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波
“戰國四公子”,其中有趙國平原君趙勝(?—前251),毛遂自薦的故事就發生在他家里。他“解國之大難患,除國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國”,被司馬遷贊為“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其門客中有公孫龍以善辯論著名。秦國與趙國訂立盟約,要互為幫助,秦攻打魏國,趙要救魏,秦譴責趙不守盟約不幫助秦,眾人無計,趙王告知平原君,平原君告知公孫龍,公孫龍則說:“此亦可以發使而讓秦,曰趙欲救之,秦獨不助,此非約也。”(《呂覽·淫辭篇》)眾人順著秦的思路來思考,當然認為趙國理虧;但公孫龍卻能破除這個思路,回到平等互助盟約的本身,不從秦的利益出發,則樹立起了自己一方行動的合法性。
這里涉及名和實的問題,同樣是互助一個約定(名),秦是一認識(一種實),公孫龍是另一認識(另一種實),也就是說,一個名不意味著必然對應一個實。名帶有不確定性。仁義、圣賢,在儒家看來是神圣的;但在道家看來,卻是值得鄙棄的。這是東周禮崩樂壞之后,士對舊有秩序的反撥。思想秩序凝結在一些名詞概念上,對名詞概念的重新審視,深入剖析,加以辯難,無疑是多元思想重建工作的一個重要部分,名家便在那時走上了歷史舞臺。公孫龍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最為著名的理論是“白馬非馬”(白馬這個概念不等于馬這個概念)、“離堅白”(對石頭的堅硬質地與白色的質地要分別看待),其實仍舊是名實論,他借形象來揭示語言底層的邏輯承擔與歧義,警醒人們要時時擺脫慣常思維,要跳脫出來,避免跌進凡常邏輯而不能自拔,避免以名代實、虛名偽實、名實不符、共名異實。他是戰國(前475—前221)后期的語言哲學家,是具有深邃獨特眼光的人物。《漢書·藝文志》著錄《公孫龍子》十四篇,今存六篇,已無法見其全貌。他不是處于真空中,他的警醒思辨具有相當的現實實踐指導性。誚讓秦國非約一事之外,公孫龍還曾于趙惠文王十五年(前284)勸服燕昭王不要攻打齊國,直陳燕昭王招納“盡善用兵”之士即表明意不在偃兵,這即運用了“循實責名”的方法(《呂覽·應言篇》)。這些史實,說明他的論著(尤其是殘缺的)無法完全表達清楚他的思想,他內在的、深層次的邏輯力量需要潛心的體悟,才能得其一二。他的著述與作為,無疑均提示他用心于名實,具有哲學的思辨力,同時具有切實的現實性。在紛繁復雜、詞語漫天飛的今天,名實實在是一個突出問題,僅有名無實一項就深重地阻礙了時代精神的提升,所以今天仍需要有更多的人像公孫龍那樣在名實上進行獨特深入的研究、討論,做具體的社會實踐和指引,時時使我們保持相對客觀的冷靜,做綜合的考察和審慎的決定,從而有利于推進社會健康發展。當代借鑒公孫龍思辨來啟發思考的人越多越好。
“偉大也需要人理解”日前成為俗語,這讓我們回想起“理解萬歲”這個上世紀80年代的熱詞。就一般問題,一般人物,都會存在誤解;對于深層次的問題,特殊人物,那就更容易誤解了。公孫龍的“白馬非馬”如果按人們慣常的看法,自然會覺得它是荒謬之論,白馬當然是馬,什么顏色的馬都必然是馬,這個根本不需要辯論,覺得公孫龍是狂妄,無事找事。人們一般不會反省:自己這個輕松的指責,是否是在充分理解公孫龍的本意之后做出的?公孫龍之所以這樣講,有沒有他的獨特發現?對于社會發展有無好的借鑒?喜歡在一兩句話之間就給人貼標簽的人,是無法真正理解公孫龍的,何況公孫龍談的是語言哲學!貼標簽易,真正深入理解難。孔子早就洞察了這一點,所以他能講出“人不知而不慍”的話來。
公孫龍自稱“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莊子·秋水篇》),當時的陰陽家鄒衍向平原君指出公孫龍之辯的弊端:“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后息,不能無害君子。”(劉向《別錄》引)公孫龍遂不再被平原君所用。道家也批評他。《莊子·天下篇》論道:“桓團、公孫龍辨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儒家更是如此。荀子引傳“析辭而為察,言物而為辨,君子賤之”(《荀子·解蔽》),到劉向“不循孔氏之術”(《荀子》校序),揚雄“不合乎先王之法”(《法言·吾子》),桓譚“不知大體”(《新論》)。最后連佛教都對他加以批判,晉釋法琳《對傅奕廢佛僧事》:“昔公孫龍著《堅白論》,罪三王,非五帝,至今讀之,人猶切齒。”(唐道宣《廣弘明集》卷十一)在這樣的多方攻擊下,公孫龍及其思想漸漸暗淡下去。
在諸家中,只有漢代劉安的門客能講出較為客觀的話:“博聞強志,口辯辭給,人智之美也,而明主不以求于下……公孫龍折辯抗辭,別同異,離堅白,不可與眾同道也。”(《淮南子》卷十一《齊俗訓》)他只是“不可與眾同道”,也就近乎說不可與俗人言,他的價值是“人智之美”,應該給他在思想史上一席之地的。譚戒甫先生曾于1956年呼吁“重新確定它的地位,并且重新估量它的價值,使我們的這份哲學遺產更加得到重視”(《公孫龍子刑名發微》前言)。
因此講,作為名家的公孫龍是一個人物,了不起的人物,只不過容易被古今人所誤解乃至于令人咬牙“切齒”——就是恨不得把他吃了,人們鄙夷久了,自然就把他給忘記罷了。
在名家公孫龍之前,孔子弟子也有叫公孫龍(前498—?)的。《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載:“公孫龍,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歲。”公元前473年,齊國田常欲作亂于齊,移其兵將伐魯,孔子問門弟子誰愿意救國于危難之間,子路、子張、子石請行,孔子沒有同意。子貢請行,孔子許之。后邊就上演了子貢“存魯、亂齊、強晉、滅吳、霸越”的故事。這一年公孫龍子石26歲,雖未被孔子準許去救國,仍可見出他果敢而且有一定的膽識謀略,也不得不算是一個人物。
孔子弟子公孫龍和平原君門客公孫龍生活在兩個時代,理應是兩個人物,只不過姓名相同而已。明李之藻《頖宮禮樂疏》卷二就計算過二人的生活時代:
于稽其年,龍少孔子五十三歲,孔子生于周靈王二十一年庚戌,則龍生敬王二十二年癸卯,距周赧王之立已一百八十四年;而龍為趙公子平原君之客,平原君以赧王五十七年合楚魏之師,以存邯鄲,而龍于是時沮虞卿之請封。夫使其為仲尼弟子子石也者,壽殆二百四十余歲,恐無是理。
因此,統計記錄歷代同姓同名的書籍,常常把他們記作二人。明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六“同姓事相類”條、明陳士元《名疑》卷四:“孔子弟子有公孫龍,平原君客亦有公孫龍。”《古今同姓名錄》卷上“二公孫龍”:“一孔子弟子,一白馬非白者。”這是妥當的。但也偶有記作三人的。《歷代名諱考》卷十三“公孫龍三”:“一孔子弟子字子石,一為堅白異同之辯與魏牟問答者(見《莊子》),一平原君客嘗勸平原君辭封者(見《戰國策》)。”誤把名家公孫龍認作二人了。
最可嘆息的是,不少人把孔子弟子公孫龍與名家公孫龍混作了一人。
漢劉向《新序》就有所表現了:“公孫龍謂平原君曰:臣居魯則聞下風,高先生之知,悅先生之行。”(《文選》卷三十九鄒陽《上書吳王》注引)所謂“臣居魯”,就是把居魯從孔子學的公孫龍,與名家公孫龍相混淆了。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一四二說:“劉向《新序》、《說苑》多不可信,此殆以《史記》有公孫龍為孔子弟子而誤。”甚是。只是劉向沒有直接講孔子弟子公孫龍就是講堅白論、白馬非馬的。
唐司馬貞《史記索隱》于《仲尼弟子列傳》公孫龍下云:“鄭玄云楚人,《家語》:衛人。然《莊子》所云堅白之談,則其人也。”于《孟子荀卿列傳》“趙亦有公孫龍為堅白同異之辯”按云:“即仲尼弟子名也。此云趙人,《弟子傳》作衛人,鄭玄云楚人,各不能知其真也。又下文云‘并孔子同時,或曰在其后,所以知非別人也。”對于《史記》兩個列傳的兩處“公孫龍”,司馬貞確認是同一人,且論之鑿鑿。順便提一句,對于《仲尼弟子列傳》公孫龍下索隱云“鄭玄云楚人,《家語》:衛人。然《莊子》所云堅白之談,則其人也”一段,清人汪琬誤讀作“鄭玄云:‘楚人,《家語》:衛人。然《莊子》所云堅白之談,則其人也”,所以他在《堯峰文鈔》卷二十三《蘭室記》里認為:“兩公孫龍相距踰百余年,而鄭玄謂仲尼弟子即論堅白異同者。”實則誤解為一人的,不是漢鄭玄,而是唐司馬貞(679—732)。唐開元間張守節《史記正義》云:“《家語》云衛人,《孟子》云趙人,《莊子》云堅白之談也。”張守節非但不疑,而且增加了《孟子》為證,似乎材料更廣泛,更有說服力了。
宋代至清代持如此看法者,代不乏人。南宋章定《名賢氏族言行類稿》卷五十八、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續集》卷三十《類姓門》均云:“《史記》:公孫龍,字子石,楚人,孔子弟子,善為堅白同異之辯。”元無名氏《氏族大全》卷二十二上平聲“堅白之論”:“公孫龍,字子石,孔子弟子,善為堅白同異之論。”明楊慎《丹鉛摘錄》卷七:“《史記》載公孫龍為孔子弟子,其論曰馬非馬。”清曾先之編次《十八史略》卷之一云:“趙相平原君公子勝。食客常數千人。客有公孫龍 。為堅白同異之辯。”同時的陳殷注釋此處的“公孫龍”云:“孔子弟子,字子石。”文辭幾近,蓋陳陳相因,毫無分辨。
可見從漢代到清代,都有人誤把兩個公孫龍混作了一人。姓名相同,即使他們相差近二百年,一旦成為久遠的歷史,不求甚解的人們還是容易混淆。
以上混作一人,是認為此一人既是孔子弟子,又是持堅白同異之論。更有甚者,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六“史記”云:
《仲尼弟子傳》:“公孫龍,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歲。”按《漢書》注:“公孫龍,趙人,為堅白異同之說者,與平原君同時。”去夫子近二百年,殆非也。
他認為是一人,而先相信《漢書》注,而經過認真計算,推斷此人離孔子近二百年,不可能是孔子弟子。結論是孔子沒有這個公孫龍的弟子,《史記》所記不可靠。這不能不說是顧炎武的疏忽。
要明晰《史記》所記載的公孫龍不是一個人物,真還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被理解而令人“切齒”的名家代表人物公孫龍,在后代還曾影響到孔子弟子公孫龍的配享問題,這就不是察慧的他當年所預想到的了。
唐玄宗開元二十七年(739)八月,贈顏回兗國公配享,贈公孫龍黃伯。有公孫龍贊曰:
黃伯著祀,公孫是云。彌縫中道,協輔斯文。藏修方異,漸漬其勤。史辭不忘,播為清芬。(宋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十一《行在所錄·學校》)
70年后,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五月乙卯,詔進封孔子弟子顏回以下,封公孫龍枝江侯。真宗命廷臣分撰仲尼弟子贊,其中王曾擬了公孫龍贊:
子石巨賢,探微博古。稟粹荊衡,從師鄒魯。令聞不已,儀刑斯睹。展義疏封,遂荒故土。(《山東通志》卷十一之七《闕里志七》)
“稟粹荊衡”云云,是把公孫龍看作楚人,采取了鄭玄的說法。弟子隨了夫子得到后人的供奉,可謂榮光無比了。但是,那些心里只裝著一個公孫龍而具有懷疑精神的宋代士大夫,就開始審視“公孫龍”了,認為他持有堅白同異之辯,與孔子不合,不具備獲得配享的資格。到明代也在繼續追討。明李之藻《頖宮禮樂疏》卷二云:
宋人不復置疑,大加排詆;近儒尊宋,遂謂當黜其祀。
明楊慎《丹鉛摘錄》卷七云:
《史記》載公孫龍為孔子弟子,其論白馬非馬,亦自附于仲尼,謂“楚人亡弓”之說,且云“仲尼異楚人于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于所謂馬,悖”,可謂曲說矣。……然其淫放頗僻,去孔孟何啻千里!
若如此大有悖于師道,公孫龍在孔廟里的位置自然岌岌可危。而那些知道孔子弟子公孫龍和名家公孫龍不是一個人物的學者,當然不認可這種無謂的排詆。
此外,有一類學者不認為他們是一個人物,但只因看到《孔子家語》記錄孔門弟子公孫龍有的抄本作“寵”,就認為本是“公孫寵”,是司馬遷誤作“公孫龍”。這樣的話,公孫寵是一人,公孫龍是一人,自然不相妨礙,公孫寵自然就不應該被趕出孔廟,得了保險了。
明李之藻《頖宮禮樂疏》卷二云:
《家語》弟子籍出孔子古文,當可信,所紀公孫寵衛人者良是。寵與龍其名既異,衛、楚又異,春秋、戰國又異,明系先后兩人,而以遷史一字之謬,《索隱》因合為一人以誤后學,事之可哂莫過于此。
清毛奇齡《經問》卷三持論與李之藻所論如出一轍:
《家語》有公孫寵,字公孫子石,本是衛人,《史記》誤寵為龍,遂指為戰國趙人公孫龍作堅白論者,而斥之,其無理如此。
但是,孔子弟子卻不好作“寵”的。司馬貞《史記索隱》云:
《家語》或作“寵”,又云“礱”,《七十子圖》非“礱”也。按:字子石,則“礱”或非謬。
《孔子家語》的若干抄本,在記載孔子弟子子石之名上,即存在文字上的不同,有的作“寵”,有的作“礱”。既然看到《孔子家語》有作“寵”的就覺得當作“公孫寵”,那又看到有作“礱”的,是否就當作“公孫礱”呢?司馬貞注意到繪制孔門七十賢人的《七十子圖》里,并不作“礱”。話語之間,他根本沒有考慮“寵”字,就是認為它毫無可能,不必討論。古人名字必相配相合,“寵”字與“石”字實在沒有什么聯系。考慮到較早的文獻《史記》、《七十子圖》以及許多文獻,在記錄孔子弟子時都作“公孫龍”,就不能因《孔子家語》一種文獻存在異文,且沒有堅實的邏輯推理,就把它輕易改動。李之藻、毛奇齡內心存在一個很強烈的現實吁求,盡管是個善良的吁求,影響了他們做出周密的思辨。
“公孫龍”這個名,在《史記》中,對應的是兩個人物,兩個實,需要我們做出有理有力的判別。古往今來,姓名相同者舉不勝舉,在現實層面上會產生一些大小不等的麻煩,有人因為與嫌疑犯同姓名而被抓的例子是有的,這樣慘痛的例子,與“公孫龍”一樣,其實都像是個隱喻,警示我們對于名實應該細細追究,否則清風不來,難見朗朗乾坤——歷史的,現實的。
(作者系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主任,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