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與重

《浴室》的故事發生在珩城家的浴室中。小時候的珩城因為父母工作忙碌無人照顧，便一直由浴室后廚的老奶奶照看。浴室中有著來來往往的人：17號、雪白姐姐、王經理、癡傻姐姐、彌勒、老王頭兒……他們在珩城年幼時走進他的生命，又在中途離開。倒閉的浴室伴隨著這群人的半輩子，轟轟烈烈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作者將這群人的故事濃縮于幾個片段之中，讓他們的生命變得那么輕，又那么重。

《浴室》作為非虛構作品，以“我”也就是珩城的視角來展開。生活在浴室里的這群人的故事，展現了底層人的真實生活、生命的狀態，同時深度且多方向地展現了生命的重量。

在17號的故事中，生命是堅韌的，也是沉重的。故事沒有交代17號的過去，但17號卻是浴室里待得最久的一個，她與“我”幾乎一同見證了浴室里每一個人的故事。“我”對17號的評價是，“17號是個愛笑的女人”。而故事中，“我”與17號的每一次見面，她幾乎都在笑。解答數學題的時候在笑，癡傻姐姐出嫁的時候含著淚笑，和彌勒在一起的時候同彌勒一起笑，與我再次見面后依舊在笑。愛笑成了她的底色。

而同時，17號作為一個貫穿文章始終的特殊角色，她是“生命重量”的裁決者，而她本身也詮釋著生命的重量。在故事中，有一個問題被反復提及，是“我”問17號的問題：“一噸辛苦和一噸開心哪個重？”對于這個問題，17號在一開始其實是給不出答案的。雖然她反駁了“我”關于辛苦累，開心輕松的言論，但到頭只是用“反正看到兩個都是一噸就是一樣重”這樣一種數學邏輯上的解題思路來回答，目的是阻止“我”的提問，而心理上并非是認同的。在這個浴室工作的姐姐們像商品一樣被編上序號，每一位都是為了生存來到這里的，17號也不例外。她的生活當然是辛苦的，因此她不會覺得辛苦是輕的。在彌勒去世、浴室倒閉等變故發生之前，她大概也是開心的，不然她為何一直在笑。她在辛苦的同時也享受這份辛苦所帶來的快樂，所以她有空就會去閑逛，或者帶“我”去吃路邊攤、燒烤。此時的17號，辛苦和開心被放在天平的同一端，她沒有辦法衡量出孰輕孰重。

可故事結尾之處，她再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卻是堅定地訴說著“一樣重”。無論是“大包小包”“大眾”“奔馳”還是“兩千元的紅包”和“鉆石戒指”，通過這種種暗示不難看出，后來的17號已經過上了不那么辛苦的生活。因而這一次的回答，她可以真正將開心與辛苦放在天平兩端，并宣告了自己最終的稱量結果——“一樣重”。什么是一樣重的呢？在最后的回答時，17號顛倒了主語，從一噸辛苦與一噸開心，變為了開心的一噸和辛苦的一噸，重點落在了辛苦與開心是一樣重的，而非一噸是一樣重的。大概后來變得輕松的17號，也依舊能感受到生命的那份沉重。

在雪白姐姐與99號的故事中，生命是輕飄而脆弱的。雪白姐姐的故事以遇見99號為開始，也以99號死去作結。99號是在一個雨夜里被她抱回來的大肚子貍花貓。人們常說，貓有9條命，但99號，連同它剛從肚子里生出來的8只小貓，卻在又一個雨夜全部凍死。一下子丟了9條性命。而“我”所看到的雪白姐姐“肚子上一道深深的紅疤”，將她與99號聯結了起來。99號的經歷象征了她的過去，也印證了她死生未卜的將來。“我”是一個孩子，她對“我”的冷漠，是出于一種受傷后的抗拒與躲避。而她收留那只流浪的貍花貓，則是出于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愫。雪白姐姐這一角色，以一種冰冷、不近人情的形象出現，卻在故事中途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反轉。直到最后，讀者才被告知她來到浴室是因為家道中落，替父還債，這樣的結局不免令人唏噓。母親與孩子的聯結意味著生命的誕生，而這一悲劇性的結局再一次加重了生命的重量，使它在沉重的同時，又是如此脆弱。

王經理與癡傻姐姐的故事，展現的卻是平淡的生活。愛開玩笑、四十多歲的光棍王經理與腦子有點問題、愛傻笑的姐姐結了婚。婚后兩人互相燒菜、帶飯、給“我”買玩具，很快，癡傻姐姐懷孕有了孩子，然后夫妻倆和孩子一起搬了出去。故事講述的都是絕大多數人最為平常的生活經歷。但在講到二人婚禮的時候，作者以濃重的筆墨描寫了17號帶著浴室的姐姐們前來賀喜的場景，一行人噙著淚，由衷地笑出了聲。以姐妹的身份來看，她們噙著的淚里，有不舍，也有欣慰。而那笑聲里，有祝福，也有一種喜悅。這喜悅是她們無法獲得而癡傻姐姐得到了的，是能過上平淡、幸福的生活的愿景。姐姐們這種難以求得的愿景，讓生命再一次顯得厚重。

在彌勒的故事中，生活布滿了無常。彌勒是一個新潮、愛笑的“笑面佛”，喜歡研究新奇的科技設備。他的笑容包容一切，包括“我”用放大鏡引火，燒著了他的床單這件事。后來，他與17號相愛，生活簡單而幸福。但這一切卻被一場車禍無情地碾壓，一個鮮活的生命被丟進火葬場里化成了灰。命運的無常讓生命在這一刻變得輕飄了起來，而17號在火葬場的笑，再一次讓他的生命落回實處。

最后的故事“煙囪”，是老王頭兒的故事。在提倡環保的社會大環境之下，六十多歲的老王頭兒親眼看著浴室鍋爐房的煙囪倒塌，自己的工作沒有了。煙囪象征著老王頭兒。燒煤爐的煙囪被時代淘汰，因而老王頭兒也和煙囪一樣“消失在人群中”。生命在時代之下是如此渺小而短暫，但在這個“他”的故事中，他始終守在那個煤爐邊，他也有著他生命的那份重量。

《浴室》注重群像的描寫，力圖通過眾人的不同故事來展現生命的多樣與重量。而《騎馬的女人》不同，作者將核心聚焦于一人，也就是騎馬的女人——奶奶，通過描寫奶奶的個人生活，來呈現生命的矛盾與堅韌。

《騎馬的女人》同樣也是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來展開故事的，故事情節上沒什么大起大落，主要圍繞奶奶騎馬這一核心展開。

奶奶是一個有著騎馬送貨的經歷的女人，但是嫁給爺爺后，只能專心于農活與家務，“自由慣了的人，是受不了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與時光虛擲的空虛的”。望不到邊的麥田和洗不完的衣服，成了一種實質上的束縛，鎖住了奶奶渴望自由與馳騁的心。讓她停住腳步的不僅是家庭的責任，還有年齡，這促使她在心中有兩個聲音叫囂時，選擇了責任的一方。

奶奶在夢里騎馬，夢里有馬，有溪流，有繁星，也有風。一系列令人舒心的自然意象再一次反映了自由：馬是自由奔跑的，風是自由吹拂的，繁星是自由散落的，而奶奶也是騎著馬自由馳騁的。弗洛伊德認為，夢境是人被壓抑的潛意識欲望的體現，而奶奶對騎馬的渴望和對自由的愿景自然而然地化進了她的夢里。她生于自然也長于自然，她渴望回到自然中去。這份生存的責任與渴望自由、自然的張力，進一步轉化為奶奶精神上的孤寂。而她操勞了半輩子所建構起來的家庭，是她消解痛苦的唯一方式。奶奶渴望兒子的陪伴，卻也知道兒子同樣囿于生存的壓力，“他要掙錢養家”，沒有人比她更懂得這份無奈。她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責任，維系著家庭這條紐帶。于是，她會在大雨傾盆后拎回亂竄的雞，而不是放任它們自由，就像她不會輕易放下自己的擔子，否則“今年就吃不上雞蛋”了。

奶奶愛馬，愛滇馬，也做了一輩子“滇馬”；她喜歡騎馬，也騎了一輩子“馬”，只不過在后半生，她騎的馬變成了三輪車。年輕時她騎著滇馬馱貨，現在她騎著三輪車載“我”。滇馬的特性是腳力好、承受力好。而奶奶割了一輩子麥子，也洗了一輩子衣服，這份堅韌與滇馬在本質上來說是相通的。滇馬象征著奶奶。

故事在開頭與結尾重復了同一組重要的動作，即奶奶載“我”去村東頭唱戲時“上拱橋”的過程。奶奶看不懂戲，因而載“我”才是奶奶去看戲的核心出發點。那為什么偏要走“拱橋”呢？原因同樣也是“我”，是“我”的膽小促成了一次次的拱橋之行。在載“我”上拱橋的那一刻，奶奶又一次化身為“騎馬的女人”，她騎著三輪車載“我”的過程，讓她再一次體會到了騎馬的感覺。騎馬與騎車、載貨與載人的對應形成了一種時空的交錯和身份的置換。通過“我”，奶奶再一次感受到自由以外的，那條奶奶一直維系的、用于緩解孤寂的紐帶。那是一種責任感，一種被需要感。奶奶載“我”時，弓起背，整個人懸空，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腳踏板，像一匹年邁的滇馬。而“載”這一動作，概括了奶奶的一輩子：載了貨，載了“我”，載了歲月，也載了責任與生命。

《騎馬的女人》將生存與渴望自由的矛盾揭示出來，同時也謳歌著生命的堅韌和毅力，展現著責任之重。在這一作品中，“我”的情感是復雜的。奶奶再一次見到馬是在云南古城，奶奶對被“我”壓彎腰的馬兒的憐惜，同樣也是“我”對奶奶被時間與辛勞壓彎脊背的心疼。曾經像一尊菩薩一樣“大”的奶奶，如今也在歲月的作用下干癟了。而心疼背后的另外一份情感，則是敬佩與祝福。對于奶奶騎馬的渴望，故事中的“我”是這樣表現的：在奶奶騎車上拱橋的時候，“我”跳下車，在后面推；在奶奶夢見騎馬時，“我”提議要去云南古城騎馬懷舊。“我”是奶奶故事中的見證者，是奶奶寂寞時的陪伴者，同時也是奶奶愿望的助力者。是“我”幫助奶奶將這份堅守與毅力，轉化為矛盾、孤寂的生命中最值得謳歌與贊頌的部分。

而在《浴室》這一作品中，眾人同倒閉的浴室一同隱去。作者對其中幾位主人公的故事進行了留白處理，無論是雪白姐姐還是老王頭兒的結局，“我”和讀者都不得而知。這群底層的人，在面對命運的無常和生存的壓力時，其生命的重量被凸顯了出來。米蘭·昆德拉認為，關乎生命的重量，值得思考的問題是：“ 重便真的殘酷，而輕便真的美麗？”同樣在《浴室》中的“我”也發出了與昆德拉相似的提問，即“一噸辛苦和一噸開心哪個重”？“生命的重量”是這個故事的核心。

故事中做出回答的是17號，“一樣重”，這個答案來自她對生活的體驗。而從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作者給出的答案。浴室中人在“我”和每一個他者的生命中皆是過客，他們在命運和時代的洪流之下顯得如此渺小而脆弱，占據不了多大的分量，他們的生命輕嗎？大概是輕的。同時，他們每一個人努力地生活，在生活中找尋著誕生與傳承、愛情與婚姻、信念與幸福的意義，他們的生命重嗎？大概是重的。生命的重量是難以衡量的，而生命中“辛苦”和“開心”的重量卻是一樣的。正因為一樣重，生命的豐富才得以體現，也正是因為它們的重，才讓生命顯得如此珍貴。米蘭·昆德拉認為：“重與輕的對立是所有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

作為非虛構作品，《浴室》和《騎馬的女人》用真實的故事聚焦于一個又一個的普通人，生動而直觀地再現了他們生命的輕與重。《騎馬的女人》以奶奶的故事，講述了一個普通女人在自由與責任之間做出的選擇——選擇了貼近生命的真實之重，也歌頌了她的這份堅守、毅力。而《浴室》通過眾人的故事，表現了時代之下不同生命在“辛苦”與“開心”之間的抉擇，選取“一樣重”作結，落腳點也是“重”，其展現的是生命無窮的分量與厚度。

【作者簡介】

何語宣，中山大學中文系2022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