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窗子的人

旅行者1號

它從外太空發來一張照片

我們居住的地球

只是這張照片上的

一個噪點

在241億公里之外

它發來最后一段代碼

01001010111111100

——0是什么？1又是什么

是回望地球的遺言

還是星際的空茫，無色無味

飽含謎團

它已飛得太遠

遠過我的混沌

——我的心悸

遠過淡藍之夢

——人類的想象

我自詡是一個旅行愛好者

可現在哪兒也去不了

我坐在電影院

感受一萬年后的漫漫黃沙

在《沙丘2》的視覺與音效里

在時間的盡頭

化身為沙粒

想起旅行者1號

和它無盡的飛行

我喃喃自語

——恥于說出孤獨

我想弄清

代碼的含義

當然是徒勞的

除非是在夢里，與它的夢

千萬次疊加——

飛馳——飛馳——飛馳

跟隨它——墜入銀河

墜入星云

打工人合成地平線

深圳的地平線并不全在地表

很多時候它延伸至地下

早晨八點的地鐵

那涌動的腳步與人頭

合成地平線潮水般的律動

在多條地鐵線交會的站點

——車公廟、崗廈北、深圳北、布吉

地平線扭結起來又分散開去

密集的身體畫出的線條

鰻魚一樣，帶著光

——條形碼的交響樂

每天將城市演奏，如此綿長

在地平線與天際線之間

平流層被一座座樓宇充滿

打工人穿梭其中，肉身輕脆

在虹橋公園

瞭望的云梯已架好

大地裸露的血管

連接城市與森林

我在血管里涌動，時而駐足

打量湖光山色

看綠色廣博

看紅色逶迤

高鐵在身后疾馳，唰唰的聲響

翻動時光之書

大地為每一輛駛過的動車掐著秒表

地表的事物各有聲息

荔枝樹在積攢冬日的陽光

金毛狗蕨在聆聽溪水的流淌

豹貓在某棵樹下養精蓄銳

在這里，世界是慢的

紅色在白色、綠色、黃昏中游動

如此分明。碧湖照見高鐵的往來

也梳理游人的心緒

我身披一路走過的紅

上到塔頂

我瞭望的世界

就是我熱愛的世界

詩句在跳躍，沿著大頂嶺綠道奔跑

我不能說虹橋公園的景色是壯闊的

它有太多起伏

迷霧中的抽屜

雙螺旋結構的大波浪，有很多

我還沒來得及探究的細節與角落

高塔是標志，是向上的召喚

它立定在光照中

無須辨認身邊樹木

無須像我一樣

與一朵花

交換綻放的心情

山下的碧眼水庫是坦蕩的見證

它記下每輛高鐵傳遞的震顫

也記下我經過時

心跳的加速

它的波紋是我眨眼時

上睫毛與下睫毛的觸碰

落日用光芒祝福，將它的銀色

揮灑在細小的樓宇，也涂抹在

樹葉的簇擁中

那些不同形狀的色彩，高高低低

為虹橋鋪出

愛的平均率

坐在一堆年輕女孩中間聽嘻哈

歲末的一天

在世界之窗

我坐在一堆年輕女孩中間

在舞臺的左邊

聽一場演唱會

我不認識這些女孩

可我熟悉她們身上的熱情

像個過來人，我對她們

演出尚未開始

就發出呼喊與尖叫

報以微笑

我有些好奇

舞臺上的男男女女如何將嘻哈

演出力量

這些穿著華服的時代青年

在近處看，像一句

含糊的歌詞

說唱大神一個個出場

身邊女孩的尖叫聲也越來越高

女孩們叫著歌手的名字

就像那是她們的老熟人

有那么一瞬間，我被女孩們的

情緒點燃，盡管臺上的歌手

我所知甚少

我看不清的臉龐，我聽得懂的繚繞

香客如流水

香火即人間

香爐是寶庫，它存儲

一年四季的響動

祈愿與灰燼

有人鞠躬 有人叩拜

有人念念有詞

燃燒的香火熊熊燃燒

在寶庫里吐出火星子

在大廟的上空

盤旋成攜帶體溫的箴言

每次來南岳大廟

我最喜歡站在圣帝殿前

看一左一右兩個寶庫

與它冒出的縷縷青煙

——

那些經年的繚繞

是塵世的情話

那些陌生的燒香客

是我的鄉親

那些沉浸在煙霧中的面目

是我的同胞

上衡山記

我在不同季節上過衡山

另一個我，仍在山中

第一次上山帶著幾個小孩

一路攀行，不知艱辛

我是父親、是舅舅、是叔叔

帶著孩子認知距家最近的名山

那是夏天，一個暑假的風景全被衡山定義

第二次上山與妻同行，在清明的料峭中

坐車至半山，被疾行的中巴轉得頭暈目眩

我竟像有了身孕般嘔吐，只得叫停汽車

慢行上山，少人行走的山路上

不經意的拐彎處，從濃霧里

冒出一樹杜鵑花，有如沖破面紗的敲擊

姹紫嫣紅的衡州故事，包裹在山中

我記憶的紅著一身霧

一直佇立在

故園的坡道邊

第三次上山與友人同行，秋天的相機

格外親昵。開懷的風景

在鏡頭中起伏，從索道站至南天門

從南天門至祝融峰，一路談笑

中年徐行，從容望遠

在避雨亭看云，笑容接天

我在不同年紀上過衡山

穿過流火的空氣

看過碾作塵泥的花瓣

觸摸過雪與霧的臉龐，也看過

浮云留在山脊的身影

青翠的蟬唱

第一次在山上遇見湘南寺

驚詫來自唐朝的命名，時間

在鐵瓦上疊加的印痕

似乎看見自己空寂的內心

在山間靜臥，這天然道場

松杉叢林，是衡山對我

無盡的邀請

當我再次站在山下仰望

我知道，無聲的召喚

他一直在

【作者簡介】

謝湘南，湘人，70后，20世紀90年代初遷深圳。1997年參加詩刊社第十四屆“青春詩會”。著有《零點的搬運工》《過敏史》《謝湘南詩選》《深圳時間：一個深圳詩人的成長軌跡》《深圳詩章》等。曾獲第七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詩選刊》2010年度最佳詩歌等獎項。主編有南方敘事叢書第二輯。作品收入上百種詩歌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