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誠然,我還熱愛著沉郁、銳利、冷冽、瘋狂、特立獨行的一切,但我心中也漸漸盛開了熱烈、明媚、真實的繁花。
我一向不喜歡交響樂。
混亂、喧鬧、毫無美感,木管樂器、銅管樂器、打擊樂器爭先恐后地表達自我,喧賓奪主,剝奪了樂曲本身之美。
相比之下,獨奏曲則有閑庭信步、款款獨行之感,流暢且悅耳。在妹妹尚未出生的那些年,我的生活如獨奏曲般自在悠揚,輕松愜意。
像許多獨生子女那樣,我得到了父母全部的愛,我的需求大多能得到滿足,我的內心世界深厚蔥蘢。我沒有建立親密關系的意識和愿望,并且對此感到滿意,甚至自豪。我可以盡情構筑自己的世界,并將周遭的一切納入其中,在熟悉的秩序中,在周到的呵護下,理所當然地兀自生長。獨奏曲如心底的深泉,在歲月中靜靜流淌,每個樂章都在訴說著獨屬于我的幸福和快樂。
在深夜,我可以沉醉于雷鬼迷人的四四拍之中,無須擔心吵醒熟睡的嬰兒。我的身邊不會雜亂地堆放著拆封了的或未拆封的嬰兒用品,更不會聽見突兀的啼哭聲、忙亂的腳步聲、瓶罐碰撞聲、哼唱兒歌聲……因此,在最初,我實在難以接受妹妹的到來。
獨奏曲的節奏被驟然打亂,音樂不再單一純粹,漸漸失去了其特有的流暢與悅耳。
家庭日常對話中,難得再有漫無邊際的有關文學、音樂、旅行的討論,更多的是有關輔食、尿片、掛號的交談。我不再有與父母悠然逛街的機會,更多的時候是待在臥室里,與咿咿呀呀尚不會說話的妹妹大眼瞪小眼。
曾經奉為圭臬的那些理想主義,那些幼稚、肆意的愛好與心性,似乎在漸漸變得有些喧囂的生活中被磨去了鋒芒,一些陌生的情感體驗從心底萌生。
比如那一天——
“你先看一下你妹,我去家對面的醫院取個號就回來。一定看好啊!別讓她從床上翻下來,她現在動作可快了,一個不小心就爬到床邊了。”母親一邊囑咐,一邊急匆匆地出了門。
我臨危受命,不得不放下手頭的事,寸步不離地監護妹妹。
我坐在床沿,一邊刷著手機,一邊頻繁地看向坐在床中央自娛自樂的妹妹。小小的人兒,白里透粉的臉頰肉嘟嘟的,目光清亮得如泉水一般,纖長濃密的睫毛柔和地下垂,一雙小手正摸索著,笨拙地抓起自己的腳試圖往嘴里塞。我被這天真搞怪的舉動逗笑了,不自覺地停下正在看的視頻,打開相機軟件記錄下這可愛又可笑的一幕。
妹妹看見我的鏡頭,立刻被吸引了,咿咿呀呀地表示興奮,還轉過身子伸手想要抓住鏡頭。我作勢不給,晃了晃手機,把它藏到身后。妹妹奮力伸出手,身子向我靠過來。她重心不穩,突然向前一倒,眼看就要一頭栽下床,我慌忙將她抱起。妹妹真實而溫熱的小小身軀被我圈在懷里,耳邊咿咿呀呀的聲音竟如此熱切,仿佛甜美明快的音樂在耳邊響起。那一瞬間,我的身體緊繃,戰栗不已。原本熟悉的臥室變得有些陌生,灰紫色的窗簾在微風中柔和地擺動,斑駁的日影在乳白色的墻壁上緩緩地游走。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午后,我恍如置身于一處陌生的所在,與以往不一樣的真實感、幸福感在心底扎根,溫暖繁盛。
我曾自詡清冷孤絕,崇尚追求個人自由,幼稚地想要自我沉醉、自成一曲。對于溫暖的、真實的、平凡的生活與情感,我少有關注,甚至不屑一顧。獨奏曲原本是我視若珍寶的秘密森林,不容干涉與置疑。但在那個平凡的午后,那些我曾以為的雜音、走調開始修潤、和諧,與我長久以來的獨奏曲漸漸相融。
備考的日子是永遠做不完的題目,是時刻懸在心上的分數,而妹妹就是我忙碌緊張生活中的歡樂源泉。雖然每一天都在重復“兩點一線”,但妹妹的每一點變化都讓我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神奇與美妙,以及愛。
在學校與父母通電話,末了總要問一句“妹妹是不是在睡覺”。如果得到肯定的答案,我便會“哦”一聲放下電話,感覺空落落的;如果聽說她沒睡,我便會興奮地催促他們“讓我聽聽妹妹的聲音”,當我聽見妹妹模糊不清的咿咿呀呀聲時,總是難掩笑容。一旁的朋友詫異地問我為什么一個勁傻笑,我會輕快地回答:“聽我妹說話呢!”朋友也會帶著笑輕輕搖頭:“嘖嘖,你真的變了好多。”
留校多日,放假回家。原本還在擔心許久不見的妹妹會不認得我、不如從前親近我,沒想到一走到母親身邊,在她懷中的妹妹立刻扭轉身體,發出咕咕嗚嗚的表示激動的聲音,一個勁地朝我貼過來。嬰兒爽身露的水蜜桃清香混合著奶香,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浸潤了我的每一寸心田。
日子一天天過去,妹妹一天天悄悄長大。每天都有驚喜:會自己坐起來了,會自己扶著圍欄站起來了,會蹣跚學步了,會自己啃蘋果了……每次回家,妹妹一見到我就會發出興奮的叫聲,馬上轉頭去找她的玩具,把她所有喜歡的玩具都拿過來給我玩。而我一回家也總是迫不及待地想抱抱妹妹,親親她,跟她咿咿呀呀對話。當我把軟糯糯的妹妹抱在懷里的時候,滿心都是疼愛與幸福。這樣純粹的愛,除了父母之愛,大概也只有手足之愛了吧。
原本以為妹妹的到來于我的生活是一種減法,事實卻是妹妹的到來讓我的生命更加豐富——不僅讓我更珍愛生活,也讓我更深地體會到了父母對我的愛。
現在,母親常常會很驚喜地說:“你那時候也這樣,我好像看到了你小時候的樣子。”我知道,父母當初也是這樣含辛茹苦把我養大的,而我對此卻沒有多少記憶。我原本是沒有機會重回過去的,因為妹妹的出生,才讓我有幸“親臨現場”,感受到當年父母對我的愛。
即使有了妹妹后的生活變得更忙碌,但父母依然會接送我上學放學,還經常給我送餐。從前我對這些熟視無睹,妹妹的出生讓我珍視一直以來覺得理所當然而不被看重的愛,也讓我學會了去愛。誠然,我還熱愛著沉郁、銳利、冷冽、瘋狂、特立獨行的一切,但我心中也漸漸盛開了熱烈、明媚、真實的繁花。
我的生活不再是獨奏曲,而是漸漸變成了流動、絢爛、豐盈的交響樂。
那是多么美妙的音樂啊!
奏鳴曲式的快板,復三部曲式的慢板,小步舞曲式的中快板,回旋曲式的快板,四部樂章在我心底交替上演、此起彼伏。提琴的生動悅耳,長笛的甜美清亮,圓號的低沉飽滿,定音鼓的安穩純凈,各式音色在我心間交織躍動、水乳交融。
我會神游于自己深厚蔥蘢的內心世界,亦會想起妹妹天真純凈的笑臉。
誠然,獨奏曲有閑庭信步、款款獨行的流暢悅耳,但交響樂的生機盎然、豐富絢爛,奏響了更真實、更豐盈的生命頌歌。
指導老師:黃 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