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經常說:“兩個人成為師生,一個人投考某個學校,成為這個學校的弟子,這是一種前生的緣分。”程先生跟南大是前生結下的因緣。
程先生幼年時曾經讀過私塾,在家族的有恒齋里面讀過很多古書。但是他長大以后進了新式學校,在南京的金陵中學讀完中學。1932年,程先生從金陵中學高中畢業。那時他碰到了一個非常優秀的化學老師王實銘,程先生崇拜這位老師,由此產生了對化學學科的強烈興趣。程先生金陵中學畢業以后,獲得了保送金陵大學的資格。開學時,程先生到金陵大學報到。當然,他想讀化學系。結果走到報到的地方一問,各個系科的學費是不一樣的,化學系比較貴,每年要150個大洋,程先生家境清貧,交不起,就問有沒有什么便宜點的系可以讀。老師說中文系最便宜,于是他臨時改報中文,從此進了金陵大學的中文系。雖然如此,程先生進金大以后,對化學的興趣還保持了一段時間,他正式選修了當時非常年輕的化學系教授戴安邦先生的一門課程。戴先生是中國配位化學的奠基人,后來是南大化學系的權威。程先生晚年重返南京大學任教以后,在路上碰到戴安邦老先生,還是執弟子禮,恭恭敬敬地稱“戴老師”。當然,他后來的學習偏向古代文學了,跟化學就漸行漸遠了。
程先生臨時改上中文系,對他后來的學術人生起了根本性的決定作用,與此同時,也為他結下了另外一份緣分。因為在程先生進金陵大學之前的兩年,蘇州的才女沈祖棻考上了中央大學的商學院。沈祖棻是浙江海鹽人,但是出生在蘇州,所以她的詞里有一句說“家近吳門飲馬橋”(《浣溪沙》)。她高中畢業以后,家里的人都主張她學商,她就報考了中央大學的商學院。中央大學的商學院那時在上海,也就是現在上海財經大學的前身。沈祖棻考上了,讀了一年,覺得跟自己的性情不合,就申請轉學,轉到了中文系。兩年以后,到了1934年,沈祖棻從中文系畢業,考上了金陵大學的國學研究所,也就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班。程先生那個時候讀到本科三年級了,兩個人就相遇了,這是天作之合啊。我們可以想象,假如沈祖棻當年繼續在商學院,而程先生讀了化學系,他們就可能成為陌路之人了。程、沈在金陵大學中文系相遇,這是一種緣分。
程先生那時候是學弟。說實話,他們相識的時候沈祖棻已經頗有才名,她在詞的寫作上已經得到諸多老前輩的贊賞。她的成名作為《浣溪沙》:
芳草年年記勝游,江山依舊豁吟眸。鼓鼙聲里思悠悠。 三月鶯花誰作賦?一天風絮獨登樓。有斜陽處有春愁。
此中最后一句詞使她獲得了一個雅號,叫“沈斜陽”,很有名。程先生那時候還沒有這樣的名聲,但程先生是一個才氣橫溢、性格活潑而且敢作敢為的人,所以他在中文系讀本科的時候,在課內課外都非常引人注目。后來他們兩個人就相識了。他們比較多的相會地點是在程先生的宿舍里。程先生的同宿舍有一個同學叫高文,高文是沈祖棻的研究生同班,那批研究生都喜歡昆曲,經常到宿舍里來練習昆曲。程先生正好住在一起,所以經常會見面。在當時金大的老師中間,比較促成程、沈姻緣的是汪辟疆先生。汪先生對這兩個學生都很欣賞,覺得他們兩人可以配成一對。
到了1936年,程先生本科畢業,沈祖棻研究生畢業。程先生一畢業就考上了金陵大學的研究生,可以繼續讀研。沈祖棻就工作了,先后在南京朝報、匯文女中等處謀職。程先生家境困難,考上研究生以后,同時也在金陵中學獲得一個教職,在那里教語文。我想,假如世道一直太平的話,他們兩個人的生平會很美滿。可惜,正像蘇東坡詠杜甫時所說:“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詩人總會是窮苦的,天意讓他們流離失所。第二年日寇侵華,南京淪陷,大家都開始逃難,大學也紛紛內遷。程先生、沈先生也內遷,他們先逃到安徽黃山腳下的屯溪,在當地很有名的安徽中學任教,同時也在那里結婚,然后就又逃到長沙、樂山以及成都,數年來一直流離失所。兩個人后來的經歷相當復雜,他們在1942年曾經在成都的金陵大學有一段短暫的同事關系,沒有幾個月又分離了。那時候的教職非常難找,往往教了幾個月就換到另一個單位。一直到程先生晚年,才在南大安穩工作了十多年。
1977年,程先生被武大勒令退休。于是他把戶口從沙洋農場遷回武漢,成為珞珈山街區的一個街道居民,每月工資49元。這個時候,正巧沈祖棻遭遇不幸。自古才女多薄命啊!本來她本人也退休了,可以安度晚年,結果卻遭遇車禍不幸遇難。1977年的春天,程先生蜷縮在珞珈山伸進東湖的那個角落,小地名叫作“漁村”,縮在那里的一所小房子里為沈祖棻整理遺著。那個時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時刻。
就在那個時候,南大的老校長匡亞明先生拍板,聘請程先生回母校來任教。當然,學校里也有不同意見,但匡亞明力排眾議,決定聘請程先生回母校來。他委派南大中文系的副主任葉子銘教授,借到武漢出差開會之機,當面向程先生轉達南大聘請的意愿。南大的程門弟子對葉先生都懷有感恩之心,當年葉先生完成了一件很困難的工作。他到武大校園去找程千帆,結果打聽來打聽去人們根本不知道有程千帆其人。即使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葉先生在武大校園里圍著珞珈山轉了兩個多小時,左找右找,終于在東湖邊上漁村的小房子里找到了程先生。葉先生就向程先生轉達了匡亞明校長的邀請,同時又問程先生,您有什么要求。程先生說,只有一個要求,重新工作。其他一概不提。葉先生當時就表示,你人來就行,其他的事我們來幫你辦。程先生6月份得到邀請,8月就走進了南大的校園。1977年8月,程先生來到南大,立馬就在鼓樓校區的教室里試講。當時匡亞明校長、范存忠副校長等學校領導都親臨現場,聽了一課。只講了一課,匡校長就當場決定,立馬聘他為教授。從此以后,程先生就在南大當教授了。
他到了南大以后,遇到了曾經就讀金陵大學外文系的陶蕓先生。陶先生出身世家,她的兄姐都是很有名的人物。陶蕓畢業以后就進了國民政府外交部工作,她的先生也在外交部,1949年以后她的先生隨著國民政府遷到臺灣去了,而后另外成家。陶先生就一個人帶著幾個小孩在南京生活。幾十年以后,程先生來了,兩個人當年就認識,此時都是單身,就重新組織了一個家庭,陶先生就成為程先生的另一個人生伴侶。所以我覺得,程先生和南大是有多重緣分的。此后,程先生就一直在南大工作,到1988年他自愿退休。當然,他并沒有停止工作,還繼續指導我們,繼續做他的學術研究,一直到2000年去世。
以上我簡單介紹了程先生和南大結緣的過程。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緣分。他早年在這里讀書,認識了他人生中的兩個伴侶,晚年又回到南大來。說實話,要不是有中國社會這30年來的巨大變化,他大概就在珞珈山下終其一生了,這一切都是機緣。也正因為如此,南大的程門弟子,包括許多三傳、四傳弟子,我們就有幸得到了一位最好的導師,這是我們的福氣,也是我們與程先生的緣分。
程先生一直認為,大學最重要的任務是育人,教書是第二位的。他認為我們培養學生,不管是哪個層級的學生,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都必須要把育人、培養健全的人格精神,看作最首要的任務。他曾以他的生活經歷說過一個例子。之前他在武大做系主任五年之久,當時已是武大的著名教授,但1958年后,全系上下的老師學生看到他都直呼其名——程千帆,再也沒有“先生”“老師”的稱呼。他說只有兩個學生,一個是一直在武大任教的吳志達,一個是后來在湖北大學任教的周勃,只有這兩個學生始終稱他為“先生”。他一直記得,這兩個人始終不改口,一直叫他程先生。所以他說,作為一個學者,學問當然是重要的,但是人品更重要,人格精神更重要。
程先生本人在人格精神方面做得非常好。終其一生,程先生是一個有性格、有風骨的人,他有風骨,他有性格,他才會坦率地提意見。程先生到了南大以后依然不改這種性格。學校對他很重視,后來讓他當了南大文科學術委員會主任,還有南大文科學報主編。照理說,他是到了60多歲才被聘回來的一個老師,在南大是客卿的身份,一般人在這種情境下會格外小心謹慎,但程先生不。在20世紀80年代前期,有一次學校里面開全校工作會議,中層以上干部都參加,校領導講全校的事情,科研、教學一路講過來。程先生也去了。他聽了半天,聽到從校領導到各個重要處室的負責人上臺講話,他們講完了,開始自由發言,程先生要求發言。他站起來就說,我剛才聽了半天的會,聽來聽去,我怎么覺得我是坐在清華大學的會議室啊!因為當時的清華大學是一個純理工科的學校,沒有文科,清華文科都是后來補辦的。程先生說,我聽到現在沒有一句話說到文科,全部都是說理科的事情,南大是一個文理兼具的學校,怎么一句話都不說文科?程先生的這種觀點,他的直率表達,對于南大后來扭轉重理輕文的傾向,發展到今天文理基本平衡的局面,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程先生的這種性格特點,我覺得非常像蘇東坡。蘇東坡因言得禍,烏臺詩案,“黃州、惠州、儋州”。他曾經檢討過自己,為什么忍不住非要說話?他說,我說話就像吃一口飯,剛吃進嘴去,突然發現飯里有一個蒼蠅,就一定要吐出來,不吐不快。程先生也是這樣。這種性格,它的根源就是對國家、對事業的熱愛。他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好,有不完美的地方就是要提意見,大家集思廣益來把它做好。這是一種高度的責任心,即便受到打擊,也在所不惜。
除此以外,我覺得程先生的人格精神,還有一點體現得很鮮明,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知恩圖報精神。程先生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他晚年到南大,重新得到聘用、得到信任,后來事業做得非常好。程先生的晚年事業,大家都認為是余霞滿天,是輝煌的晚年。他晚年經常在病床上修改我們的論文,也始終關心學術著作的編撰,他一直在思考工作的問題。他為什么晚年那么勤奮、那么艱苦地從事這些工作,分秒必爭呢?當然,其中有一個因素是他說過的,要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但是還有另外一點也非常重要,就是他對匡亞明校長知遇之恩的報答。1992年,南大文學院為程先生慶祝八十壽辰的時候,匡校長也到場了。程先生當眾引用《世說新語》中習鑿齒對桓溫說的一句話:“不遇明公,荊州老從事耳!”習鑿齒是桓溫提拔的,因此他說我要是沒遇到桓溫的話,我就是荊州這個地方的一個老從事,一個到老都沉淪下僚的小人物,因為你提拔了我,才有了我后來的一番事業。程先生當眾引這句話,向匡老表示感謝。這是他的心里話,當時在場的人聽了無不動容。后來匡校長病重了,在匡校長臨終之際,程先生到病房去看他,當眾對匡師母也表示過這個意思。他說:“我永遠感謝匡校長,是他讓我有了二十年的學術生涯。”他這么努力工作,部分是出于知恩必報的精神。他要讓世人知道,匡校長引進他的決策是完全正確的。
程先生跟南大是如此,他跟武大的關系又如何呢?學界或者說社會上有一些傳聞,認為程先生對武大好像心懷不滿,但實際上這是不全面、不準確的。程先生對武大同樣懷有感恩之心,我們來看事實。武大的前身在清末叫作自強學堂。程先生的叔祖父程頌萬,曾經是自強學堂的提調。提調,就是當時的校長,他的叔祖父曾經是武漢大學的校長,他的家族跟武大就是有緣分的。
在程先生跟沈先生1942年進入成都的金陵大學任教之前,程先生1941年在四川樂山有在武漢大學任教的短暫經歷。武漢大學內遷到樂山,當時武漢大學有一個老先生、系主任,名叫劉永濟,劉先生是程先生的前輩。程先生當時才28歲,劉永濟先生把他聘請到樂山的武漢大學去任教,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國立大學里面得到教職。程先生晚年回憶恩師們的時候,劉先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對象,他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記劉永濟先生》。程先生說,他當年進了樂山的武漢大學任教,因為才28歲,劉先生不放心,不知道他的課講得怎么樣,所以程先生在教室里上課,劉先生就躲在隔壁聽。我們可以想象抗戰時期的墻壁多半是用蘆葦之類做的,很單薄,隔壁是聽得見聲音的。劉永濟先生悄悄地坐在隔壁聽,聽程先生講得怎么樣。一星期每天都有課,劉先生就一連聽了一星期,并不告訴程先生。一周聽下來,劉先生就說:“我放心了,他的課講得不錯,可以長期任教下去。”這件事情劉永濟先生一直都沒告訴程先生,直到七年以后,劉師母才偶然告訴程先生。程先生才知道劉永濟先生這么關心他。所以程先生對劉永濟先生始終懷有知遇之恩。
20世紀50年代初的武漢大學中文系,人才濟濟,陣容堅強。當時武大中文系的教師隊伍中有所謂的“五老八中”,就是老先生有五個人,中年人有八個人。劉永濟先生是五老之首,程千帆先生是八中之首。程先生對五老都非常尊敬,不光是在人品上尊敬他們,學術上也常向他們請教,接受他們的教誨。他跟“八中”中大部分人的關系也處得非常好。“八中”中間有一位先生叫繆琨,繆琨先生跟程先生共同編著了《宋詩選》,那是新中國第一部宋詩選本。所以說,程先生對包括“五老八中”在內的武大教師隊伍都是非常友善的。
程先生到了南京以后,武大多次邀請他回去。1984年他回到武大,做了一個面向全校的學術講座。程先生實際上對武漢大學充滿感情。沈祖棻是在那里去世的,她有32年的人生是在那個校園里度過的。我后來到武漢大學去過幾次,那一次我在學長吳志達的陪同下去尋找程先生的遺蹤,走到了東湖邊上的漁村,也去看了他當年所居住的特二區的宿舍,完整地追尋他的遺蹤。回來后我就寫了一篇文章,叫《珞珈山下的哀思》。我覺得要哀悼程先生,最好的地點應該是珞珈山。
下面再說說程先生與其他人的關系。程先生對沈祖棻先生不但一往情深,而且心存愧疚,他多次說,祖棻是個好女人,跟著我受了一輩子的苦,我對不起她。這是他的原話。程先生晚年到了南大,他的工作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遺著。我們曾經看到,沈祖棻先生的《涉江詩》《涉江詞》或《涉江詩詞》,最初都是油印本。這里我們必須要說到陶蕓先生。陶先生跟程先生夫妻兩人共同從事沈祖棻先生遺著的整理,陶先生寫一筆娟秀的小字,還會刻鋼板,《涉江詩詞》最早的稿子是陶蕓先生親自刻鋼板付印的。程先生當然用力更多,他不僅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遺稿,還為《涉江詩詞》做了非常詳細的箋注。程先生稱沈祖棻是“文章知己,患難夫妻”,以他的這種特殊身份,他對涉江詩詞的寫作背景、寫作心理有最真切的了解,所以他做的箋注最能說清沈祖棻先生作品的本意及其意義。舒蕪先生在一篇書評里說,我們想象一下,假如宋代的趙明誠親自為李清照的《漱玉詞》做了一個箋注,那是多么寶貴的文學遺產。現在我們有了程千帆親自箋注的沈祖棻詩詞,詩詞跟箋注都是非常寶貴的文本,兩者合起來則是雙璧。總之,程先生在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遺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程先生晚年整理沈祖棻先生的遺稿,也許是出于燕婉之私,那么,他下大力氣來整理老師們的遺稿,就完全是出于學術的公心。程先生晚年身體并不好,精力也不濟了,又那么忙,他還是下大力氣整理老師們的遺稿。黃侃先生、汪辟疆先生的遺稿,《黃侃日記》《量守廬學記》《汪辟疆文集》等,程先生都是親自參與整理。這里要說一件我親身經歷的往事。2000年6月2日,程先生去世的前一天,那時他住在省人民醫院的病房里,已經多日昏迷不省,我們都在醫院里輪流值班。2日那天,我在病房里陪護程先生。昏迷不醒的程先生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緊,然后睜開眼睛,說了兩句話,他說:“我對不起老師,我對不起黃先生!”我頓時熱淚奔涌,因為我知道程先生指的是《黃侃日記》還沒有出版。雖然這部日記在程先生與其他老師的努力下已經整理好了,已經交給出版社了,校樣也看過了,但是由于種種原因,當時還沒印出來。程先生放不下心,所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會說“我對不起黃先生”。
大家要知道,那個時候,程先生本人的全集也還沒出來,就是《程千帆全集》。這部書是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我是主編,那個時候我們已經看過全部校樣,二校樣都已經退回出版社了。我們本來打算9月份給程先生慶壽的時候,用這部書來獻禮。沒想到程先生6月突然走了,他最后沒看到這部書。本來書名叫“文集”,但出版的時候他已經去世,就改叫“全集”了。對于一個學者來說,本人的全集當然是一生中最放不下的事情,應該念茲在茲。但是程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突然說了那兩句話,他不問自己全集的事情,他關心的是黃先生的日記,他說“我對不起黃先生”。我當時就想到《孟子》里的一句話:“大孝終身慕父母。”真正的孝子一生都感恩父母,都懷念父母。我覺得程先生對黃季剛先生、劉永濟先生、汪辟疆先生,對他的那些老師的感恩之心,類似于“大孝終身慕父母”。他自己都走到人生的最后關頭了,他只有一天的生命了,他還在惦記著黃先生,甚至認為他對不起黃先生。其實從學生的角度看,我認為程先生光大了師門學術,他是黃先生、汪先生們的一個好學生,是對得起老師的,但他自己覺得心里還有愧疚。這種人格精神,非常了不起。我一直希望我們的學生,將來一定要有這樣的精神,千萬不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儒家的學說是仁者愛人,仁政愛民,首先要關愛他人。這是程先生在為人方面最值得說一說的地方,跟南大特別有關系。
程先生熱愛學術,也有做學術的天分。他當年在金陵大學讀本科,他的本科畢業論文就是那本《少陵先生文心論》,原稿藏在南大的圖書館里。當時他的指導老師一個字都沒改,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太成熟了,馬上就推薦到金大學報去發表。也就是說,程先生讀本科的時候已經才華橫溢,頭角嶄露,在學術研究上體現出非常良好的前景。等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他成了武漢大學的三級教授、中文系的系主任,他在學術界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承認。那時候北京的《文學評論》雜志剛剛創辦,名叫《文學研究》,他也被聘為編委。更重要的是,程先生在那個時候已經確立了獨特的學術理念,這就是現在南大兩古學科的老師念茲在茲的“把批評建立在考據的基礎之上”,或者說把文藝學的研究和文獻學的研究結合起來。說法不一樣,精神是一致的,就是兩手都要抓。我們現在的兩古學科——中國古代文學和古典文獻學,絕對不能分家,絕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是程先生一貫的學術理念。這個學術理念雖然到了上世紀80年代后才廣為人知,其實在50年代初期,他跟沈祖棻先生已經奠定了其基本精神。
應該說,程先生的學術本該在他年富力強的時候取得非凡的成果,可惜的是突然中斷了18年。等到他回到南大繼續工作,他就用非同尋常的努力與熱忱投入學術研究。我仔細地讀程先生的論文,發現有少數幾篇是他在那個年代已經寫好初稿的,更多的是他在那個年代已有一些思考,已經打好腹稿,但他那時不敢寫、不能寫,后來才補寫的。程先生的學術有一點最好的精神,就是帶著問題意識。專著也好,單篇論文也好,程先生從來不發無的之矢,他一定是為了解決某個重要的問題,為了得到一個能夠推動整個學術前進的結論,才動筆寫這篇論文。所以他的論文,包括談《飲中八仙歌》的《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包括《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等,這些文章一出來,學界就非常興奮,非常關注,它們都具有一種開創風氣的典范作用。
程先生做學術研究時還有一個值得稱道的特點,就是謙虛謹慎。他本是才高一代,但他始終保持著謙虛謹慎的精神,一定知錯即改。他對于自己說過的話、寫過的文章,不管是已經發表的還是沒發表的,只要有人指出來有什么不對,他立馬就虛心接受。我舉兩個小例子。第一是在教學上,程先生給我們上《杜詩研究》的課程,有一次他在課堂上隨口舉了一個例子,他說明朝某詩人有一首七言絕句里有兩句話,正好可以說明某個問題,原句是“科頭箕踞青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我正好記得那兩句詩是王維寫的,下課后就告訴程先生。第二周上課時,程先生就表揚了我。表揚什么呢?他說:“我上周講這一句講錯了,我記成明朝人寫的,莫礪鋒同學指出這是王維寫的,很對,大家要學習他的精神,老師有錯也要指出來。”我上程先生的課就得到過一次表揚,故而記得特別清楚。
這種精神更多地體現在他的論著中偶有疏漏之處,別人指出來,他一概接受。他有一篇著名的論文是分析《全唐詩》里一個不著名詩人的作品,這個詩人叫唐溫如。唐溫如的詩在《全唐詩》里只有一首,就是《題龍陽縣青草湖》:
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那首詩一直在《全唐詩》里,但誰都沒有注意過。程先生慧眼識珠,把它挑出來,說這首詩寫得好,他專門寫了一篇論文來分析它怎么好,分析得非常中肯。但是文章發表以后,中山大學的陳永正教授在《中山大學學報》上面發了一篇文章,說唐溫如不是唐朝人,實際上是元末明初人,這首詩是《全唐詩》誤收的。陳的文章發表后,程先生看到了,經過文獻查找,他承認陳永正教授提的意見是對的。后來我把那篇文章編進程先生的文集時,程先生就專門加了一條注,表示接受陳永正教授的指正意見。他絕不掩飾自己的錯誤,有錯馬上就改,而且公之于眾。程先生隨時準備修正自己的錯誤,這是一種很好的學術精神,有錯即改,永遠保持謙虛謹慎的態度。
程先生跟陶蕓先生聯名寫過一份遺囑,這份遺囑寫好以后,程先生把我叫去,讓我以證人的身份在后面簽一個名。有幾句話我在第一時間就看見了,當時我內心很震撼。因為在我心目中,程先生是一個成就很大的學者,他的學術成果水準非常高,但是他對自己的評價是“晚年講學南大,甚慰平生,雖略有著述,微不足道”,他認為自己學術研究的成果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他值得欣慰的是什么呢?他說是在南大帶的學生,“但所精心培養學生數人,極為優秀,為國家之寶貴財富”。他認為他晚年在南大的十幾年工作,最大的成果不是寫出了他的專著和論文,而是培養了學生,他把這個看作比他本人的學術研究更重要。我當時看了真是大為震撼。我一方面覺得程先生對教書育人確實認真,老師的第一要義應該是培養學生,他對此領會得非常深刻。同時,我也覺得壓力巨大。因為他說“培養學生數人”,我當然也在里面,但我覺得我不優秀。我想我們這些程門弟子,之所以一直還算努力,包括我本人,一直不敢松懈,主要的動力是這份遺囑。程先生對我們程門弟子寄予厚望,這與其說是一個評價,不如說是一種期望,他期望我們能夠做得更好,能夠繼承老師的學術精神和學術事業。
下面我們看看程先生在南大的教學活動。首先,程先生善于講課,張伯偉老師、曹虹老師是南大中文系1977級的同學,有幸聽過程先生講大課。當時他講的是《歷代詩選》,他講課時神采飛揚,可惜當時沒有錄像,我們再也看不到了。由于年齡的關系,程先生講了兩輪大課以后就講不動了,后來他就轉而以研究生培養為主要教學任務。1979年程先生開始招收研究生,我就是在那一年有幸成為他的弟子。我們三個人,還有徐有富、張三夕。我們當年報考都是偶然的,錄取也是偶然的,我是其中最偶然的。我們成為程先生的弟子,真是前世的因緣。
我們一進南大,程先生叫我們交三篇自傳,白話文一篇,文言文一篇,外語一篇。我們三人的第一外語都是英語,就交英語自傳。為什么要交三份自傳?一是看看你的生平經歷,二是檢查你的語言文字功底怎樣,你會不會表達,然后再有的放矢地給你補課。程先生除了給我們講課以外,對我們的課外學習也抓得非常緊。比如說,他要求我們一定要練習寫詩填詞,要交功課,每個月要交幾首詩給他。我當知青時胡亂寫過一些絕句和律詩,沒想到程先生說要從五古入手。以前誰寫過五古?我就硬著頭皮開始學寫五古。程先生還要求我們要保持對當代文學的興趣,要關注當代文學的走向,因為古代與現當代兩段文學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同時要關注藝術,最好學一點書法,愛好一點音樂,不要把自己弄得索然寡味。
程先生培養研究生最大的功夫放在培養我們的學術功底上。第一,他的授課不是簡單地傳授知識,而是培育技能。他親自為我們講了兩門課,第一門是校讎學。當時我們三個人聽課、錄音,下課以后分工整理出一份記錄稿。其后程先生到山東大學去講學,又講了一遍,山大的研究生也有一份記錄稿。兩份記錄稿都有油印本,后來就是《校讎廣義》的前身。徐有富師兄畢業以后有志于此,開始對它進行擴充訂補,最后就成了皇皇四大冊的《校讎廣義》。《校讎廣義》當然是程先生和徐有富老師的學術專著,但是在當時,它的產生緣由是《校讎學》這門課的教學成績匯報,是師生一起努力得出的一個教學業績。第二門課是《杜詩研究》。程先生講《杜詩研究》,都是講專題,講他對某個專題的思考。在程先生的指導和啟發下,我與張宏生老師,跟程先生合著了一本書,叫《被開拓的詩世界》。里面一共收了11篇論文,都是關于杜甫的,內容都是程先生在課堂上講過的,或者啟發我們進行思考的。這本書雖然現在可以看作是一本杜詩研究的論文集,但同時也是程先生講《杜詩研究》這門課的一個教學匯報,師生一起來思考這些問題,最后寫成了一本書。所以他的課真的是從傳授技能、培養學生怎么實際操作方面著眼的。
程先生花費心血更多的,是指導學生寫學位論文。程先生指導的研究生人數并不是太多,他先后一共培養了碩士9人、博士10人,一共19人。其中有3個人是重合的,既讀碩士又讀博士,所以程門子弟一共是16人。程先生指導了19篇學位論文,有些碩士論文后來成為專著,比如說徐有富老師的《唐代婦女生活與詩》,后來就成為一本專著,張三夕的《宋詩宋注纂例》,后來也成為篇幅很大的專題論文。我的碩士論文沒有成書,我寫的是《黃庭堅詩研究》,其中只有一章稍微好一點,后來就成為發表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的單篇論文《黃庭堅“奪胎換骨”辨》。后來的兩屆,程章燦的《劉克莊年譜》、嚴杰的《歐陽修年譜》都成為專著出版了。程先生指導的博士論文幾乎全部都出版了,我的《江西詩派研究》、張宏生的《江湖詩派研究》、蔣寅的《大歷詩風》、張伯偉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曹虹的《中國辭賦源流綜論》、陳書錄的《明代詩文的演變》等,都成為專著,其中有幾種是學術界評價較好的學術專著。一個學生把學位論文寫到專著的水平,老師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我們的論文,程先生改過的初稿上,紅色的線、紅色的字,不知有多少。程先生指導研究生寫學位論文,真是一絲不茍。從選題到構思、撰寫,他都有具體指導。他并不直接告訴你結論,不告訴你怎么寫,但他始終在啟發你,不憤不啟。所以程先生培養學生、教導學生,真是滿腔心血,幾乎整個的生命都撲在上面。作為一個老師,最主要的業績不是看你本人寫了多少著作,關鍵是看你的學生寫得怎么樣。程先生在這方面是我們的典范和楷模。
程先生關注學術,關注學術界的動態。他的眼光不局限于南京大學,他對于整個學術界,對于整個國家的文化事業、學術事業,都是念茲在茲。所以他關心的年輕人,不僅僅是我們這些程門弟子,他對兄弟院校嶄露頭角的后起之秀,也非常關注,非常呵護。我舉一個例子。復旦大學的陳尚君教授,后來是唐代文學研究的名家了,擔任過唐代文學學會的會長,成果卓著。但是在1986年,陳尚君才30多歲的時候,程先生就開始關心他了。那時候程先生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的會長,那一年學會在洛陽舉辦年會,河南大學和河南省社會科學院聯合主辦,因為那次會上有很多老前輩都去參加,典型猶在,他們就決定趁這個好機會舉辦一些講習班,招收一些年輕的學者去參加。年輕學者除了參會,還可以聽聽老先生講課,所以那次去的年輕人比較多。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唐代文學的會議,陳尚君也是第一次。當然,那時陳尚君已經發表過幾篇很有份量的論文了。到了洛陽以后,程先生看會議名單,就發現了陳尚君,他對我說,復旦的陳尚君很優秀,這個年輕人將來很有前途,還說“我應該先去看看他”,不是說叫他來看我。第二天早上他就帶我一起去拜訪陳尚君。程先生經常教導我要關注某個學校、某某老師的團隊,說他們做得很好。學術為天下之公器,這點精神在程先生身上體現得特別好。所以程先生不但是南大的一個好老師,他也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的一個好會長。
我還需要提一下,程先生也用非常高的熱忱從事普及工作。照理說,像他這樣高水平的學者,應該主要從事專精的學術研究,但是他不。他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就關注、重視普及工作。他認為,古代文學中那么多的精華作品,必須把它們推廣到全社會去,必須要讓學術界之外的大眾也產生閱讀興趣,這些作品的意義才能夠得到真正的發揚。所以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他就跟沈祖棻先生合作編寫《古詩今選》,這本書的書稿是幾經反復,后來沈祖棻先生不在了,程先生又獨自對它進行修訂和增補。到今天,據不完全統計,《古詩今選》已經出過八個版本。為什么他要花那么大的力氣對一本普及讀物如此在意?他覺得這些作品除了學者研究還不夠,一定要讓普通的讀者也熱愛它們。當然,沈祖棻先生在這方面更是先行一步。沈祖棻先生的《宋詞賞析》《唐人七絕詩淺釋》,都是風行海內外的普及讀物。這些普及讀物的推出,是程先生與沈祖棻先生社會責任感的一種表現。
綜上所述,我認為程千帆先生跟南京大學是有緣的。他的學術生涯始步于斯,終結于斯。一個終點,一個起點,都在南大。他是南大兩古學科的精神奠基人。現在社會上有一個比較新的名詞,叫作“鑄魂”。我覺得程千帆先生就是為我們兩古專業進行鑄魂的一個人。他的學術理念、學術精神、學術態度,他獻身于學術的人生觀,都為南大的兩古專業,及其學術發展、學風傳承,奠定了一個基礎。
我在“百年千帆”那次大會上曾說:
程先生植根于傳統文化的人格風范,如今已經逐漸遠去。也許一走出我們這個文學院大樓,它就會受到輕視。也許一走出南大校園,它就會受到奚落。但是在我們這個人群中,它無疑是最珍貴的價值取向。在我們看來,是它使人生具有意義,是它使世界值得留戀。誰讓我們選擇了古代文史為專業呢?誰讓我們選擇了孔、孟、老、莊、李、杜、蘇、辛為研究對象呢?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不珍惜這個傳統,還有誰來珍惜它?如果我們不呵護這個傳統,還有誰來呵護它?
今天,我仍然這樣認為。程先生以及他指導的學生,程門的二代弟子、三代弟子、四代弟子,我們所從事的工作,有它的特殊性。我們從事的是傳統文化中的古典文學研究,尤其是研究其中的精品和經典。那么,對于其中所蘊含著的文化精神,我們也許更有責任來領會它、弘揚它、傳播它。生命的奧秘就在于某種基因的代代傳承,沒有基因就沒有生命的傳承。文化精神,就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內在基因。我們從事的工作,就是傳承文化的基因。莊子說得好,“薪盡火傳”。這個“薪”,按照聞一多先生的注釋,就是古人用來照明的,在一根木棍上涂些動物油脂,類似于后來的蠟燭。先秦沒有蠟燭,就用這個“薪”來照明。一根薪的燃燒時間是有限的,它燒不了多久。一個人的生命終歸會有盡頭,幾十年過去,他就終結了。但是“薪盡火傳”,薪盡了,火種并沒有滅,從這根薪到下一根薪,火種一路傳承下去,這就是文化傳承。
(作者系新中國第一個文學博士,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央視百家講壇著名主講人。本文為作者2023年5月26日在南京大學的演講,據記錄稿整理,經作者授權本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