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偉
二0二三年秋天,美國康奈爾大學胡適講座教授梅祖麟先生逝世,從此歐美漢學與中國語言學、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痛失一位良友。
梅祖麟一九三三年出生于北京,原籍江蘇武進。父親梅貽寶曾任燕京大學校長(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六),伯父梅貽琦曾任清華大學校長(一九三一至一九四八)。一九四六年春,燕京大學結束了成都辦學時期,遷回當時的北平。這年十月,梅貽寶幾經周折,完成了在美國的工作,回到祖國的懷抱。當時作為高中生的梅祖麟,第一次從父親那里知道了時任燕大語言學教授高名凱先生的名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燕大的語言文字學研究的陣容強大,陸志韋、俞敏、林燾、陳夢家、吳文祺等,皆在該校開課。而對于梅先生近七十年學術生涯的研究旨趣而言,高名凱無疑是對其啟發最大的前輩學者之一。
高名凱于一九三一年考入燕京大學哲學系,本科畢業后旋即攻讀本校哲學專業的研究生。在業師陸志韋先生的感召與鼓勵之下,高氏轉向中國語言學領域。一九三七年九月,高氏受母校燕大委派,遠赴法國巴黎,從著名漢學家馬伯樂(H. Maspero)攻讀博士學位,并完成了題為《漢語介詞之真價值》(一九四0)的學位論文。這一“哲學氣味甚濃”的理論性著作,與稍后問世的《漢語規定詞“的”》(一九四四)、《漢語句終詞的研究》(一九四六)、《唐代禪家語錄所見的語法成分》(一九四八)、《漢語語法論》(一九四八)等,開創了漢語近代語法史研究的新風氣。誠如梅祖麟所言,該領域的學者可分作三個流派,馬伯樂、高名凱、戴密微(P. Demieville)為巴黎學派,入矢義高、太田辰夫、柳田圣山、志村良治等可謂京都學派,胡適、王力、呂叔湘則為中國本土的近代語法史名家。
一九四九年春,梅祖麟在上海圣約翰中學高中學業。當年五月,隨父母乘坐“戈登將軍號”輪船赴美。一九五四年,獲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也是梅貽寶先生的母校)數學學士學位,并于一九五五年和一九六二年分別獲得哈佛大學數學碩士學位和耶魯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四十年后,在回顧學術歷程時,梅先生說自己“四十五歲以前是玩學問,四十五歲以后才打定主意做學問”,這是因為“雖然在哲學、文學、語言學三方面都發表過幾篇文章,但是好的是跟羅杰瑞(J . Norman)、高友工合寫的,文章里好的意見是他們的,自己的平平而已”(《我的學思歷程》,載《中國語文研究》二00一年第一期,6 頁)。這當然是梅先生的一種自謙的說法,比較客觀的評價,是梅先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以前,曾先后致力于語言哲學(博士論文及其延續)、中古聲律與律詩及其來源、漢藏語比較諸領域的研究。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喬姆斯基(N. Chomsky)的《句法結構》(荷蘭海牙,一九五七年英文版)標志著轉換生成語言學派的誕生,不再像結構主義語言學那樣只強調對語言現象的“描寫”,而提倡對人類語言的普遍性及其規律做出解釋。但是事實遠比理論豐富,充分描寫永遠是合理解釋的前提。梅祖麟坦言:“那一陣子喬姆斯基和麻省理工學派的語法理論變動很快,過三五年就有一套新理論出現,我漸漸覺得跟著人家跑有疲于奔命之感。……久而久之,這種困惑讓我走到漢語語言史的領域來。”與梅先生同時代、曾一度追隨喬姆斯基的語言學家,如余靄芹、王士元、馬提索夫(J . Mat i sof f)、拉波夫(W. Labov)等,后來也都不約而同地開辟了新的學術道路。即便如此,梅先生在《〈三朝北盟會編〉里的白話資料》(《書目季刊》一九八0年第二期)一文中,仍然實事求是地指出,形式語法的研究理念對于漢語歷史的研究是具有啟發作用的,“生成語法論(generative grammar)興起之后,我們不但要描寫某一時期語法的表層結構,而又要進一步探求其深層結構,這種表層結構往往和更早一期語言的表層結構關連”,表現出了做學問應有的飲水思源之心。
梅祖麟于一九五四年進入哈佛大學研究院攻讀學位,差不多時間入讀該校的還有高友工、張光直、余英時、吳大鈞、楊振平幾位,以及從臺灣大學赴哈佛燕京學社擔任訪問學人、漢語音韻學名家董同龢先生。
高友工和梅祖麟在談到各自師承時,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早年的授業恩師董同龢。高氏將董先生視為“最尊敬的老師”“對我最寬容、最了解的前輩”。高氏說:“對我轉入中文系影響最大的是在臺大的董同龢老師。……他對我們這些大一學生,完全當作是他的同輩人對待,上課時鼓勵學生發問、論辯,也因此激發了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美典·自序》,19頁)梅氏則在《〈三朝北盟會編〉里的白話資料》一文中說:“考訂整理基本資料是董先生對音韻史的貢獻之一,早年《〈切韻指章圖〉中的幾個問題》糾正了高本漢的錯誤。到臺灣后又領導全盤整理的工作。我們紀念一位上一代在工作崗位上倒下去的老師,難免想到我們這一代漢語工作者的責任,這篇論文粗淺地討論語法的資料,聊以表示飲水思源之心。”梅先生在一篇訪談錄里憶及早先探究“墨”“黑”之類先秦讀音問題時所說的一段話,其尊師重道的心境,尤其令人感慨:
我雖然沒有上過董先生一堂課,但因為許過愿要做董先生的學生,我一直也把自己當作董先生的學生。若干年后,我研究中古明母、曉母諧聲的問題(1989b),想到“墨”“黑”這類諧聲音在上古的音韻關系,是抗戰時期董先生和李方桂先生最初研究出來的。當時住在四川李莊,食不果腹,還有日本飛機來轟炸。四十多年以后我又研究這個問題。如果董先生在世,當面跟他討論一番,多有意思!想到那里,不禁熱淚奪眶。(《梅祖麟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二000版,533頁)
梅祖麟為高友工的書先后寫過兩篇序跋,前一本是《美典:中國文學研究論集》,有臺灣(臺大出版中心二00四年版)和大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00八年版)兩個版本,后一本則是《美典》的“外編”《唐詩三論:詩歌的結構主義批評》(上海古籍出版社曾將此書列入“海外漢學叢書”,于一九八九年刊行,名為《唐詩的魅力》)。《三論》收錄了高、梅二人合撰的三篇文章,可以視為中國古典文學與現代語言學的“成功牽手”。
上文說過,梅先生的博士論文限于語言哲學領域,但他在結識高友工之后不久,便旁聽了美國結構主義學派勃勞克(B. Bloch)教授的幾門課。《杜甫的〈秋興〉:語言學批評的嘗試》(一九六八)是高、梅的首度合作,該文是“以語言為中心的文學批評,而且還引用了當時流行的兩種語法理論”。具體來說,“用的是語言學中的結構主義,后來添入語言學大家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的‘對等原則(principle of equivalence)和‘延續關系(principle of continuity),可以算是廣義的結構主義”(《唐詩三論·跋》,220頁)。
比較高友工與梅祖麟兩位早年的學習與研究經歷,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處(無獨有偶,高、梅在少年時代,都曾經從不同的地方轉到北京育英中學就讀)。高氏本來主修中國史,在哈佛受教于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先生的授業弟子楊聯陞教授,以《宋代方臘之亂》一文獲博士學位,而梅氏接受的主要還是嚴格的理科教育。同樣出于對中國文學的濃厚興趣,再加上求學、工作的地點常有交集(一九六四年梅氏任教哈佛,而高氏則在普林斯頓大學任教,直至一九九九年退休),高、梅在唐詩研究領域的合作,遂成學界佳話。
宋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在闡述聲韻對于文學創作的影響時說:
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
從齊梁到隋唐,從沈約、周颙到劉善經、王昌齡等,“盛談四聲,爭吐病犯,黃卷滿篋,緗帙滿車”(《文鏡秘府論·序》)。而“四聲”就是中古這段時期漢語所具平、上、去、入四個聲調。《南史·陸厥傳》說:
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角徵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
“永明體”或“齊梁體”,即指后世所謂“律詩”。《新唐書·杜甫傳贊》說:“唐興,詩人承陳、隋風流,浮靡相矜。至宋之問、沈佺期等,研揣聲音,浮切不差,而號‘律詩。”文學創作中如不能規范地使用四聲及其他相關的音韻規則,便有“聲病”之犯。
沈約《四聲譜》、周颙《四聲切韻》、劉善經《四聲指歸》、王斌《五格四聲論》、常景《四聲贊》等,都是有關四聲問題的專書,只可惜都已亡佚。倒是日僧空海《文鏡秘府論·文筆十病得失》所謂“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可以說是解釋四聲的最早文字(王利器:《文鏡秘府論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482頁)。
空海的論述固然很形象,但還是讓人覺得難以捉摸。看起來低昂、長短、緩急、曲直、升降等,都和四聲的分別有關。梅祖麟《中古漢語的聲調、聲律與上聲的起源》(《哈佛亞洲學報》一九七0年第三十期)、《說上聲》(《清華學報》新十四卷一至二期,一九八二年)、《梵文詩律和文病論對齊梁聲律形成的影響》(《哈佛亞洲學報》五十一卷二期,一九九一年)諸篇文章,都在努力地回答四聲、平仄和律詩詩格從何而來、具體為何的問題。尤其是與梵文專家梅維恒(V. H. Mair)合作的那篇,步武陳寅恪先生《四聲三問》(《清華學報》九卷二期,一九三四年)的“外來說”,認為沈約所謂“兩句之中,輕重悉異”的“輕重”即后世所謂“平仄”(“仄”就是不平之意),對應于梵文的長短音;而律詩絕句的句數,也是受佛經翻譯時梵文佛典音律本身的影響所致。
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的趙如蘭資料特藏庫中,有一封梅祖麟《與趙元任教授伯伯論唐詩聲調與節奏書》(一九六九),梅氏在此函中說:“前人論唐詩,一般只能停止在中古有四聲,而四聲分為平仄的階段。”緣起是一九六七至一九六八年,梅祖麟在普林斯頓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訪問,從高友工處讀到了周祖謨先生的《問學集》(中華書局一九六六年版),其中《關于唐代方言中四聲讀法的一些資料》一文述及日本新修《大藏經》中安然《悉曇藏》(八八0)關于四聲的記載,對梅先生啟發尤大;在寫作《文法與詩中的模棱》(一九六八)時,又曾得到高友工在唐詩語料方面的幫助。那段時間,梅氏主要想做的工作,是“先定四聲的音值,再由此探求四聲在唐詩中所產生的效果”。但由于《法寶義林》《玄應音義》等關于平仄之分在于長短還是高低的記載不相一致,因此也想求教趙先生現代方言有沒有相關的證據,以及如何認識吟詩傳統和唐詩節奏的關系等問題。
高、梅《唐詩的語意研究:隱喻與典故》(一九七六)發表以后,梅氏說自己“就跟文學分了家”,而高友工探討古典文學的語言形式美學之路并未止步于此。在《律詩的美學》(一九八六)一文里,高氏闡述了自己對律詩中平仄之分的見解。
作為一種可行的假設,我認為只需要將它看作是“松弛”與“緊張”間的對比即可。平聲中的松弛與仄聲中的緊張交相更替,就足以說明這一新的詩律的形式與功能。急促而有推動力的弱拍與堅定而帶休止性的強拍互相交替。這就足以解釋以下的現象:一聯詩的第一行結尾處常用仄聲,給人以言猶未盡之感;而第二句以平聲收尾,則有呼應與休止的意味。由此可見仄聲帶有急促(以及預示)感,不適合用作結尾。(《美典》,234頁)
一九七一至一九七六年,梅祖麟并沒有發表其他論著,原因是梅氏覺得在學術上到了“收拾絲竹入中年”的階段,于是在漢語史領域選擇了語法史作為接下來努力的方向,并按照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一九五五)、王力《漢語史稿(中冊)》(一九五八)、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語法》(一九五八)等書提供的文獻線索,認真地讀了近十年的基本資料。自一九七八年始,梅先生對漢語中的選擇問句(如“吃面還是吃飯”)、完成貌句式(如“我吃了飯了”)、處置式(如“醉把茱萸仔細看”)、動補式(如“燒殺”“打死”)、指代詞(如“這/ 那”)、結構助詞(如“底”“者”“之”)等基本問題都做過討論,從而為海內外的漢語史研究,起到了重要的溝通作用。
貝羅貝、孫朝奮在《漢語歷史句法與形態研究——梅祖麟教授六十五歲慶祝文集》(巴黎東亞語言研究中心一九九九年版)的《前言》中說:“梅先生舉世公認的建樹之一,就是他使得一個原來不受注意的領域的研究,脫胎換骨,重新得到了活力。在他以前,專家學者對句法和語意的研究都不太重視,在這方面,梅先生是個開拓者。如果說歷史句法和語意演變已經成了中國語言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的話,那都是因為有了梅祖麟。他這方面的著作已經成為許多中國、歐洲、美國的獨創性研究、博士論文的起始點。在美國,他更是培養和造就了好幾代的中國語言學學者。”這絕非過譽之論。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一次訪談中,梅祖麟先生提到“以后想做的工作是繼續研究方言語法史,寫一部‘漢語語法史要略,行有余力,想用英文再寫一遍。但其中有重要問題尚待解決,提筆寫時往往有力不從心之感”(《梅祖麟語言學論文集》,535 頁)。很可惜的是,如今梅先生墓木已拱,漢語學界也沒能等到這部書的問世。
梅先生的回憶錄中提到中國的尊師傳統時,引用了他的老師董同龢先生說的一段話:“你們該去看看段玉裁、王念孫給江有誥論古音的信。江有誥是晚輩,改正了段、王的錯。以當時段、王的學術地位,他們給江有誥寫信,一點沒有擺前輩的架子,以事論事,江有誥說他們錯了,他們就承認自己錯了。”(《我的學思歷程》,2頁)正因如此,梅祖麟一方面在海外撰文宣傳與紀念他的太老師王力先生的學術成就(“In memoriam: Professor Wang Li”,Journal of ChineseLinguistics ,Vol.14,No.2,1986),另一方面也在國內發表檢討王力先生的古音研究體系的文章〔《漢藏語的“歲、越”、“還(旋)、圓”及其相關問題》,載《中國語文》一九九二年第五期〕。前文有一句特別“暖心”的話,梅先生寫道:“語言學讓他(引者按:即王力先生)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學者;反過來說,他也讓中國語言學成為一門現代的學科。終其一生,能取得如此豐沛的成就,他一定是個非常幸福的人。”同時,我們也不難感受到梅先生身上所體現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學術精神。
一九八三年春季,受呂叔湘、朱德熙先生的鼓勵與邀請,梅祖麟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任客座教授一學期。梅氏將太田辰夫、志村良治等在漢語語法史上的研究成果介紹到了國內,因為“《祖堂集》、南北朝的翻譯佛經,日本學者早已拿來研究語法演變,大陸學者還不知道這些資料的重要性”(《我的學思歷程》,7 頁)。除此之外,梅氏還介紹了對漢語史有所助益的西方的現代語言學理論,同時也講授了自己對歷時語法問題的思考與認識。
梅祖麟先生所做的另一項溝通中外學界的重要工作,是和劉堅、蔣紹愚等國內學者一起,倡議編寫了多卷本的《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早在一九七五年完成的一篇論文中,梅先生便有這一設想:“要建立漢語語法史,第一步就是收集并選擇有代表性的各期的語料,……我們應該把年代不明或內部差別太大的材料暫時擱下不用,而可考訂年代的材料,盡量要把年代附在書后。……我心目中有個‘中古漢語語法史資料匯編,這是一套年代準確、以散文口語為主、高度集中的語料。”(《梅祖麟語言學論文集》,29—31 頁)
曾經任教于哈佛大學的楊聯陞教授,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將梅祖麟視為“中國語文研究的海外媒介”(此處的“中國語文”應作中國語言學與中國古典文學解)自然也是很公允的評價。
最后,怎樣表達對梅先生的敬意?我想可以用他自己在追憶朱德熙先生時的一句話來作答:“怎樣表示懷念的心意?就是繼續做他期望我們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