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民間借貸合同效力探究

陳健 鄒玉杰

摘要：民刑交叉案件的處理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效力評價是其中之一。目前，法律實務關于此類問題的處理主要有“無效論”“有效論”“效力可撤銷論”等三種模式，現行處理模式在評價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效力時尚存在一定瑕疵，如破壞法秩序的統一性、善意相對人權利保障不能等。通過明確合同效力定性基點、借鑒“目的二分法”等方式討論完善路徑，對于平衡借貸雙方利益，維護法律體系協調性和權威性，實現民間借貸制度價值，促進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具有重大意義。

關鍵詞：民刑交叉；民間借貸；合同效力

中圖分類號：D92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4）02-0081-06

一、問題的提出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指出，市場作為一種資源配置手段，其通過價格、供需和競爭等機制及時傳遞市場信息，改進市場主體的生產和管理水平，提高資源配置效率。與此同時，市場配置資源因市場機制原生態的自發逐利性，又具有自發性、盲目性和滯后性等不足，尤其是在自發性和盲目性的驅使下，屢屢逾越法律和社會公序良俗邊界。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高速發展，民間借貸作為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供給的融資手段之重要補充，在物質資料的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等各環節頻繁出現，為中小企業的成長、社會經濟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1]。但是，民間借貸行為在市場自發性、盲目性等外部因素影響下，也出現了不少涉刑案件。

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條規定，“民間借貸是指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及其相互之間進行資金融通的行為” ①。一般意義上的民間借貸行為，在應然層面屬于民事法律事實，會導致民事法律關系的產生、變更和消滅，但在實然層面，偏離法律和社會公序良俗邊界的民間借貸行為還可能導致行政法律關系和刑事法律關系的產生和變更。在司法實踐中，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及其相互之間進行資金融通的行為一旦被認定為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律，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變相吸收公眾存款②、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擾亂市場秩序非法經營等，輕則受到行政處罰，重則面臨刑事處罰。

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研究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首先要厘清民刑交叉案件實質。民事案件是指司法機關受理的以民事法律規范為依據調解或裁決平等主體之間糾紛的案件。刑事案件是指司法機關受理的以刑事法律規范為依據追究被告人刑事責任，對被告人給予刑事懲戒的案件。因此，民刑交叉案件往往是基于同一案件事實，既涉及民事法律關系又涉及刑事法律關系的案件[2]。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研究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核心是要解決當下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對合同效力認定的雜沓與凌亂問題，為司法機關在處理涉刑民間借貸糾紛案件中統一裁判思路開辟路徑，捍衛社會公平正義，保護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民間資金融通秩序。

二、民刑交叉案件中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

民間借貸合同，作為借款合同的重要類型之一，指在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之間，借款人向貸款人借款，到約定期限時借款人向貸款人返還借款并按照約定支付借款利息的合同[3]。民間借貸合同具有三方面的特征：其一，此類合同的標的物是國家法定貨幣，合同的內容與形式表現為貨幣所有權的流轉；其二，此類合同的主體是特殊主體，僅限經金融監管部門批準設立的從事貸款業務的金融機構及其分支機構以外的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其三，此類合同除關于借款利息的約定不得超過合同成立時1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的4倍外③，其他內容原則上無禁止性規定，可基于意思自治原則自由設定。另外，《民法典》第679條規定：“自然人之間的借款合同，自貸款人提供借款時成立”。因此，民間借貸合同的成立時間因合同主體不同可區分為兩種情況：其一，自然人之間的民間借貸合同屬于實踐合同，自貸款人向借款人提供借款之日成立并生效；其二，自然人與法人、非法人組織之間的民間借貸合同，以及法人與非法人組織之間的民間借貸合同屬于諾成合同，自合同簽訂之日成立并生效。

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是以民間借貸合同成立為基礎的，其本質上是現行法律對已成立的民間借貸合同是否發生法律效力的基本評價[4]。根據《民法典》第143條規定，有效的民間借貸合同需滿足以下要件：第一，借款人和貸款人具有相應的民事行為能力；第二，借款人和貸款人在成立民間借貸合同過程中表達于外部的意思表示需具有真實性；第三，合同約定的內容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違背公序良俗。

當前，我國司法實踐中對于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糾紛的處理，在效力認定上主要有三種思路，分別是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無效論、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有效論、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效力可撤銷論。

（一）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無效論

司法實踐中在處理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問題時，審判機關基于維護民事法律與刑事法律對同一法律事實評價的一致性考慮，當發現借貸行為涉嫌犯罪，如存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使用詐騙方法非法集資、擾亂市場秩序非法經營等情形，將以合同內容違法或借款行為屬于借款人與貸款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為由否定案涉民間借貸合同效力。如河南省漯河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年審理的王某某與許某某民間借貸糾紛一案④。法院審理查明：2010年3月份，王某某收購某投資咨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A公司），為了避稅，又私刻“某投資擔保公司”（以下簡稱B公司）的虛假印章，在未經國務院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的情況下，以承諾給付儲戶5.5%的年息、業務員高額獎勵的辦法，向社會公眾非法吸收存款。2012年8月份王某某成立某小額貸款公司（以下簡稱C公司），通過C公司將吸收的資金通過貸款方式放出去賺取差額。2011年6月，許某某向王某某借款，王某某通過銀行轉賬和支付現金方式向許某某出借70萬元。此后，許某某除向王某某支付了70萬元本金的利息（按月息2.8％計，共收取利息82.32萬元），至2014年12月，還償還了王某某借款本金40萬元，A公司（王某某為實際控制人）就許某某未償還的30萬元本金，與許某某另行簽訂了新的民間借貸合同。后來，王某某通過其實際控制的A公司、B公司和C公司等單位吸收存款并對外放貸的行為被認定構成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王某某本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基于案涉借貸行為已構成犯罪，法院認定案涉的民間借貸合同應為無效合同。《民法典》第155條規定：“無效的或者被撤銷的民事法律行為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第157條規定：“民事法律行為無效、被撤銷或者確定不發生效力后，行為人因該行為取得的財產，應當予以返還”。法院據此判決王某某在扣除許某某占用70萬元期間的利息14.70萬元（按年利息6％計算）后，返還因案涉民間借貸合同許某某多支付的利息67.62萬元。

上述判決作為終審裁判結果，已產生法律效力。但從既判力角度來看，以上案例還有一個情況應予以關注，既然案涉民間借貸合同被認定為無效，那么在王某某以承諾給付儲戶5.5%的年息、業務員高額獎勵的辦法，向社會公眾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時，案涉儲戶和業務員一般事先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王某某及其所控制的公司是將借款用于違法放貸活動。《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3條第1款第4項規定：出借人事先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仍然提供借款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民間借貸合同無效。是故，吸收公眾存款過程中簽訂的民間借貸合同也應當認定為無效。根據《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8條和《民法典》第157條等相關法律和司法解釋之規定，民間借貸合同無效情況下出借人可要求借款人參照當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支付資金占用期間利息，顯然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要低于5.5%。因此，被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對象需返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者多支付的利息。然而，在上述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同類型案例中，被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群體往往人數眾多，若都寄希望于通過司法機關返還多支付的利息，即使不考慮案件執行情況，如此龐大的案件量對于司法效能的發揮亦是極大挑戰。

（二）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有效論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是我國的基本經濟制度之一，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發揮著決定性作用是該體制的重要特征[5]。在此背景下，司法機關處理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時，往往基于遵循意思自治原則，促成市場交易角度考慮，在案涉合同不違反法律強制性規范的前提下，懲處案涉犯罪人的同時，最大限度保護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6]。如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中級人民法院2021年審理的付某某與石某1、石某2、A公司民間借貸糾紛一案⑤。法院審理查明：2010年，石某1與A公司合作開發工程，備案開發方為A公司，A公司于2010年4月12日在不動產部門備案出具授權書一份，該文書授權石某1辦理案涉工程開發小區的銷售及一切手續和其他相關事宜。2013年12月16日，石某1向付某某借款100萬元，雙方簽訂借款合同，合同約定借款用于A公司開發工程建設，借款期限為兩個月，石某2承擔擔保責任，借款方用案涉工程開發小區的部分房產作抵押，同時以A公司作為出賣人，向付某某出具購樓款收據及全套商品房買賣合同，并在當地相關行政部門辦理了預告登記。借款合同簽訂后，付某某向石某2銀行賬戶實際匯款90萬元，匯款時按借款合同數額扣除了2個月利息（約定月息五分）10萬元。后因石某1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同時，法院責令石某1向付某某等人退賠違法所得284.6萬元，其中包含本案借款本金65萬元（實際借款90萬元減去已給付利息款35萬元）。本案經過原審一審、再審一審和再審二審等司法審判程序，終審法院認為案涉民間借貸合同是否有效是案件的爭議焦點之一，即在石某1借貸行為被認定為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情況下，案涉借款合同是否有效？根據生效裁判文書，法院認為石某1的借貸行為被生效刑事判決認定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民間借貸合同并不當然無效。本案中，石某1與付某某之間借貸系出于雙方借貸合意，不存在2015年《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4條規定的情形⑥，故案涉民間借款合同有效，出借人付某某亦有權以他人為借款人石某1提供擔保為由提起民事訴訟。

本案基于同一事實行為，對于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在刑事審判和民事審判過程中，審判機關作出的評價截然相反。即在刑事審判中，法院認為石某1的案涉行為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責令石某1向付某某等被害人退賠違法所得（僅限借款本金），顯然我們可從該判決中推斷出，刑事審判過程中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已被否定。然而，在此后的民事審判中，法院認為刑事訴訟中已對被害人付某某權益進行了救濟，即責令石某1向付某某等被害人退賠違法所得（僅限借款本金），故民事審判中對石某1借款不予審理，但基于付某某與石某1、石某2、A公司之間形成的借貸和擔保合同關系，其事實清楚，對合法內容應予保護。石某2應連帶給付付某某未還欠款部分的本息；A公司以銷售方式提供的房屋作為讓與性擔保抵押物，雖因付某某在本案中怠于行使請求或催告A公司履行房屋過戶或繼續預告登記的權利，存在一定過錯，但A公司也應在擔保物價值的50%范圍內承擔保證責任。上述案例中，民刑訴訟截然相反的司法評價，顯然不符合法秩序的統一性原則，損害了司法權威。

（三）涉刑民間借貸合同可撤銷論

《民法典》第147條至151條規定了四種可撤銷的民事法律行為類型，即重大誤解、欺詐、脅迫、顯示公平。基于公平價值考慮，司法機關在處理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糾紛過程中，當案件因為重大誤解、欺詐等情節，導致借款行為有且僅有一方的意思表示不真實時，為了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通過適用可撤銷的民事法律行為制度賦予涉刑民間借貸糾紛中利益受損方自由選擇權。如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年審理的袁某與代某某、A公司民間借貸糾紛一案⑦。法院審理查明：2012年7月，代某某、張某某、潘某某與袁某約定，由袁某出借人民幣1000萬元給代某某、張某某、潘某某，借款月息為2%，A公司為借款提供擔保。此后，張某某因犯集資詐騙罪，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在刑事判決中，袁某被認定為集資參與人，上述借款被認定屬于張某某集資詐騙的犯罪事實之一，因此法院追繳張某某的集資詐騙犯罪所得25，049.34萬元，并返還給各集資參與人（包括本案涉及的袁某）。后來，因案涉1，000萬元借款一直未追繳到位，袁某便以民間借貸糾紛將代某某、A公司起訴到法院，要求代某某返還欠款及利息，A公司作為擔保人對上述借款本息承擔連帶清償責任。代某某和A公司認為作為借款人之一的張某某在本案中的借款行為實為以合法的民間借貸形式掩蓋其非法集資的目的，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⑧第52條第3項的規定，案涉借款合同屬于“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因此，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無效，A公司作出擔保承諾的條款亦無效。本案經過一審和二審，終審法院認為案涉民間借貸合同是否有效是案件的爭議焦點之一。根據生效裁判文書，法院認為刑事判決認定張某某構成集資詐騙犯罪，犯罪金額中包括袁某出借的1，000萬元，進而可以認定張某某在與袁某簽訂借款合同時，存在集資詐騙的非法目的。但是，并沒有證據證明出借人袁某有共同的非法目的，亦沒有證據證明其他借款人代某某、保證人A公司參與集資詐騙，具有集資詐騙的非法目的，故案涉借款合同只有張某某單方在主觀和客觀上存在欺詐。但是，認定“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前提為合同雙方均存在共同的虛假意思表示，即合同雙方均存在“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合意。所以，如果實施犯罪行為僅是合同一方的目的而非雙方的共同目的，則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52條第3項規定的“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行為[7]。因此，案涉民間借貸合同應認定為有效，但袁某可以對方實施欺詐行為，自身意思表示存在瑕疵為由申請撤銷合同。

綜上所述，本案在民事訴訟階段，基于保護債權人合法權益考慮，緊扣法律法規和案件事實，將案涉民事法律行為定性為可撤銷的民事法律行為。在此類民事法律行為中，盡管當事人意思表示存在瑕疵，但法律默認了該行為的有效性，是否行使撤銷權仍屬存在瑕疵意思表示當事人的自治范圍，國家司法權原則上不可直接否定該法律行為的效力。然而，基于同一事實行為，在刑事審判中，法院已責令張某某向袁某等被害人退賠違法所得，但僅限借款本金。顯然，該刑事審判結果對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作出了否定性評價。雖然本案民事訴訟階段的裁判結果于法有據，實現了實體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但從程序法角度洞察，刑事訴訟階段和民事訴訟階段對同一案件事實的不同評價，不僅破壞了部門法之間的和諧統一，更削弱了司法裁判權威。

三、民刑交叉案件中民間借貸合同效力認定路徑之完善

（一）明確定性基點，涉刑民間借貸合同非當然無效

民間借貸作為一種典型的民間融資手段，對社會經濟發展和民生改善作出了積極貢獻。因此，基于價值考量和比例原則，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允許民間借貸行為存在，并鼓勵、支持、引導民間借貸不斷發展完善。另外，從公權和私權的劃分角度考察，民間借貸的形成一般是基于一定的人情關系或利益期待驅動，借貸雙方在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借貸過程中的約定也是意思自治的表現，借貸行為的本質是貸款人對自身財產行使處分權和收益權。因此，民間借貸關系當屬于平等主體之間的社會關系，囊括在私法領域，應盡可能降低國家權力干預的頻率和力度。在此背景下，即使部分民間借貸行為被刑事犯罪的客觀方面所包含，也不應僅從刑法維度評價案涉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更不應直接、片面、無差別地否定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

（二）分析行為范式，通過“目的二分法”概括合同類型

民間借貸合同涉及的刑法罪名主要有兩個：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從民間借貸合同糾紛涉及到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行為范式來看，表現為行為人違反國家金融管理法規，向社會不特定公眾吸收存款，進而以營利為目的向第三人轉貸，賺取差額利息。從民間借貸合同糾紛涉及到的集資詐騙罪的行為范式來看，表現為行為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借助詐騙手段，給予貸款人虛假承諾高額回報的方式騙取借款。針對以上兩種借款模式，根據當事人訂立合同的直接目的，可將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概括為兩種類型：其一，犯罪嫌疑人以獲得集資款項為目的，在集資過程中簽訂的民間借貸合同；其二，犯罪嫌疑人以賺取差額利息為目的，在集資款進行轉貸過程中簽訂的民間借貸合同。

（三）明晰矛盾焦點，維護司法訴訟中法律評價的統一性

根據《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3條第1款第4項之規定，犯罪嫌疑人集資過程中形成的民間借貸合同并非當然無效，應結合出借人在借款時的主觀認識去判斷該類合同效力。出借人事先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非法轉貸等，屬于《民法典》第146條和154條規定的情形，即民間借貸合同雙方以虛假的意思表示簽訂合同或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合法權益，這樣的民間借貸合同應為無效合同。針對出借人事先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情形，基于保護善意相對人利益價值考慮，應認定案涉民間借貸合同有效，要求借款人按照合同約定返還出借人本金及利息。當然，約定利息不得超過法律保護上限⑨。

根據《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3條第1款第3項之規定，未依法取得放貸資格的出借人，以營利為目的向社會不特定對象提供借款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民間借貸合同無效。據此，犯罪嫌疑人將集資款進行轉貸形成的民間借貸合同應不具有法律效力。這樣的民法評價與現階段司法實踐中刑法評價一致，此類案件中轉貸的對象往往因犯罪嫌疑人的不法行為需要支付高額的利息以獲得借款，理應得到具有傾向性的法律保護。因此，就第二種類型的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效力的法律評價來看，不僅有利于維護部門法之間的和諧性、統一性，更實現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

綜上，就第一種類型涉刑民間借貸合同中的出借人事先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以及第二種類型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認定來看，目前的司法實踐，不論是民事訴訟階段還是刑事訴訟階段，對其效力都是否定的，保持了部門法之間的和諧統一，而且也取得了不錯的社會效果，應作積極評價。然而，第一種類型涉刑民間借貸合同中的出借人事先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的，就案涉合同的效力認定進行觀察，目前的司法實踐，刑事訴訟階段和民事訴訟階段作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因此，此類涉刑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認定，需要在司法理論和實踐中予以重點關注。

（四）完善法律供給，促進民間借貸制度價值實現

上文指出，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民間借貸合同效力的評價尚存在違反法秩序統一性原則的情形。《刑法》第64條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者責令退賠；對被害人的合法財產，應當及時返還；違禁品和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財物，應當予以沒收。沒收的財物和罰金，一律上繳國庫，不得挪用和自行處理”。據此，司法機關在處理民刑交叉領域中的民間借貸合同時，往往對案涉合同效力作了否定性評價，僅責令借款人向貸款人返還借款本金，而不包括利息。部分案涉合同還涉及擔保責任，但因主合同無效，擔保合同作為從合同，當然無效。然而，在此類借貸關系中，借款人因構成刑事犯罪面臨刑事處罰，自身履行債務能力往往不足，由擔保主體承擔連帶責任，不僅符合貸款人實現債權的合理預期，更有利于保護善意相對方的合法權益，維護司法權威，實現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因此，就犯罪嫌疑人集資過程中形成的民間借貸合同，當存在出借人事先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借款人借款用于違法犯罪活動情形的，通過在《刑法》第64條添加一個修正性條款，即“民刑交叉案件中，基于同一事實，民事法律規范對犯罪分子違法所得財物及被害人合法財產的處理，與本法不一致的，以民事法律規范規定為準。”以此，基于民間借貸法律行為本質上的私法屬性，倡導意思自治優先，可實現涉刑民間借貸合同效力在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評價上的一致性，更好地保護善意債權人合理利益。

四、結語

在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探究民間借貸合同效力，必須要厘清民間借貸行為的本質，即私法自治下平等主體之間進行資金融通的行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和法治體系的完善，社會發展日新月異。一方面，經濟的快速發展極大地催生了民間借貸之新形態；另一方面，也給司法實踐中對各類民間借貸合同效力的評價帶來了新挑戰。如果不能在法治框架下對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作出規范性評價，保護好民間借貸權益人的正當權益，必將極大損害民間借貸制度價值，阻礙社會融資，破壞市場環境[7]。與此同時，在處理涉刑民間借貸糾紛時，如果就案涉同一民間借貸合同效力在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階段分別作出相互矛盾的評價，又將破壞法秩序的統一性。因此，探究民刑交叉案件視域下民間借貸合同效力認定存在的問題，以明確定性基點、借鑒“目的二分法”等方式分析完善路徑，對于平衡借貸雙方利益，維護法律體系的協調性權威性，發揮民間借貸制度應有價值，促進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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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2015年6月23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655次會議通過，2020年8月18日第一次修正，2020年12月23日第二次修正。

②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與變相吸收公眾存款的區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是直接以“存款”的名義吸收資金，實踐中借款人一般會給出借人出具存款憑證，并承諾在一定時間內還清本息。變相吸收公眾存款則不直接以“存款”的名義吸收資金，而以投資、集資入股等名義，但是，其承諾履行的義務與吸收公眾存款性質相同，即都是承諾在一定期限內還清本息。需要注意的是，二者本質上都具有非法性。

③2020年8月20日起施行的《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5條之規定。

④河南省漯河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豫11民終2222號。

⑤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黑02民再110號。

⑥因本案原審一審判決于2017年作出，故適用2015年《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

⑦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贛民終168號。

⑧本案審理于2018年，當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未

出臺，故仍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

⑨上限為合同成立時一年期貸款市場報價利率四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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