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塌房”了

馮瑜

推開門的那一刻，我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屋子里亂糟糟的，垃圾堆成小山，好幾件家具挪了位置……洗手間傳來“嘩嘩”的水聲，母親從里面探出身來，沖我招手：“快過來幫我！”

我連忙走過去，卻看到母親正樂呵呵地清洗著拖把。一問才知道，明天父親要從外地回來。為了迎接他，母親打算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干凈，再好好地布置一番。我撇撇嘴：“爸爸回來的時間也不會太長，你費這個勁干什么？”母親笑道：“你爸打算長住一段時間呢！”我一聽，樂得合不攏嘴。

父親是一名海員，常年乘坐船只前往不同的地方。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笑起來嘴邊有淺淺的酒窩。每次回家，他都會給我?guī)б粋€具有當?shù)靥厣慕ㄖＰ汀幸换厮o我?guī)Я艘粋€埃菲爾鐵塔的模型，只因那會兒他乘船去了巴黎。

每次同學來我家里玩，他們看到客廳展示柜里的各種建筑模型都會驚嘆不已。當我告訴他們，我有一個周游世界的“水手爸爸”時，他們都十分羨慕。看著他們的表情，我得意揚揚，覺得父親從事著很厲害的工作。

慢慢地，我對航海也產生了興趣，閱讀、觀看了很多與之相關的書和電影。我逐漸了解到，在海上生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不僅要與孤單相伴，還要與海浪、風暴抗爭。盡管父親常年不在我身邊，但一想到他在從事充滿挑戰(zhàn)的工作，就足夠讓我獲得勇氣和力量。

此刻，得知心目中的英雄要回家長住一段時間，我別提有多開心了。

父親到家的那天晚上，母親做了可口的飯菜，一家人其樂融融。

席間，父親問我：“你喜歡和爸爸待在一起嗎？”我還沉醉在久別重逢的快樂里，絲毫沒有察覺到他語氣中的小心，我說：“當然喜歡！”父親又問：“你希望爸爸陪你多久？”我不假思索地說：“越久越好！”父親舒了一口氣：“那就好，爸爸會陪你很久喲！”我有些疑惑：“你不用出海了嗎？”父親的眼神有一些躲閃：“暫時不用。你奶奶身體不好，我要多去陪陪她。”我隱隱覺得，父親要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便說：“不管你干什么，我都支持！”父親笑了，他笑起來仍然會有好看的酒窩，但幾道皺紋也出現(xiàn)在他的額頭上。我猛然驚覺，父親已經42歲了。對于14歲的我來說，42歲已經是一個與“老”緊密相連的年紀了。

父親沒有繼續(xù)剛才的話題，而是問起我在學校里的生活。我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當聽說同學們都羨慕我有一個“水手爸爸”時，他有點發(fā)愣。我以為他不相信，便拿來作文本，翻到那篇名為《我的爸爸是水手》的作文遞過去。父親很認真地看了起來，他的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有欣慰，有歡喜，還有幾分難過。

我告訴父親：“我的文章還被老師當作范文了，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我有一個水手爸爸！”父親點了點頭，說自己累了，便將作文本還給我，獨自走回臥室休息。我接過本子時，看到紙張被抓得有點皺，不由得嘀咕：“水手爸爸手勁真大！”

說來也奇怪，父親明明回家了，卻不怎么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經常要到晚上10點多才會從外面回來。我問父親去哪里了，他卻不愿意回答。我問母親這是怎么回事，她也沒有告訴我答案。

父母的反常讓我有些疑惑，但我并不介意。少年藏不住秘密，我將父親回來的消息告訴了同學們。他們知道后，又露出了羨慕的神情，還有人纏著我問：“海上有驚險刺激的故事嗎？”我便將父親以前講過的幾個故事分享給他們。看著大家圍在我身邊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我開心極了，感覺自己成了聚光燈下的明星。

聽故事的同學里，坐我后排的小軍興趣最濃，他總是追著我問：“能不能去你家玩？我想見見你爸爸，我想他一定很帥！”我本不想答應小軍，但架不住他的熱情，就含糊地說：“看你的表現(xiàn)。”小軍識趣地將書包里的零食都拿出來給我，還說要認我當大哥，這樣就能“常回家看看”了。我哈哈大笑，“大哥”這個昵稱很威風，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所以每次小軍這樣叫我，我都會欣然回應。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在放學路上碰到父親。

他穿著外賣小哥的馬甲，將電瓶車停靠在路邊，低頭查看手機。我心中一緊，慌忙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希望自己認錯了人，但走得越近，身影越是熟悉。

父親的反應很敏捷，還沒等我走到他身邊，他就抬起了頭。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好像也吃了一驚，臉色煞白。

這時，小軍的聲音從身后不遠處傳來：“大哥，你在干嗎？”我轉過身，看見他朝這邊跑了過來。

處于震驚中的我還沒有回過神，目光呆滯地看著父親。

小軍問道：“這位大叔是誰啊？”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父親說：“我是他爸爸。”

小軍一愣，轉頭問我：“你爸不是水手嗎？為什么變成外賣大叔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原本在大海上冒險的水手父親換工作了，成了一名在城市里穿梭的外賣員。這份新工作一點也不帥氣，甚至有些卑微。情急之下，愚蠢的話脫口而出：“他不是我爸，是我叔叔……”

話音剛落，父親原本煞白的臉更白了。那一刻，父親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塌房”了。

此后幾天，父親一句話也不和我說，而我也不想和他交流，兩人雖然同處一個屋檐下，卻盡可能地相互避開。他氣我不敢在同學面前認他，我氣他一直都在瞞著我，害我在同學面前出糗。

在班上，我過得也不如意。小軍嘴嚴，沒有將那天的事情說出去，但他不再叫我“大哥”了，也不再纏著我要聽海上的驚險故事。也許在他看來，我就是一個騙子吧。

母親不愿意看到我和父親冷戰(zhàn)。有一天父親出去送外賣，她來找我談心：“你爸年紀大了，身體大不如前，是時候回到岸上好好休息了。奶奶生病了，你往后還要上高中、大學，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可不少。你爸在海上的時間太久，一時也不知道能干什么工作，他就想到去送外賣，他說這工作挺好的，時間自由，多勞多得……”

母親那天說了很多，我時不時地應一句，努力地想把屬于父親的英雄形象找回來，卻怎么也做不到。我平復了一下心情，問母親：“爸爸喜歡當水手嗎？”

母親說：“喜歡呀，那是他少年時的夢想。”

我又問：“他現(xiàn)在算不算放棄了自己的夢想？”

母親一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母親回答不了的問題，父親回答了，但他回答的方式不是面對面地談心，而是給我寫了一張紙條。父親寫道：“我沒有放棄夢想，只是生活總在變化，我也需要做出改變。當海員是我的選擇，當外賣員也是。我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很開心你能為水手爸爸感到自豪，我會繼續(xù)努力的，讓你不會因為外賣員爸爸而自卑。”

紙條上的字很少，但我反復看了很多遍，每看一遍，心臟都會被刺痛一下。這會兒我才意識到，我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親，還將他的勇敢與夢想，當作向身邊人炫耀的工具。

我暗下決心，以后要成為像父親那樣的英雄，勇于追夢，敢于擔當，而不是拿別人的事來粉飾自己，滿足那可憐的虛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