詁經精舍往事

王林

詁經精舍是清代學者阮元擔任浙江巡撫時，在杭州西湖邊創建的一所書院。與當時浙江的敷文書院（萬松書院）、紫陽書院等不同，詁經精舍辦學不是為了科舉考試，而是為了培養經世致用的人才。書院不講八股文，不解試帖詩，重在解經講史，兼及詩文。

這天，又到了詁經精舍的月度考試。

一看題目，就有考生笑出了聲：以“鰣魚多刺”為主題，寫一篇文章。

宋代人有句玩笑話，說人生有五大恨：鰣魚刺太多、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無香、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不能作詩——這人生的第一大恨，這回成了詁經精舍的考題。

笑歸笑，考試還是要考的，考生們各自散去，或查找資料，引經據典，或凝神思考，奮筆疾書。

和清代很多書院不一樣，詁經精舍的月考是開卷考，可以隨便翻書，一天內完成就行。這條規矩是創立者阮元定下的，一直沿用。

順便說一下，詁經精舍招收由浙江十一郡歷年選拔的優秀生員來此讀書，是當時浙江的最高學府，是學霸扎堆的所在。

詁經精舍不僅考試是開卷的，連學生上課都很自由。比如詁經精舍一份1886年的日課表上面列舉了學生每天要完成的規定動作：

——讀《四書章句集注》五頁。

——讀《十三經注疏》十頁。

——寫小篆。按《說文解字》順序寫二十字，順便抄錄《說文解字》。有余力可臨帖、練習楷書。

——讀紀傳類五頁（《史記》《漢書》《三國志》等）。

——讀編年類十頁（《資治通鑒》等）。

——讀群書（天文、地理、算數、金石、校勘、聲律、音韻、國朝掌故……按個人興趣愛好）。

詁經精舍的學生可以按自己的習慣，安排先讀什么、后讀什么，就連讀書的領域都有一定的自由度。

其實很多明清時期的書院都注重自學，詁經精舍尤其特別。對于這里的學生來說，重要的不是刷題，而是對經典的理解、學習的興趣及獨立研究的能力。當然，每天的課業日記還是要寫的。等到山長（相當于校長）來書院，還要給山長過目。

詁經精舍既然是名校，授課的當然是名師。1886年的山長，也是書院主講，乃晚清一代大儒俞樾。俞樾原本執教于蘇州紫陽書院，在浙江巡撫馬新貽的誠摯邀請下，才來到了杭州詁經精舍。事實證明，馬巡撫眼光獨到。俞樾到書院任職不多久，詁經精舍的學生在鄉試（相當于省級統考）中的成績就讓江南學壇震驚。俞樾擔任詁經精舍山長之職長達三十一年，可以說把半生心血都獻給了詁經精舍的教育事業。

俞樾當時的影響力有多大？說個有趣的細節：他給詁經精舍學生開出的必備書單中有《說文解字》。此書只要銷往浙江，就會一售而空。這當然不是一個詁經精舍就能消化的，詁經精舍開出的書單，大約上了各大書院和民間書坊的熱搜榜。

既然要培養學生獨立研究的能力，詁經精舍的老師自然不會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說教模樣。授課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提問和討論，當然也少不了質疑。清代學者錢詠說起他在詁經精舍經常看到的情形：一群人議論風生，常常因為意見不同，爭得面紅耳赤。畢竟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這里誰都有兩把刷子，不服就辯，不會輕易認錯。詁經精舍崇尚的是實事求是的精神，學生只要言之有據，哪怕是跟老師唱反調，也一樣能被接納。

說回考試。

關于考試，有人緊張，有人興奮。竟還有人盼著考試？原因說來也簡單：如果文章夠優秀，是能被收入《詁經精舍文集》的，那就厲害了。不單如此，還有獎金，按名次發放，有時候數額還相當可觀。如果是一以貫之的優等成績，還會影響到學生津貼——俞樾的得意門生章太炎，當年就想申請書院的一項專為高才生設立的津貼，屬于等級中的“超等”，每月六兩銀子，相當優厚。誰是學霸中的學霸，誰能入選文集領獎金，檢驗的時候到了。

俞樾擔任詁經精舍山長期間，一共編過六本《詁經精舍文集》。從這些文集中，我們可以了解當年詁經精舍的考題。自鳴鐘、陰晴表、千里鏡、電報……好多西方的新發明出現在了考題中。

有一篇《電報賦》的學生作品這樣寫道：“爾乃地因弦縮，心與絲長。線延雁足，書續魚腸。密封管細，譯語文詳。是奪天工之巧，又分雷鬼之光。關山咫尺，頃刻家鄉。問誰作傭，曰泰西洋……”作者在面對電報時，既驚又喜的震撼感受躍然紙上。在那個新學、舊學劇烈碰撞的年代里，年輕學子受到的精神沖擊前所未有，對“落后就要挨打”這件事，他們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1897年，浙江巡撫廖壽豐將詁經精舍與杭州敷文、崇文、紫陽、學海、東城等書院，改為“專課中西實學”的求是書院。求是書院是中國人自己創辦的最早的新式高等學校之一，也是浙江大學的前身。

今年5月21日，浙江大學迎來了一百二十七周年校慶。這一百二十七年以來，浙江大學始終秉承以“求是創新”為校訓的優良傳統，以天下為己任，以真理為依歸，逐步形成了“海納江河、啟真厚德、開物前民、樹我邦國”的浙大精神。

詁經精舍雖已成往事，但它骨子里的精神一直都在，并傳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