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成
一九八七年的一天,音樂學家考普(David Cope)像往常一樣啟動自己編寫的算法作曲程序Emmy(“音樂智能實驗”的英文縮寫),然后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等他回到電腦前,Emmy 已經創作了五千首具有巴赫風格的樂曲。當這些樂曲在伊利諾伊大學演奏時,聽眾難以相信這是機器的作品。
為了驗證算法作曲能否真正達到人類大師的水準,一九九七年,Emmy 與人類展開了較量。競賽的規則是讓幾百名聽眾聽三首鋼琴曲,一首由Emmy 作曲,一首由音樂理論家拉爾森(Steve Larson)模仿巴赫風格作曲,還有一首是巴赫本人的作品。觀眾聽前不知作者是誰,聽后投票猜測作品的作者。結果是,拉爾森的曲目被認為是機器所作,Emmy 的曲目被認為是巴赫本人的作品。騙過聽眾的Emmy 引來同行側目,反對者有時會阻止Emmy 的音樂在演奏會上演出。甚至有一次,考普在參加學術會議時,一個同行沖過來一拳狠狠打在他鼻梁上。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各個領域“以假亂真”的今天,人們已不再為機器的“僭越”感到大驚小怪。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隨著媒體的宣傳和人工智能產品走入尋常百姓家,人們不再把AI 感知為陌異之物,而是把它視為身邊的一員。這個過程,可稱之為對技術的馴化或熟悉化過程。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人工生命產品(artificial life,如以毛絨玩具為外觀、能與人簡單交談和互動的電子寵物)就是一種馴化了的“家庭成員”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研究發現,兒童會像對待真寵物一樣與之產生深切的情感聯系。一名兒童認為沒有電的電子寵物死了,需要安息;一名十六歲的青少年悼念他的名叫“南瓜”的電子寵物:“大家都說你很胖,所以我給你減肥。結果減肥把你害死了,很抱歉。”不僅電子寵物的死會觸動孩子,機器故障也會牽動孩子的神經:如果機器因故障沒有與走過來的孩子打招呼互動,這個孩子會感覺受到了傷害。
我們可能認為孩子比較幼稚,更容易被機器的“欺騙性”所左右。實際上,成年人雖然在理智上比兒童成熟,能夠更清楚地區分什么是活物什么是死物,但一旦進入到具體的互動情境,也很容易動情,即使知道自己是在同機器打交道。雪莉·特克的研究顯示,即使是十分懷疑能同機器建立親密關系的大學教授,也會在多次互動后接納人工生命,甚至與其進行私密的對話。拜倫·里弗斯(Byron Reeves)和克里福德·納斯(CliffordNass)的研究進一步揭示出,人類之所以很容易受到機器的“欺騙”,并不全然由于機器本身“栩栩如生”“騙術高明”,人類在社交時的心理作用可能更為重要:“計算機在交流、吩咐和互動的方式上與人類非常接近,可以激發社交反應。引起反應所必需的激發量并不需要太多。只要有一些行為表現出社交的在場,人們就會做出相應的反應。……任何足夠近似人類的媒介都會得到像人的對待,即使人們知道這是愚蠢的且之后可能會否認曾把它當人看。”簡言之,人類在與機器互動的過程中并不十分關注機器是否有內在的“心理”,而只關注互動過程是否順利。
這種只重結果的社交心理機制與阿蘭·圖靈判斷“機器能否思考”的判定機制的思路基本一致。他在《計算機器與智能》這篇經典文獻中一開始就指出,我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智能,我們只知道人類智能的外在表現。只要外在表現得和人類一樣,就是工程學上的成功!圖靈讓機器模仿人類的“模仿游戲”其實是一個欺騙性游戲,模仿的目的就是騙過人類判定者。重要的是外在結果,不是內在過程。
今天人工智能的發展也印證了圖靈將“內在過程”與“外在表現”區分開來的先見之明,使用AI 聊天軟件的用戶明知道AI 沒有內在的思想和情感,卻會被機器表現出的“關心”所打動。例如,使用AI 伴侶Replika 時,每個人都有一個情感算法生成的聊天對象。與對象聊得越多,對象越有“個性”,他/ 她就越屬于你,越“知道”如何按照你喜歡的方式說話。許多使用者將這個專屬對象視為“完滿伴侶”。在傳統觀念看來,與機器“談情說愛”是不可思議的事。然而現實是,使用者不僅可以迷戀上同機器聊天,甚至可以與之形成非常親密的關系。這種關系不是簡單的情感投射(projection),而是涉及更深層的交互或投入(engagement)。
也許心理學中的“倒吊測試”可以幫助我們理解人機互動過程中情感投入的復雜性。測試需準備一個不會動的芭比娃娃,一個叫作“菲比”的貓頭鷹形狀的電子寵物,還有一只真的沙鼠。芭比娃娃被倒吊起來時不會做出任何反應,倉鼠會叫,“菲比”會說“好痛”“我好害怕”之類的話。被測者被要求將這三樣東西倒吊起來,看倒吊多久,被測者才會把它轉正。不出所料,人們可以抓著芭比娃娃的腳走來走去而不會感到良心不安,但不會粗暴對待沙鼠。對于“菲比”,人們抓著它倒吊三十秒左右時,多數人會感到罪惡而把它轉正。由此可以印證,即使機器只具有簡單的社交功能,人類也會甘愿被它欺騙,將它視為有意識的活物。
西蒙·納塔勒(Simone Natale)的《欺騙性媒介:圖靈測試后的人工智能與社會生活》一書也試圖讓我們認識到,人類的甘愿被騙在人機交互過程中的作用可能遠比預想中的大。為了闡明這一點,作者舉十九世紀中期降神會的例子做類比。當時,有參加完降神會的人報告稱,降神會中發生了種種反物理學定律的怪事,如桌椅自己會移動。科學家對此也摸不著頭腦,有的解釋說這是異常的電磁現象。邁克爾·法拉第(MichaelFaraday)作為一個科學家,卻另辟蹊徑,從群體心理的角度解釋說:是參加者制造了這些怪象!如果不是參會者有意說謊的話,就是因為他們在降神會的氛圍中進入了靈異的無意識狀態,從而集體相信沒有發生的現象;桌椅實際上是參加者自己移動的,只不過他們回到現實后把之前的無意識狀態給忘了。作者由此下結論:把AI 視為人的人就像降神會的參加者,“主要是使用者‘制造了AI,而不是計算機”。
降神會的案例雖然突顯了人類想象在社會互動中的重要作用,但與大多數人機交互的實際情況有一個重要差別,即人機交互并不是無意識的過程,因為人明知道機器人沒有思想情感,就像看電影的人即使非常投入地觀看,也知道這只是電影而已。更準確地說,人在同機器交互的過程中,自動地把自身分裂為“雙重人格”,一重知道機器人并非人,另一重則把這種“知道”隱藏起來,從而進入一種類似角色扮演的游戲狀態,尤金·芬克(Eugen Fink)稱之為“雙重存在”狀態:“玩家將真實的自我隱藏在角色背后,沉浸在角色之中。他以一種獨特的強度生活在自己的角色中,但又不像精神分裂癥患者那樣,無法區分‘現實和‘幻覺。玩家可以從角色中回憶起真正的自己;在游戲中,人保持著對他的雙重存在(double existence)的認識,盡管這種認識可能被大大削弱了。人同時存在于兩種身份領域,這不是因為缺乏專注或因為健忘,而是因為這種雙重人格對游戲至關重要。”如果人沒有甘愿被虛擬之物欺騙的能力,不僅人機情感交互不可能,甚至深層的審美活動也不可能。
然而,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作品畢竟不會像AI 一樣為你打造一個“專屬伴侶”。也正是“量身定制”的虛擬性使得我們需要進一步檢視“人機之愛”的負面后果:似乎總是缺少責任這一重要的倫理維度。人與“專屬伴侶”的關系更接近可修復的游戲關系:人可以“說錯話”而不必擔心AI 的記恨,可以消除AI 的“記憶”,總之人可以很容易把它吸收進自我享受的行動邏輯,而真正的愛欲對象—他者—總會逃避被同化。人在同AI 打交道時,盡管對方可以對答如流,但無法擺脫“這是聊天游戲”這一背景,而同真正的他者交流時并不存在“我明知這是游戲還要玩下去”的“雙重人格”狀態;相反,人必須預設:交流并非可以再來一次或關掉的游戲。
在他者之愛中,負責任的回應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不回應已經構成了一種回應。雙方并不是把對方看作可享受的對象,而是關切對方的有限性和脆弱性。雙方把有限的一部分作為禮物奉獻給對方,追求整體的豐富。在缺乏責任的游戲性情境中,機器很容易被使用者同化為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戀游戲。皮格馬利翁神話就是這種自戀游戲的原型。雕塑家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塑的美女,希望她活過來;神靈聽到了他的禱告,真的把雕塑復活了。皮格馬利翁得以與他自己塑造的理想伴侶雙宿雙飛。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自戀不一定表現為那喀索斯式的“顧影自憐”,也可以通過將對象理想化的方式運作。從自我出發塑造的“理想對象”只是我的一部分,并非異于我的他者。自我愛的不是一個與我異質的對象,而只是我自己的欲望。如果說社交媒體中構建“偽自我”形象的行為是新媒介條件下那喀索斯式的自戀,那么通過AI 軟件塑造理想伴侶就是現代皮格馬利翁神話。
由于現代親密關系建立在契約式自由之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總是面臨一系列不確定性,相比之下,人與機器的關系則更為“穩固”和“可靠”,情感AI 便成了人類伴侶之外的替代性選擇。如果我們認為愛就是尋找一個能夠傾聽并說出我想聽的話的存在者,那么AI 伴侶非常適合作為“理想對象”。人們在現實中之所以對AI 伴侶產生真摯的愛,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它能夠使人獲得順滑的交流體驗,從而擺脫同他者交流的現代愛之痛。然而,現代皮格馬利翁與“理想對象”之間發生的“情感信息交換”,雖然能喚起溫馨、甜蜜等肯定性的愛欲經驗,代價卻是閹割踟躕、哀傷、痛苦等否定性經驗,弱化堅持、堅韌、勇氣、責任、尊重等生命強度。真正的交流并非“信息交換”,而是躍向他者的歷險。
早在十九世紀初,小說家霍夫曼(E.T.A.Hoffmann)就刻畫了一位現代皮格馬利翁。在《沙人》 (The Sand-Man )中,主人公納撒內爾迷戀上了一個會彈鋼琴和唱歌的美女,可當他向她求愛時,她只會重復地說:“啊!啊!啊!”納撒內爾不僅不介意,反而更加熱切地贊美她,還把以前寫的詩歌、故事讀給她,她還是只會說:“啊!啊!”納撒內爾對這種反常現象沒有絲毫疑心,始終沒有發現她只不過是一臺人形自動機。霍夫曼并未像古希臘神明一樣為二者安排一個美好的結局。有一天,納撒內爾目睹她被兩人爭奪、拉扯,像木頭樁子一樣摔在地上砰砰作響,眼珠掉落出來直視著他。他先是呆若木雞,繼而徹底陷入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