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朝初期為強化中央集權、鞏固統治,開國皇帝朱元璋采取了一系列改革政治、經濟、軍事的舉措,這些措施的實行為明朝的發展奠定了良好基礎。而進入明朝中期之后,官宦集團內部矛盾頻生、土地兼并嚴重、賦稅制度繁雜難行、倡導發現“自我”的“心學”逐漸興起。而與此同時,明朝的政治體制卻愈加死板僵化,經濟制度的改革難以有效推行,道德與法律的界線日益模糊不清。多重困局之下,明朝原有的體制與激蕩的社會現實嚴重錯位,種種跡象都為明朝走向衰亡埋下隱患。
【關鍵詞】明朝;政治體制;社會風氣;道德與法律
【中圖分類號】K248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4-001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4.003
1976年,華裔美籍歷史學家黃仁宇用英文完成《1587,無關緊要的一年》,隨后黃仁宇又親自譯寫中文本,在1982年5月以《萬歷十五年》為名由中華書局出版。時至今日,中華書局已多次出版該書,且在原書之外不斷增訂新的內容,這為我們進一步理解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提供了更多的便利和多維的視角。
此書的價值導向,黃先生在序言中有較為詳細的闡明:“這本《萬歷十五年》,意在說明十六世紀中國社會的傳統的歷史背景,也就是尚未與世界潮流沖突時的側面形態。有了這樣一個歷史的大失敗,就可以保證沖突既開,恢復故態絕無可能。因之而給中國留下了一個翻天覆地、徹底創造歷史的機緣。”[1]4
那么,既然要探討明代中國社會衰落的歷史背景,作者緣何要以“萬歷十五年”為題,且以六個不同身份的人物來展開討論?作者又是如何在“大歷史”觀的視角之下去審視明朝的歷史?又是怎樣透過歷史來認識、審視當下?
要想回答以上的幾個問題,還需要從《萬歷十五年》一書的敘事結構和所展現出來的現實關懷之中尋找答案。筆者欲從該書的敘事特征、明朝激蕩變化的社會與僵硬未變的體制、黃仁宇“大歷史”觀的構建幾個方面入手,對該書進行淺薄的評價。研讀《萬歷十五年》一書,為我們深入了解明朝歷史以及進一步理解黃仁宇先生的“大歷史”觀提供了新的視野與方法。
一、激蕩變化的社會
黃仁宇先生筆下所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風起云涌的時代,明朝歷史步入中后期以來,這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大王朝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方面發生了顯著的變化。要想理清明朝發生這些變化的原因,我們不妨先回溯一下大明王朝建立之初所采取的治國方略,再從中去發掘這些重大變化所產生的根源之所在。
第一,經濟層面。
明朝初期為了恢復社會經濟,曾采取了一系列的相應措施,主要表現為:頒布相關詔令,放還一大批因戰亂而流散為奴隸之人,政府鼓勵廣大農民可以自由耕墾、多次組織大規模的水利修建工程,并在一定程度上承認農民、手工業者的人身依附關系有所削弱這一事實。明太祖時期,為了有效激活農村市場經濟,還大力推行移民屯墾政策。例如:民屯主要是協調土地的多少與當地人口數量多少不相適應這一狀況,軍屯主要解決衛所軍糧的供應,商屯則主要解決邊軍糧餉供應不足。此外,明朝政府也確立了相關的土地制度與賦役制度,明初的田地主要分為官田和民田;農民所負擔的徭役主要有均工夫役、里甲正役和雜役。洪武元年(1368年),太祖派人到浙西核實田畝、攢造魚鱗圖冊,這一舉措為田賦的征收提供了依據。以上這些措施的采用與實施,為明朝經濟的發展提供了條件,也為日后經濟的激蕩變化埋下了隱患。
自明代中期開始,其經濟秩序就已發生了較為明顯的變動。以皇帝為首的貴族大地主田莊不斷建立并膨脹,皇帝帶頭大量掠奪地產,設置皇莊;各親王則主要通過奏討的方式,即將農民所耕作的熟田指作閑地、空地、荒地,以此據為己有,從而使得其所擁有的田莊逐漸增多;外戚也紛紛從中撈取利益,利用自己皇親國戚的優越身份廣泛侵占民田;而朝廷勛臣、官僚縉紳、宦官、豪強地主也通過各種方式,聚斂財富,大肆兼并土地。由于土地兼并日益呈現出惡性發展的趨勢,衛所屯田不同程度上遭到破壞,許多地富、將領競相侵占屯田、役使軍丁、不納稅糧,軍士不堪忍受苦痛大量逃亡,這使得軍屯體系也遭到破壞。總體而言,明朝中期以后在經濟方面出現的重大變化,尤其是土地制度、賦稅制度所存在的問題,成為明朝走向衰敗的根本癥結之所在。
第二,政治層面。
明朝初期為加強中央集權,中書省制度被廢除,內閣制度得以形成;在地方上則廢除行省,在全國陸續設置“三司”,這有效緩解了丞相、地方行省權力過大這一關鍵問題;此外還建立了一套較為嚴密的監察制度,例如:洪武十五年(1382年)將御史臺改稱都察院,長官有左、右都御史,專職彈劾百司,都察院下設十三道監察御史,有定員110人,其主要職責為糾察內外官員。此后,明朝還建立了給事中制度這一獨立于都察院之外的監察體系,且頒行相關法律條文以進一步強化中央集權。洪武六年(1373年),刑部尚書劉惟謙奉旨編定《大明律》,太祖親自裁酌后正式頒行;洪武十八年(1385年),太祖頒布親自編撰的《大誥》成為與《大明律》并行的司法依據,是太祖重典治吏政策的實踐反映。法律條文的頒布與實行,進一步維護了君主的尊嚴與權力,對謀反叛亂、侵占民田、嚴懲盜竊等作出了明確規定,也對官員的行為舉止做出了嚴格的約束。
而自明朝中期以來,政治方面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顯著的轉變。主要體現于如下方面:其一,明代中期開始,宦官對于政治的干預明顯加強,在《萬歷十五年》一書之中馮保這一典型的宦官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通過多年的經驗積累洞察朝廷的政局走向,巧妙運用自己的權勢玩弄權術,最終在首輔大臣張居正和太后之間,形成了一種宦官集團、外戚集團和外朝集團的三角穩定關系,他們左右皇帝的抉擇,干預朝廷重大事務與官員的升降獎懲,對萬歷一朝的政局產生了不少影響。其二,特務機構嚴格監視官民,一定程度上擾亂了原有政治秩序。東廠主要由親信太監掌管,專門“緝訪謀逆、謠言、大奸惡等”,同錦衣衛一樣,只對皇帝負責,不用經過司法機關的批準即可隨意緝拿官民;西廠是皇帝的私人偵查機構。這些特務機構橫行各地,不僅陷害忠良,而且“官民間瑣事,輒置重法”,高度的監視與高壓的政策形成了恐怖的政治氣氛。其三,官員的現實需求在不斷變化,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官員在政治、經濟等方面的需求也在不斷遞進。原有的微薄收入已經難以滿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被權力、金錢、利益所激發的私欲也在不斷膨脹。“財政上死板、混亂與缺乏控制,給予官員的俸祿又微薄到不合實際,官員們要求取得額外收入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1]77在這種情況下,許多朝廷官員謀取錢財、玩弄權勢的現象也就愈加嚴重。
第三,思想文化層面。
明朝中后期的社會風氣同樣產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明朝士人的風氣出現了很大的變化,顧炎武曾在《日知錄》卷十八中對明儒進行了批判:
永樂中,命儒臣(胡廣,楊榮,金幼)纂修《四書大全》頒之學家,諸書皆廢。倪氏之《輯釋》,今雖見于劉用章所刻《四書通義》中,但《四書大全》特少有增刪,其詳略不如倪氏,《大學》《中庸》《或問》全是同一,而時有舛誤……
由此可以看出明代學風的不嚴謹、不扎實以及文人的腐敗。另一方面,王陽明所倡導的“心學”在社會上逐漸興起。
陽明貴實際地去體驗,這種不立文學的直接簡易之說,為藐視學問的豪杰所喜是當然的……在倫理的實踐方面,總是直接簡易,效果雖有而范圍極狹……要之,只是一種實踐的精神修養法,最是有效,但學問上則內容甚是空疏。[2]233
陽明心學當中很重要的一個特征便是注重實際——直接、簡易、重實踐、實行便利。王陽明倡導通過“心學”修行的這一方法,實際上是反對倫理道德的說教,從而追求對于經義的“自我解釋”,這實質上就是一種對于“自我”的認同、對“自我”的發現以及對“個性”的追求,甚至可以說是一定程度上“自我意識”的覺醒。除此之外,隨著市民階層的不斷壯大,明代的社會風俗人心也發生了許多新的追求與變化,明末清初大量世俗小說的出現與廣泛流行就是最直觀的體現。
綜上可見,明朝中期以來,尤其是歷史進入萬歷一朝之后,明王朝在政治制度、經濟體制、思想文化以及社會風俗等方面都產生了重大的變化。
二、僵硬未變的體制
與前文所述明朝中后期顯著變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僵硬未變、死板老套的政治體制、經濟模式、法律禁錮以及道德約束。一個重要的方面便是從政治角度去考量,其中最為顯著的一點,便是官員這一政治體制中核心群體所面臨的重大困境,僅從官員這一角度出發,就會發現存在著巨大的問題與隱患。應該說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官員們有更高的物質生活的要求是不為過的,但是,明朝自朱元璋起,就實行了中國歷史上“官員俸祿最低”與“懲治貪吏最嚴”并行的兩大制度。根據明萬歷十五年(1587年)刊行的《萬歷重修會典》確定的低俸祿制的原則,明朝官員的俸祿很低。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三十二《明官俸最薄》載道:
洪武時,官全給米,間以錢鈔,兼給錢一千、鈔一貫抵十石。(其時鈔尚貴。)官高者支米十之四五,卑者支米十之七八,九品以下全支米……明代食貨志謂,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3]750
而與此同時,明代也實行了歷史上最嚴的懲貪制度。《廿二史札記》載:
洪武十八年,詔盡逮天下官吏之為民害者,赴京師筑城。帝初即位,懲元政弛縱,用洪太嚴,奉行者重足而立……明祖嚴于吏治,凡守令貪酷者,許民赴京陳述。贜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3]764
官員的現實需求發生轉變,而原有的體制卻根深蒂固未曾出現轉變,明朝歷史走到這里之時,已經出現了一種極不平衡的社會深層結構:內在的精神在激流勇進,而外在政治體制、管理形式、思想文化卻不能產生相應的變化,從而來適應官員的現實需求。
另一個重要的方面,是道德與法律之間的矛盾關系。在國家政治體制建構、實行的過程之中,法律這一重要組成部分是無法回避的。一個朝代隨著其社會經濟的發展,其社會文化潮流、人們的思想狀況也會發生相應變化。這種時候,就需要在原有的法律基礎之上,進一步改進、完善相關的法律條文。法律的改善,一則承認、確認了個人所享有的基本權利,使其合理的訴求與利益盡可能得到滿足;二則約束個人的行為,防止因個人私欲泛濫而導致秩序混亂,使得公共利益得到相應的保障。但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以施行德治為大背景的人情社會,相應的,人情社會也就成為中國古代德治得以施行的基礎條件。道德是人們心目中的判斷標桿,法律是書寫成文的硬性規定,但在實際的執行與操作過程中,卻處處暴露了道德與法律之間的矛盾關系,暴露了現實與體制之間的沖突與錯位。
在《萬歷十五年》一書中,張居正、申時行、戚繼光等名臣均游走于道德與法律的交界地帶。“一方面這些熟讀經史的人以仁義道德相標榜,以發揮治國平天下的抱負為國家服務,以自我犧牲自許;另一方面,體制上又存在許多缺隙,給這些人以那么強烈的引誘。”[1]78明朝中后期,法律在更多情況下似乎僅僅是書寫于紙張上的擺設,其實際效力并沒有真正發揮應有的作用,原有法律體系、根植于心的道德準則都停滯不前,未能在社會發展之中起到推動作用,這就為明朝走向衰亡埋下隱患。
三、讀史之思
一個王朝的演進歷程是其時代背景之下,政治、經濟、軍事、思想文化等多方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當現實狀況不斷激蕩變化,新生因素不斷發展壯大之時,與王朝相匹配的體制也應當及時產生轉變。這種轉變不是個別因素的小修小補,而應當是涵蓋政治、經濟、思想、社會風氣等全方面、多層次的重大調整。倘若在激流勇進的新時代來臨之時,該朝的臣民仍舊安于現狀、故步自封,為了維護原有體制下的某種平衡與穩定,而不肯大膽做出革新,那么這個朝代注定會在激流之中停滯不前,最終被歷史所淘汰。
黃仁宇先生在創作《萬歷十五年》一書的過程中,始終注重“大歷史”觀的建構與應用。事實上,黃仁宇先生“大歷史”觀的形成以及他完成《萬歷十五年》一書,均與其特殊的人生經歷有很大關系,“二次來美后,囊空如洗,在餐廳洗碗碟,在堆棧做小工……受過被裁失業、與家人一起感受經濟危機和被人歧視的景況,才越來越把眼光放大,才知道個人能力有限,生命的真意義,要在歷史上獲得,而歷史的規律性,有時在短時間尚不能看清,而須在長時間內大開眼界,才看得出來”[1]226。
除了對自身經歷的再認識、再思考之外,黃先生對于整個人類歷史進程的思考也在此書中有所體現:“寫《萬歷十五年》的目的,當然不是以讓中國‘丟臉為目的,反對狹義的道德觀念也是對中外一體而言,因為我自己生活的經驗覺得中外兩方不是沒有正義感,但是正義感放在局部的場合下使用,可能與初心相違。”[1]233“大歷史”觀視域下的現實思考與關照值得深思。
《萬歷十五年》一書被稱為經典之作,近年來一直處于暢銷書的行列。筆者認為,此書之所以精彩,不僅僅是以其奪人眼球的敘事結構講述了明朝的歷史,更值得關注的是作者以多維的視角、新鮮的方式去挖掘史料、解讀歷史、書寫歷史。正如歐蒲臺所評:“《萬歷十五年》盡管是一部嚴謹的學術作品,但卻具有卡夫卡小說《長城》那樣的超現實主義的夢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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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董靜賢(1995.2-),女,漢族,寧夏中衛人,本科,中學二級,研究方向:歷史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