始數據時,卻遭到拒絕。對此,學術界當如何判斷和評價,公共政策又當如何辨識和應用呢?此外,在社會科學領域,普遍應用的基于影響因子或實踐影響力的學術評價亦有其局限,影響深廣未必就是好的研究。根據壓根兒不存在的研究,目標設定倡導者們的行動影響了管理教育與管理的實踐。同樣子虛烏有卻廣為人知的還有“一萬小時法則”、中美互派訪問團考察對方的初等教育,等等。劉思達在《二十年目睹北美社會學之怪現狀》中提到他在北美的一位老同事,她曾在“Google 學術搜索”上考察自己引用率最高的著作的被引情況,結果大失所望。雖然被引幾千次,但八成以上都只引了一下作者和出版年份;其余不到二成的引用雖有實質性討論,但在作者本人看來對書的概括和分析也大都是錯的!所以,引用這本書并且理解作者原意的人,還剩多少?評價機制如何大浪淘沙去偽存真,使真正理解了學術作品的評價者的聲音被聽到是一個有意義的思考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