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人簡介:
倮倮,本名羅子健,7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等國內外刊物。入選年選、年鑒等上百種選集。作品被翻譯成英、韓、日、俄、西班牙等多國文字。
今夜,他是另一個人
喝酒,不寫詩。
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
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
酒后,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發呆,
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
安靜的群山不動聲色地鋪展—
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
在隱秘的洗禮中,
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
世" 賓:用肉身去經驗世界
“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倮倮在《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這首詩中,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人(雖然我用“他”指代),一個人是寫詩的,一個人“喝酒,不寫詩”。寫詩的應該是他的靈魂,不寫詩的應該是他的肉身。今夜,他只用他的肉身去經驗世界。這個喝酒的肉身單薄,“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但這個生活在凡俗中的肉身在經歷著生活的挫折和磨難,也在不斷地成長。在詩中,生活包括世俗生活和自然的生活。生命就是經歷,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人都無法逃避,因為置身其中,所以很難覺察到生活究竟饋贈給了我們什么東西。詩人說一場“隱秘的洗禮”,不僅是指在群山之中,而是指在整個生活之中;是指生命在生活之中,在自然之中,不知不覺獲得了滋長的過程。當倮倮在詩歌的最后說出“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的時候,他的肉身和靈魂結合在一起,而且變得更加強大,已經有能力去包容世界的冒犯和生活的侵蝕。
吳投文:原諒與冒犯的對照性結構
原諒與冒犯在詩中帶有對照的意義,也是構成此詩的基本意義框架。在詩中所簡略描繪的情境中,可以推斷出詩人與自然相處的主題指向。詩人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四周群山環繞,他一個人獨處,在夜色中“喝酒,不寫詩”,恍若“另一個人”。這是一位詩人自處的方式,實質上也是一種詩意生存的方式。這種獨處是與世俗喧囂的隔絕,盡管詩人擔憂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但在這種自處的孤獨中發呆,卻可以更靠近自己內心的寧靜,能在寧靜中感受到“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這種寧靜是對生命的另一種塑造,“成為群山的一部分”。詩人把自己孤絕的生命處境置于一個闊大的背景下,接受神秘的洗禮,因而,塵世對他的冒犯顯得無足輕重。他原諒,意味著對“劣質生活”的超越,也意味著安于命運的布局。說到底,詩人是在內心的寧靜中趨赴生命的圓滿,而這種圓滿只有在對生命的反思性視野中才能得以呈現,也許瞬息即成幻滅,也許可以留在某種神秘的啟示里。在我看來,這是一首具有自省意味的詩,是詩人對自我的孤守,是詩人在孤守中對生命意義的喚醒。詩人渴望釋放身體里的“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比現實中的詩人更完整,更符合詩人的自我認知。也許,其中包含著詩人的藝術觀,他是把詩人理解為“另一個人”,創作的意義就是要尋找“另一個人”,回到“另一個人”。詩人也對塵世懷著悲憫,而他的悲憫不是對劣質生活的簡單回避,而是在寬容中保持內心的完整。詩中寧靜的氣氛實際上是詩人心理氣息的呈現,唯有在這樣的氛圍中,詩人才能袒露自己真實的內心圖景。
向衛國:“詩”有時也可以是邏輯本身
作為一首人與自我、人與“世界”的和解之詩,這首詩在倮倮作為一個特殊詩人的創作中,有著某種標志性意味。在現實生活中,詩人倮倮有兩個顯著的身份:商人/老板羅子健;詩人倮倮。毫無疑問,這兩個人會常常發生沖突。要經營好一個屬于自己的商業小帝國,是必須全力以赴的;要命的是,這個人偏偏又是一個狂熱的詩人。在我們的環境中,詩人更要富于某種“犧牲精神”,用許多現世的利益去換取一個相對可能的靈魂空間。可以想象,這兩個人之間會怎樣不斷地發生爭奪領地的戰爭。更可怕的是,在這場戰爭中,還存在著一個更加強大的第三方:“世界”。無論是作為商人還是詩人,“世界”都意味著一個永遠不可戰勝的敵人。在長期艱難的較量中,在無數次的矛盾和徘徊之后,終于有了這樣的一首詩。在這首詩里,同樣存在著兩個人,一個喝酒的人,一個寫詩的人。“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表面上看,詩人暫時向商人妥協了,他選擇了“喝酒”;但吊詭的是,正是因為“喝酒”,“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安靜的群山不動聲色地鋪展——/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一首詩出現了。“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這不是一般意義上暫時的感覺超越,而是抵達了一個更高、更為圓融的生命境界。這個“喝酒”的人放下詩歌,卻意外地領受到“命運”的雙重垂青:無論是作為商人還是詩人,無論是喝酒或者寫詩,都是命運讓“世界”給予他的獨特的生命際遇,是命運的“洗禮”,是為了讓一個人最終抵達他必須抵達的“群山”。這一切的領悟,恰恰是因為一個寫詩的人此時沒有寫詩而是在“喝酒”,更深層的原因則是,“這個”喝酒的人本質上還是詩人。換句話說,此時此境,兩個不斷爭吵的人,因為其中一個是詩人,終于成為兩個相互成就的人,他們和解為“一”。同時,更高層次的和解,是這兩個人與“世界”的和解:“世界”對人的“冒犯”在生命的最高境界上,也可能正是對人的成就。但這同樣需要前提:詩,就是唯一的前提。總之,一場生命中的雙重和解之所以發生,最終歸功于詩。是詩,也只能是詩,成就了這兩個人,成就了“命運”的大功勞。在此,“詩”再也不只是前提,它仿佛神奇地成為邏輯本身。
周瑟瑟:一個男人要經過多少次冒犯才稱得上男子漢
早晨起來讀倮倮的詩,耳邊響起搖滾詩人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一個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稱得上男子漢?/一只白鴿要飛越多少片海/才能安歇在沙灘上?/炮彈要飛多少次/才能將其永遠禁止?/朋友,答案在風中飄/答案在風中飄。”這或許與我這一年多來在幾個城市策展有關,當代藝術面對戰爭災難時勇敢地發聲,而當代詩歌的聲音在哪里呢?我從倮倮的詩里隱隱約約聽到了久違的聲音。當代詩歌軟綿綿有氣無力持續得太久了,眾人習慣寫甜膩肥厚堆積的詩,讀者吃下了過多的當代詩歌的脂肪肝。我在每一個當代藝術展覽的現場循環播放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的原聲,鮑勃·迪倫低沉壓抑的歌聲引起了現場觀眾的憂傷與共鳴。我喜歡他煙熏沙啞的嗓音,那里有一個男人感受到的二戰的傷痛,以及他傳遞給人類的堅挺的力量。倮倮的詩歌腔調是摩擦的,當他寫下《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時,他是強大的。“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倮倮的詩里透著“寒冷”,但他是妥協的嗎?面對“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詩人何為?倮倮給出了一個嚴峻的問題,但沒有給出答案,就像鮑勃·迪倫在二戰之后唱出的《答案在風中飄》。倮倮切取了一個酒后的片段:“酒后,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發呆,/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安靜的群山不動聲色地鋪展——/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仿佛坐禪入定,其實他已成為群山的一部分。人類每一次傷痛都被記錄,人類面對自身的災難時需要低聲吟唱。倮倮的寫作從憂傷里透出淡淡的光芒,那是對愛的渴望,那是絕望里的希望。因為人類“在隱秘的洗禮中,/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我與倮倮同為楚人,他長期生活在嶺南,我們見面的時候并不多,屈指算來,我們可能只見過三五次,但他敞亮的性格與特立獨行的寫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下次見面,我會對倮倮兄弟說:“一個詩人活著,最大的使命是什么?”他會怎樣回答我呢?畢加索這樣說:“我始終堅持,作為一位為思想價值而生的藝術家,在面對人類文明最高價值觀的沖突之時,絕不能無動于衷。”好吧,你先喝下這一杯火焰的烈酒。《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是一首透著“寒冷”的堅挺的詩,一個男人要經過多少次冒犯才稱得上男子漢?戰爭的槍聲與恐怖襲擊的槍聲同時傳來,我耳邊響起鮑勃·迪倫另一首歌《沒事,媽媽,我只是在流血》。倮倮以他砂紙般的詩歌嗓音發出《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的聲音,是的兄弟,我們“絕不能無動于衷”。
宮白云:原諒就是超越
現在很多詩特虛假,虛假的詩就像虛假的情感讓人生厭。而倮倮的詩都是真實的言說,是身臨其境的實境,他的這些真實與真誠的詩歌不僅引起相同的人心靈的共鳴,還在感覺上生成一種親切貼近感。但只有真實與真誠還不足以讓一首詩出色,倮倮的詩技高一籌的地方就在于除了真實與真誠,還充滿了獨立的精神氣質與滿溢著令人著迷的詩性,這種氣質與詩性使他的詩都能沿著他思維的觸角無限延伸。就如這首《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看似很隨意,其實每一字詞都歷經了錘煉,每一字詞都與他的思維水乳交融。在這首詩中,詩人為我們呈現了詩歌最有趣的一面——內心感受力,這首詩讓我們不知不覺隨著“他”思維的波動而波動,隨著“他”內心的感受而感受,而采用第三人稱“他”的敘述方式,比用“我”和“你”更直接和客觀,也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詩歌一開始詩人就以“他”的另一面來進入詩歌:“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言外之意也把這個“另一個人”的其他一面呈現出來,可謂“一語雙關”,為這首詩提供了更多令人遐想與深思的空間。在展示了“他”今夜的一面后,仿佛是興筆所致,詩人很自然地接下來說:“酒后,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發呆,/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安靜的群山不動聲色地鋪展——/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當詩人把“他”置于大自然中,一種靈性的彌漫和感知的彌合倏然而至,于是天地人自然接通,神奇地融合,一種神秘的、謎一般的內在力量不動聲色間席卷而來,在“他”與它們的交會中,“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而這種“隱秘的洗禮”,讓“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這里“冒犯”這個詞用得另類與意味深長,除卻這個詞本身的意思,應該還意味著“世界”諸多的“不堪”,而原諒又隱含了寬容、善良與釋然。不完美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面目,當詩人“在隱秘的洗禮中”忽然醐醍灌頂般地醒悟,他此時的“原諒”不容分說便上升為一種生命的超越,生活給予不了的,大自然來給予。
趙目珍:小詩也遵循隱秘的寫作邏輯
這是一首只有十行的小詩,不太容易讀懂。讀一遍、讀兩遍和讀三遍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但是連續讀三遍,其中隱秘的邏輯便一層一層地顯露出來了,詩歌的意思也大致明晰了。下面具體地來說一下。前兩句,“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言外之意,“今夜”這個時間以外的“他”,與“另一個人”相對的“他”,在狀態上與今夜是不一樣的,就是“喝酒,寫詩”,或者“不喝酒,寫詩”,總之與今夜的這個狀態是相反的。但就一個具有類似經驗的人來判斷,前一種情況,較為合理。也就是說,在正常狀態下,詩人(作者)所敘述的這個“他”,在喝完酒之后都是要寫詩的。這一次不知是受到了什么“打擊”,喝了酒,不寫詩了。第三、四句,看起來是對“喝酒,不寫詩”的一個解釋。不寫詩,是因為詩“不能抵抗寒冷,也不能/抵抗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入侵”。我仍然從一個具有類似經驗的人來判斷,這個原因可能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而是經過他人之口說出的。“他”的內心里,可能是想寫詩的。所以前文說,不知“他”在現實生活中受到了什么具體打擊,這一次表現出了反常的舉動。第五到八句,繼續往下寫。這一次,酒后不寫詩。那么酒后干什么呢?詩人說,“酒后,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發呆”。發呆,就是無所事事。也許正因為無所事事,“他”留意到了一些外在的事物:“彎曲的天空下,命運俯下身來,/安靜的群山不動聲色地鋪展——”最終,“他”也成為“群山的一部分”。第九、十句,是一個補筆,或者說是一個“升華”。第九句,“在隱秘的洗禮中”所說的“隱秘的洗禮”是指什么呢?我以為,指的就是詩人發呆后所經歷的這些,包括“他”最終成為群山的一部分,與外在的自然融為一體。很顯然,這個“隱秘的洗禮”是一種神圣的精神拯救,所以最終“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就如蘇東坡酒足飯飽以后,倚于幾上,望著“白云左繞,清江右洄,重門洞開,林巒坌入”,當是時,他“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并為此感到“慚愧”一樣,此詩中的“他”在經歷“神秘的洗禮”以后也在內心或行為上有所選擇。讀至最后這一部分,我突然想起蘇軾的《書臨皋亭》,覺得二者可以做一個對讀。整首詩的邏輯,大致就是以上所分析的這樣。最后補充一下,詩中的“他”,或許就是詩人自身的寫照,詩人是在借他人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詩中的“他”,雖說這一次酒后不寫詩,卻分明讓我們看到了“他”有寫詩的某種天分。
張無為:無厘頭中三層荒謬感
本詩前面較理性地呈現出“他”的反常態舉動,雖說詩意平平,但對后面有鋪墊作用。而且就意圖關聯來看,作者從反常身份切入也有必要,并為讀者透露出可比照空間。如由此很容易推想“他”在常態中的相應特點(包括常寫詩不飲酒,能抵抗寒冷、黑暗和劣質生活入侵等)。從第五行“酒后,坐在山腳下的草地上發呆”開始,出現了反常之后的異樣結果,而且兩個場景也都很出色。一是天空彎曲,命運俯下身,老天爺似乎突然謙卑眷顧“他”了,這便為人平添非同一般的愜意。二是群山安靜,不動聲色地鋪展,“他”也融入其中。這意味著“他”找到了某種歸宿,從身到心都難得有了歸屬感。到此,其詩意個性化在于揭示出當下新時代青年的某種荒謬感,即人似乎只有在反常中才能體驗到價值與意義,甚至體驗到馬斯洛的最高需求——“自我實現”。相反在常態追尋與努力的結果卻不過爾爾,也是應有之義。另外,“他”酒后發呆的兩個場景也是反常中的錯覺,既然如此,其中原因大概有兩種可能:一是顯示出主題是主人公阿Q式的自我撫慰,而這種自我安慰一般都緣于痛苦至極之后,就其效果看應該有所必要,甚至可以實現某種精神解脫;二是就創作主體而言,詩人在生活特定時刻的偶然錯覺,成就了詩意靈感。這兩點無疑均有意義,也是荒謬感第二層。詩最后,“隱秘的洗禮”指什么?看似費解實則也可意會,或者指“他”開頭從反常引發的錯覺性體驗;或是基于此之上體會并意識到類似經過洗禮的儀式。因此才從態度上發生大反轉,即可以原諒一切,不過詩的結句卻值得商榷。“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這句話頗為詩意,問題是想要使之真正絕妙還需要有特定語境加持。現有語境所顯示的依然是命運與偶然的通常關系,尚未能感受到有“冒犯”之義。冒犯這個詞至少關聯著主動性、無理取鬧、沖撞侵害、頂迎而不顧等自謙或蔑稱的內涵,即便我們不知道命運操控者是宗教神還是大自然,但與冒犯顯然不搭界。即使冥冥之中有安排,但對安排者不能證實亦難證偽。當然,即便是命運不偏不倚如舊觀念“陽光普照”,但現實中依然常聽到“命運不公”的抱怨,或感激命運青睞與偏愛之語。如上個體情感之間反應有差異均系自然。當然,面對造成群體災難的自然毀損(如地震)也可能引發“咒天”的情緒,不過這只是一時即興發泄。那么詩人也常常有情緒發泄,據此用“冒犯”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同時又與“他原諒了”搭配,更顯示出創作或主人公主體的蔑視感,而就效果而言也蠻好。從“酒后”開始就顯示出在類似無厘頭錯覺中顯示出反諷戲謔等黑色幽默風格,也揭示出現代人荒誕存在狀態,這是荒謬感第三層。而且在人類面對大自然越想張揚主體,黑色喜劇效果就越突出,包括這個悖論也許都只是我的個人感覺,是文本客觀顯示的。
高亞斌:在出世和入世之間
倮倮詩歌《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是一首孤獨之詩,也是一首對孤獨的抵抗之詩。詩中縈回著悖論式的對孤獨狀態的果斷選擇和猶疑糾結,充斥著對孤獨狀態的認同和抗拒。從更深層來說,它呈現出來的是詩人在出世和入世之間糾結的生命態度,是一個人在超越與沉淪之間的奮力掙扎和無奈屈從。在這首詩中,孤獨是“他”的一種自我選擇,是一個甘于孤獨的人聽從內心召喚的結果。那也許是因為,在歷經了各種消磨和挫敗之后,“他”毅然選擇了拒絕人間的紛擾,遠離塵囂,走向了孤獨之境。“他”來到了“山腳下的草地上”,“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喝酒,不寫詩”,他不但完成了與世界之間的隔絕,還完成了把自己從“他”本身剔除出去的孤傲決絕的決定。但是,世界還是用“群山”、用自己的博大和不容置疑的包容“冒犯”了“他”,使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使“他”的孤獨成為不可能。這是一種“俯下身來”的命運,使一個人幾乎不可能獲得遺世獨立的孤獨,因而,世界施加在每個人身上的“冒犯”,幾乎成為一個人難以擺脫的宿命。這里表現出來的,既有“他”對“世界對他的冒犯”的微小反抗,又有“他”面對“群山”、面對大自然、面對整個世界的抗爭的無益。這是一種對于個人卑微存在的深刻認知,也是對世界浩瀚神秘的由衷贊嘆。盡管如此,“他”還是要一個人在夜里坐在山腳下,這隱晦地表明了“他”感到的刻骨的孤獨,以及難以言說的寂寞。所以,在更為隱秘的層面上,“他”還是渴望擺脫孤獨、渴望被這個世界理解和接納。由此,“他”在不甘被世界裹挾著“成為群山的一部分”的同時,也開始“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而接受了世界對“他”的“隱秘的洗禮”。至此,“他”在出世和入世的尖銳沖突之間得到了體面的和解,“他”也最終得以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徐敬亞:他把一生的冒犯與原諒縮成了10行詩
2023年最后一天在海南棋子灣,我要當眾朗誦、評論,并請求倮倮親自提供他的一首詩。倮倮原諒了我的冒犯,準確地翻到詩集某一頁,把這首詩遞過來。一眼看去就是好啊。因為它的表面單純,干凈。我最喜歡的那種“主謂賓”。所有的詞語都是中性,不偏不倚。如同詩中的山川、草地、天空、世界本身……那一天,念的感覺也是好啊,一字一句,仿佛很是珍惜……10行詩,每一行或是一幅畫,或者是人生某一遭遇。句子山一樣大、海一樣深地讓人敬畏。一個突然拿到一首詩面對從未見過的文字,讀出最后一個詞“冒犯”,像飲完了一瓶酒的最后一滴,似乎明白一點點。哪里能看清在詩背后隱藏得極好的、詩人的世界。注意:不是一個世界,而是兩個。來,讓我們一一拆解倮倮組裝的10個零件。我們要小心閱讀,詩之礦埋藏得很深。每一行后面都是故事。①畫面:酒后,坐在草地上發呆——噢,原來全詩寫的是一個人酒后冥想。冥想中發生了什么?②事件:“天空彎曲”……似乎是隱喻。回憶開始。而“命運俯身”……則應是命運對人生遭遇的喚醒……注意:“俯”字,產生一種沖擊力!似乎帶有某種不幸。而“群山鋪展”,則是不懼直面挑戰,“不動聲色”,正是主人公此刻抗衡的表情。這場簡短戰爭,好像只有一秒,突然結束!讀詩的老手們明白:這兩行寫了主人公一生!③前因:此前,坐于草地的飲者,回顧一生前,向我們交代了兩個事實:第一,飲了酒而未寫詩,略含失意、茍活之感。第二,面對“寒冷、黑暗、劣質生活”這三怪獸,抒情主人公遭遇失敗——“失去抵抗”。④結局:這是最重的一行——“他成為群山的一部分”。再次注意:這不是一種結局,而是三種:A.他占領了群山?B.他被群山俘獲?C.他與世界和解——與群山融為一體?⑤原諒:這首詩的主題,不是冒犯,而是原諒!今夜,他是另一個人/……/在隱秘的洗禮中,/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最后,又要敲黑板!重點,又是重點。這首詩有多少個重點啊。在一首詩里,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是詩人預先地宣告全詩的比賽結果。在一首詩里,詩人完成了一次靈魂的“隱秘的洗禮”。在一首詩里,一個世界(物質的)對另一個世界(精神的)的冒犯,哪怕是再輕微的,也是冒犯。更可能的是:主人公在人生苦難面前收了手,他不細說,只是用一塊黑色的山幕和夜幕輕輕隱去了全部悲壯。噢,變了。這首詩的主題,不是冒犯也不是原諒,而是洗禮!是精神救贖。最后說修辭:此詩雖然內有隱秘意念,但我認為不屬于“隱喻”。因為第二意義大致明確,詩的指代在半陰半陽、半明半暗之間。這首10行詩分量很重,行行出狀元。讓我想起“比重”這個物理概念,甚至想起比重最大為19.6的黃金。雖然:深刻有了,含量有了,比重與精確也都有;只是:骨中少肉。美感不足。黃金打造不成蝴蝶。
霍俊明:一首十行的詩該如何有效完成
初讀倮倮這首詩的時候,我憑著一種閱讀本能去數了一下這首詩的行詩,正文不多不少,剛好十行。這些年,我讀詩幾乎形成了一種“潔癖”,我認定十行之內的詩,其難度和完成度是非常大的,稍有不慎的話就會成為半成品或偽劣品,所以每次讀到十行左右的詩我都會為作者捏一把汗。讀了幾遍之后,我認為倮倮的這首十行詩是完整的、有效的、出色的。這首詩的題目“他原諒了世界對他的冒犯”是很重的,滯重龐大到一個詩人要成為一個哲學家或者偉人才行。該詩的起句非常好,“今夜,他是另一個人”,這就完成了特定時刻和特定環境下一個人區別于日常時刻的內心淵藪和精神肖像。這是一首精神動能非常強大的詩,而詩人卻恰恰是在不動聲色的描述和交代中完成的,因此該詩的張力是不言自明的。第一句之后,我們看接下來的部分,幾乎沒有一句廢話。換言之,該詩非常精粹,這指向了詩的內在規定性。與此同時,該詩的展開也是非常自然的,而沒有刻意地去設置去拔高。一個詩人在此坦陳了人及詩的無力感,坦陳了寒冷、黑暗和劣質生活的強大及壓倒性勢能。接下來,天空和群山作為永恒如斯的事物改變了一切。天空向下,群山延展,渺小的詩人在二者之間,而天空、群山這兩個向度的龐然大物一下子將此詩的境界拓展開了。在無限延展的時間和空間中一個人在此刻幾乎可以被完全忽略,這不能不讓我們想到當年陳子昂登幽州臺時的心境。這是肉身虛弱而精神自足的時刻,這是個體主體性重新誕生的時刻,這是靈魂挺起的能動時刻,這是隱秘的洗禮中靈魂得以自救和寬宥的時刻。這也必然是在無奈的命運與偉大時空結構體的對話中詩歌得以誕生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