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的人生困境及思想突破

劉懷榮

韓愈的文學成就為古今學者所公認，韓愈“學圣人之道以修其身”“修其辭以明其道”及首倡“道統”，在思想史上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這些功業，贏得了當時及后人的無限敬仰，而他在長期的人生困境中完成思想突破的事實，卻似乎未能得到應有的關注。

韓愈三歲喪父，由長兄韓會和嫂子鄭氏撫育成人。在韓愈十二三歲時，兄長韓會不幸去世。唐貞元十年，韓愈二十七歲，鄭氏去世。韓愈在《祭十二郎文》中回顧了早年的不幸遭遇：“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逝。承先人后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只。”其早年的孤苦，在此文中得到了證實。

因家族成員多早逝，撫養遺孤的重任落在韓愈一人身上。十二郎去世時，其子十歲，韓愈子才五歲，這還不包括兩人的女兒在內。因此韓愈感嘆：“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他將“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作為余生的大事，而且韓愈所撫養的不只是韓氏遺孤，還有朋友的遺孤。

又因韓愈仕途屢屢受挫，“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三選于吏部卒無成”，因而長期處于貧困狀態。從唐貞元二年入京，到唐貞元十七年授四門博士的十六年里，盡管韓愈為了衣食兩入幕府，但生活困頓的問題一直未能解決。任四門博士的次年，他提到：“仆無以自全活者，從一官于此，轉困窮甚。”唐貞元十九年七月，韓愈升任監察御史，不久即被貶陽山令。在作于唐永貞元年的《上兵部李侍郎書》中，他再次提到：“家貧不足以自活。”可見，韓愈“居閑食不足，從仕力難任。兩事皆害性，一生恒苦心”的自陳，絕非虛語。直到韓愈近五十歲時，家境才徹底好轉。

在長期的人生困境中，韓愈雖有過困惑，但他以古圣賢為榜樣、學圣人之道、胸懷天下的熱情分毫未減。《上賈滑州書》曰：“愈年二十有三，讀書學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于古人。”他在作于二十六歲時的《爭臣論》中說：“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將他此后十年間所作詩文按先后排列，我們可清晰地看到韓愈思想發展的軌跡，“愈也，布衣之士也……前古之興亡，未嘗不經于心也；當世之得失，未嘗不留于意也”“讀書著文，自七歲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不敢有愧于道”“蓋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從中可見韓愈的濟世情懷。

唐貞元十六年，韓愈三十三歲，尚未正式在朝中任職，仍處于人生最困苦、無望甚至不免性命之憂的時期，而他的“道統”思想正形成于這一人生困境中。孟子說：“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韓愈則在“不得志”時，既要“獨善其身”，又不放棄“兼善天下”，故終能“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這不僅是對孟子思想的明顯突破，也為傳統士人精神注入了全新的內容，從中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韓愈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

（選自《光明日報》2021年10月18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