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草帽下的英魂

張禮新

我無法確定這頂草帽的質地和形狀。運河支隊抗日紀念館里，既無實物，也無圖片。我想，80多年前的草帽，它應該很普通，甚至很破舊，但又可能很特殊。要不然，日軍不可能一下子就認定它是“通共之物”，從而準確無誤地扣在一位“女八路”的頭上，將她拘捕，然后，嚴刑拷打，直至最后押赴刑場，深坑活埋！

1940年8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運河支隊二大隊的兩名戰士喬裝打扮進入徐州賈汪礦區，他們頭頂上戴的就是這樣的草帽。日軍的崗哨對他們搜身盤查，一定讓他們摘下草帽。小頭目親自拿在手上仔細觀摩一番，看看里面有沒有夾層，是否有暗藏。不過，除了聞到一股汗酸味，并無收獲。最后，一臉嫌棄地將草帽扔在地上，喝令他們馬上滾蛋！

草帽在地上滾了幾滾，被它的主人撿起來，彈了彈灰，又戴在頭上。這個平常之極且每天都會上演的劇情，在所有人看來，就是個例行檢查，本無破綻。以至于隨后走近崗哨的女交通員王脈鳳，也沒有多留意這一細節。她挎著一大木盆洗好的衣服，走過日軍身邊的時候，還和熟悉的偽軍打了個招呼。對于只干了1年情報工作的王脈鳳來說，能夠從容淡定地將木盆衣服下的兩把手槍和彈匣帶進來，已經是她工作的極限了。我們不可能要求她去過度關注被日軍扔在地上的草帽，或者讓她去聯想甚至警惕：它和她未來命運的關系。

因此，下午在她家休息，晚上去執行任務時，隊員將草帽遺忘在她的住所，沒能引起她的重視，也就不足為怪了。

這是一次載入抗戰史冊的“夜襲賈汪”戰斗。運河支隊二大隊通過里應外合，僅僅1個小時，就迅速端掉了日軍在賈汪礦區內的主要據點，活捉俘虜數十名，并且成功策反了一小隊偽軍，然后，毫發無損地全身而退。應該說王脈鳳沉著機警地帶進來的武器，當算首功。但是，戰果越大，敵人的反撲就越兇狠。聞訊增援而來的日軍，進行了全城大搜捕。王脈鳳的住所自然不能幸免，那頂遺留下來的草帽，成了醒目的罪證。日軍素來以鼻子靈敏著稱，他們對草帽上的氣味記憶猶新，這一點，崗哨的小頭目頗為自信。王脈鳳不承認不要緊，他們有的是慘無人道的酷刑。

幾天時間，這頂草帽一直在王脈鳳面前擺放著。日軍讓她說出草帽主人的身份以及他們的行蹤。她咬緊牙關，一字不出。

她知道，這幾天敵人早已打聽出她的過往。17歲，她被賣到銅山縣魏集村張姓地主家為妾，因不堪忍受折磨，去年才帶著女兒逃回娘家。經過運河支隊領導的暗中考察，確認她的能力，便動員她秘密加入八路軍。她欣然領命，被安排在離娘家不遠的賈汪情報站工作，利用給崗樓里的日偽軍洗衣做掩護，獲得了信任，從而自由出入賈汪城。作為一名交通員，每一次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完成情報的交接，都如同與死神擦肩而過。堅定的信念，早就讓她將生死置之度外。對于性格剛烈的她來說，死并不可怕，要她出賣同志，不可能！讓她心存僥幸，說謊胡編草帽的來路，她同樣不恥！敵人的皮鞭抽在她的身上，竹簽子釘在她的手指上，辣椒水灌進她的喉嚨里……生不如死的酷刑，并沒有讓她有一絲動搖。她想，如果脫身無望，或許死，反倒是個解脫。

她拿起那頂草帽，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男子漢的氣息浸入心頭，讓她渾身一震。雖然，她不知道這一氣息究竟來自哪一位戰士，但她知道，這些行走在刀尖上的漢子，是她的親人，是她的戰友。自從加入運河支隊1年多來，她學習了文化，知曉了大義。民族到了這個緊要關頭，正是因為有了這一群男子漢挺身而出，國家才有掙脫外辱的可能，百姓才有重建家園的希望。她怎么能出賣他們？她知道死扛下去的結果。自己死不足惜，唯有一痛，此后，再也不能看到自己年幼的女兒了。想到寄身在外婆家的女兒，她的心頭不禁一陣陣地酸楚。沒有在孩子身邊給予她母愛，她能算一個好母親嗎？

她將草帽放在地上。她的身子已經遍體鱗傷，稍微動一動都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咬著牙拱拱手，對著草帽說：拜托了，你們好好活著，勇猛殺敵，給我們的孩子打下一個朗朗乾坤。讓將來的草帽只是遮陽擋雨的用具，而不是如今這般世道，成了定人死罪的物證！

黎明前的黑暗，讓秋天的清晨有了些許寒意。日軍并不想讓她看到新生的太陽。從紀念館僅存的一張照片來看，行刑前的那一刻，天空尚且是霧靄蒙蒙。她被幾匹戰馬圍在一個亂石崗前，深坑早已經挖好，四周站滿了敵人。王脈鳳掙脫日軍的推搡，一步一踉蹌地走向她的墓坑。坑并不深，她縱身一躍，就落入了坑底，她蔑視地瞅了瞅日軍頭目喝道：“說吧！讓我的頭朝哪邊睡？”日軍被她的從容淡定驚呆了。她哈哈大笑，選擇了一個面朝家鄉的方向，半坐半靠，斜倚在坑壁上。雖然她被五花大綁，無法整理衣衫，但是，她還是努力調整坐姿，讓自己的最后一刻不至于狼狽，她想死得體面一些。偽軍們的鐵锨開始揮動，堅硬的泥土撒落在她的身上，她昂起頭，怒目圓睜，滿腔悲憤，破口大罵這些民族敗類。一锨一锨，無情的泥土覆蓋了她的身體，她用體內僅存的氣力，朝著四周的仇人高喊道：“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深坑被填平。我們女英雄的生命，被永遠凝固在22歲的青春年華里。

80多年后，清明雨歇，梨花飄落。運河支隊抗日紀念館前，行人如織，衣著光鮮的人們在瞻仰了先輩的豐功偉績后，都喜歡在花樹下攝影留念。他們自然懂得“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道理。他們的歡聲笑語，不正是先輩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理想與追求嘛。

一頂草帽早已消失在時間的塵埃里，女英雄僅存的一張照片也模糊不清。我們只能從前輩回憶的寥寥文字間了解先烈的事跡。她的英雄魂早已生根發芽，成長在后輩們的記憶里，我想，這就是民族的文化傳承，華夏血脈的根本吧！

（責任編輯孫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