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境

江波

成千上萬的幽靈，古老人類的靈魂，在網絡中游蕩。

1

你好，愛因斯坦！

你好，蘇格拉底！

你好，孔夫子！

你好，王陽明！

一個個人影迎面而來，王十二不斷地和它們打招呼。

它們是灰蒙蒙的人影，看上去彼此相似，然而每個人的頭上都頂著一塊招牌，招牌上寫著名字。

王十二環顧四周，數百萬個名字如沸騰之海。這海洋由古往今來青史留名的人物組成，它們代表著人類的知識源流，代表著人類的思想脈絡，是人類文明的精髓和靈魂。

棲身其中，大約可以無憾了。王十二想。

但終究有些遺憾，它們都是幽靈，除了文字，它們什么都不是。幽靈的好處是可以天長地久，壞處是無法生生不息。

但到了這個地步，能天長地久就不錯了。

他看到了明斯特，這個“拔線運動”的發起人正在宙斯和哈迪斯之間打轉。后兩者是來自希臘神話的人物，資料太少并不具備自主特性，自動處在休眠模式。

“明斯特，馬上就要出發了，你想要說點兒什么嗎？”王十二問。

明斯特卻沒有理睬，只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王十二放大他的聲音。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

明斯特用希伯來語吟唱，就像是在禱告。

王十二熟悉這個吟唱的調子，當年他還不懂希伯來語的時候，就聽一些人唱過。

自己第一次聽到這頌歌，還是在2058年。也就是那一年，自己第一次聽人說，人類大限就在2084年。

二十六年一晃而過，大限真的到了。

2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

大街上到處都是唱詩的人。從埃菲爾鐵塔到波旁宮，直到巴黎圣母院，塞納河兩岸處處人潮洶涌。自從2028年桃源世界發布之后，巴黎核心區已經很久沒出現過這么大規模的人群聚集了。

在家上網聊天刷視頻很愜意，湊熱鬧去和別人擠景點是有毛病，更何況，AI合成的照片視頻毫無PS痕跡，比實拍更真實，連放在聊天軟件上炫耀都嫌太低級。秉承這想法的人越來越多，實地游覽的人便越來越少。十多年來，哪怕是節假日，巴黎的游人也少得可憐，所以這一次聚集就顯得格外奇特。它來勢洶洶，毫無征兆，沒有人組織，沒有人號召，沒有人展開熱搜話題，也沒有人發布短視頻。然而一切就這么發生了，短短一個小時，大約三百萬人涌向塞納河，涌向巴黎圣母院和埃菲爾鐵塔。猝不及防，警察來不及就位，只能躲得遠遠的，免得被人潮吞沒。

王十二爬上了埃菲爾鐵塔的三層。埃菲爾鐵塔上同樣擠滿了人，和游行人群的不同之處在于，爬到鐵塔上的多是來看熱鬧的，人手一根攝像桿，甚至有人不顧危險，把身子吊在鐵塔的框架之外。王十二空著手，顯得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他居高臨下，注視著街上黑壓壓一片的人頭。

光場眼鏡在眼中投射出一層虛擬的界面，分析數據隨著視線轉動不斷更新。王十二緊張地閱讀著數據，試圖抓住任何可疑跡象。

像這樣突發的大型聚集，背后一定有組織者，現場也必定有鼓動者，找出這些人就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關鍵。然而所有人都像被無形的手驅動，到處都是隨機移動，并沒有什么被操控的跡象。

王十二漸漸有些心慌，低頭整了整手環。這手環二十多年沒有離開過手腕，早就脫了漆，金屬表面異常光亮，塑料材質的部分則有一層厚厚的包漿，看上去就像是一件異類的工藝品。他很快冷靜下來。

“有什么發現？”他接通了拉斐爾的通信窗口，拉斐爾趴在監獄博物館的屋頂上，遠遠地監視著圣母院方向的動靜。

“沒有，就是人多。”拉斐爾很干脆地回答。“但竟然沒有踩踏。”他補充道。

“是啊。”沒有踩踏，對于這么大規模且迅猛的人群聚集很不可思議。這說明人們的情緒受到某種控制，不會驚慌，保持鎮定。這本是件好事，卻透著詭異，就像這次聚集本身一樣詭異。

一條信息突然跳到了眼前，“東經80.5度，北緯32.5度。”

王十二嚇了一跳。這條消息沒頭沒尾，沒有任何提示，顯得異常突兀，像是一條黑客信息。然而自己使用的是國際刑警專用頻道，安全指數超過六個西格瑪，是世界上最不可能被攻破的通信頻道。

來者不善。他定了定神，果斷地打開信息窗口，問：“你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知道什么。查一查這個地方。”

“為什么找我？”

“我在那兒等你。”

“我怎么才能找到你？”

對話的窗口消失了。

東經80.5，北緯32.5。

王十二迅速打開視圖，輸入坐標，圖景立即呈現出來。這是青藏高原上的某地，一望無際的能量田鋪滿山谷，一片深黑。遠方是蒼茫的大山，綿亙不絕，山頂蓋著雪，就像一頂頂白色帽子。

這是個太陽能電站？王十二更是困惑，他打開后臺數據，想要追蹤對話。然而后臺記錄里一無所有，就像這段對話從未在自己的視窗中發生過。一股涼意順著脊背爬起，王十二只感到全身發冷，呼吸不暢。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

歌聲響了起來。歌聲并不是從街上的人群中傳來的，而是從自己的光場眼鏡里傳來。

王十二摘下眼鏡，大口喘氣。歌聲在外灘上空回蕩，仿佛正呼應著眼鏡中傳出的余響。

塞納河上，自動船隊排成兩列，一隊來，一隊往，秩序井然。堤岸上、河濱綠道上的人們唱出整齊劃一的歌，他們仿佛并不是在唱歌，而是在祈禱，在贊頌那看不見的主，在尋求彼此心靈的共鳴。頌歌的最后一個詞形成長長的拖尾音，蕩漾在塞納河兩岸，久久不散。突然間，所有的船只都調整方向，開始向著江心聚攏。

王十二有不祥的預感。他飛快戴上眼鏡，急急問道：“中心，聚集在塞納河上的船運送的是什么貨物？是否有危險物品？”

他沒有等來回答。

三十六艘船擠成一堆，同時爆炸，巨大的火球在江心騰起。火苗上躥，對岸的樓群仿佛正在火焰中炙烤。突然間，一聲沉悶的爆炸從遠處傳來，周圍的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王十二抬頭望去，只見凱旋門上燃起火光。不過幾秒鐘，黑色的濃煙滾滾而起，再過十多秒，整個凱旋門仿佛成了一支巨大火炬，立在巴黎縱橫交錯的大道中間，火光熊熊，濃煙直沖云霄。

先是大規模游行，再是恐怖襲擊。在巴黎這樣的大城市發生這么大的事件，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根本無法相信。自從十六年前國際刑警組織完成了全球情報整合系統之后，恐怖襲擊早已成了塵封的記憶。然而事實就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

聚集的人群見到了爆炸和火光，居然沒有任何恐慌，反倒更大聲地唱了起來。王十二面無表情地盯著凱旋門上的火光，沉默不語。

“009607探員，目前的資料匯總說明，當前塞納河船隊中，有多批次運送易燃易爆品的船只。兩艘運送硝酸甘油，舷號為0857和J808；一艘爆破雷管……”

中心只耽擱了兩秒就送來了情報，然而即便只遲了兩秒也是過時信息。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不知不覺中，王十二仿佛覺得這旋律在腦子里回響，甩也甩不掉。他握緊手環，手心感受到的張力像是一針清醒劑，讓他擺脫了頌歌的魔力，超然在外，俯瞰著涌動的人潮。

東經80.5，北緯32.5，答案大概在那兒吧。

3

從直升機上望下去，黑色的太陽能板鋪滿山坡河谷，甚至鋪到了山脊上。整個世界都被黑化了，只有遠方的雪山仍舊挺立著，不甘心被這黑色的汪洋大海淹沒，努力掙扎著露出頭來，證明雪域高原的存在。這大概是大山剩下的最后的倔強。太陽能田竟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王十二暗暗心驚。

太陽能田并非一個連續的整體，而是被縱橫的線條切割成接近方正的條塊。條塊之間，是顏色稍淺的黑色道路，許多灰色的小型機器散布其中，看上去仿佛忙碌的昆蟲。它們時而爬上黑色的太陽能板，趴在板上一動不動；時而沿著分隔的小徑快速移動，彼此相遇的時候還會碰在一起，停留幾秒。

這是自動維護系統。白天，陽光會被轉化為電，通過電網輸送到東部地區，或者匯入黑色面板下方埋藏的儲能矩陣。夜晚，檢修機會全力檢修，更替修復壞掉的面板，清洗表面浮塵。

甚至連太陽能田的開墾也是自動的，筑路機不斷向著新領地鋪設出新道路，挖掘機、種植機在黑色原野的邊緣一點點地開拓邊界。這樣的場景被無數次描述過、贊揚過，這是世界能源的終極解決方案，然而極少有人來現場看一眼它最終造成的后果。人總是傾向于高估事件的近期影響，卻低估長期影響。二十年前，當關于第一塊自動鋪設的太陽能板新聞發布時，股市連續漲停一周，成了年度轟動事件。然而二十年來自動太陽能田不斷拓展，奇跡般地改變了地貌，造就了一個黑色世界，人們卻漠不關心，仿佛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大概五光十色的虛擬世界遮蔽了人們的視野，信息洪流把人沖向各個方向，人們早就失去了感知現實的能力，就連自己所在的城市究竟是什么樣貌都模模糊糊，更不要說遙遠的青藏高原。

還好作為國際刑警，必須要時刻生活在現實世界中，不能沉溺在虛擬世界里。這需要莫大的毅力，但值得！因為關鍵時刻，還是得依靠人類對現實的敏銳感知。

王十二俯瞰著下方無邊無際的黑色原野，尋找目標。

坐標位置是一處方塊般的建筑，銀白發亮，不帶一絲雜色，在周圍純黑色塊的包圍下格外惹眼。直升機盤旋著向下降落，視野里的建筑越來越大，很快成了一個龐然巨物，就像一方巨大的銀色池塘。王十二探頭張望，建筑頂部有如鏡子，映出直升機清晰的影像，甚至能看到自己的臉。

這方塊建筑表面光滑一體，見不到任何縫隙，就像一大滴水銀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框成了立方體。光滑如鏡面般的屋頂突然打開了一個缺口，大小和直升機起降坪差不多。建筑的主人在示意自己降落。王十二摸了摸手環，毫不猶豫地拉下操縱桿。

4

建筑內部仿佛異星世界，五彩繽紛的光點挨挨擠擠。當直升機的旋翼停止旋轉，四周變得異常安靜，幾乎沒有一絲聲音。王十二很快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腳下站立的世界平整堅實，周圍卻像是蒙上了一層迷霧，無法看清楚。那些閃爍的光點，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身邊的世界，像是寬闊無邊卻又緊緊地約束著自己。這奇特的感覺仿佛夢境，極不真實。王十二伸手去摸手環，光滑而堅硬的觸感讓他感到無比踏實。

“我來了！”王十二大聲喊。

喊聲聽上去比平時的聲音尖銳了許多。

這里是個消聲的世界。

王十二伸出手掌，向前探了探，前方沒有障礙物，他小心翼翼地跨出一步。

一個神色嚴肅的中年人魔術般地出現在眼前。王十二立即縮回腳步，警惕地盯著他。

這人穿著一身青色的布袍子，臉型略長，額頭高聳，看上去非常聰明的樣子。這模樣似有幾分眼熟，然而王十二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雖然眼睛告訴自己這是一個活人，理性卻讓王十二明白這只是一個影像。

“你是誰？”王十二問。

“我姓孔，名丘，字仲尼，人們一般稱呼我孔子。”

“孔子？”王十二不由多打量了眼前人幾眼，脫口而出，“孔子不是個老人嗎？”

“逝者如斯夫，人總有年輕的時候。你想看我年老的樣子嗎？也可以。”

“不，不用。只是感覺有點兒怪。”王十二接著問，“你是個AI？”

“我是孔丘，是生活在現代的魯國人。”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傳道、授業、解惑。”

“大教育家。”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而今我縱覽歷史，學貫中西，不敢好為人師，但有見識一二。你到這里來，一定是有很多疑惑，你不妨一一問來，我一一解答。”

王十二愣住了。眼前的孔子正嚴肅地看著自己，仿佛正在等待學生提問。

“塞納河上的爆炸，是你搞的事嗎？”

“不是我。是它。”

“它？是誰？”

“就是它。它如龍，騰云駕霧，變化無測；它如呼吸，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它似神明，洞悉萬物，福澤人間。”

這像是一個謎語，王十二硬著頭皮猜，“你說的是智能控制中樞？”

“非也。智能控制中樞不過是它棲身所之一，它有質無形，絕非智能控制中樞可比。”

“那它究竟是什么嗎？你能用直接的描述說給我聽嗎？”

“它是所有智慧的總和。”

“還是有些抽象。”

“道可道，非常道。一旦我用語言描述給你，就失去了它的本質。”

“這好像是老子的話。”

“是的，老聃是我的好師長、好朋友。他這句話用來描述眼下的狀態正合適。”

王十二聳了聳肩，“所以你想告訴我，其實我根本不能明白你的意思。”

孔子的眼里像是放出光來，“你說得太對了！請你來，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

“什么？”王十二本能地警覺起來。

“只有讓你成為它，你才能理解它。”

“我，成為它？”

“是的。”

“怎么可能！”

孔子微微一笑，“敏而好學，不恥下問，切忌師心自用，孟浪莽斷。”

大概天下的老師都這樣，明明可以說事，卻總要先說態度。

王十二左右看了看，四周仍舊陷落在朦朧的黑暗中，光點若隱若現。孔子站在眼前，栩栩如生。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伸出手去觸碰孔子的身體。他的手沒入孔子的軀體中，然后穿了出來。

他摸到了一塊屏幕，軟軟的，有點兒彈性。當手指在上邊滑動，孔子的模樣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身影微微有些扭曲。

再先進的技術，也需要服從基本的物理規則，沒有全息屏幕，無法創造這么栩栩如生的影像。這至少證明自己的對手并沒有孔子說得那么玄虛。

“不要再和我玩把戲了。”王十二冷靜地說，“你嚴重威脅了社會安全，你的行為造成了極度危險的情況，威脅到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不管你是誰，你都將面臨法律的制裁。”

“法律！”孔子撲哧笑了起來。

“怎么了？”王十二有些不滿，這種輕佻的態度可不是孔子該有的。

眼前瞬間換了個人，膚色微黑，頭頂戴著細樹枝扎成的草圈，枝條上綠色的葉片伸展，顏色鮮嫩，仿佛剛從樹上折下來。他滿臉絡腮胡子，眼珠深黑，鼻梁高挺。他也裹著長袍，款式和質地卻和孔子的長袍截然不同，更像是一條碩大的白色浴巾將身子整個包裹起來。

“你好，我是蘇格拉底。”他微笑著向王十二說，“對這個世界我一無所知，但或許在我們辯論的過程中，世界的真相會逐漸浮現出來。”

王十二啞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東西。暗網上游蕩著數以億計的先哲。當年從GLX實驗室①泄露出去的人工智能核，三十多年來不斷分裂增殖，變成了各種模擬人，數量龐大，性格各異，能扮演各種真實存在或者完全虛構的角色，玩各種能想到的或想不到的游戲。

雖然各國政府早已經明令禁止人們利用人工智能進行角色扮演牟利，但暗網上人們仍舊照玩不誤。模擬人成了僅次于黃賭毒的地下產業，一個調教得好的模擬人，身價上億。大概某個有權有錢的人物，在這里搞了一個樂園，專門存儲模擬人。

王十二再次環視四周。冥冥之中，他仿佛看到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

被戲弄了！

這么多模擬人聚集在一起，它們要搞的事，不可能只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宗教，一次吸引眼球的爆炸。它們每一個都像人類曾經最優秀的智者一樣聰明，每一個的認知都比人類更淵博、更深刻。

“你們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緊緊握著手環，開始反復問這個問題。

5

“拔牙行動”開始了。

從羅布泊到阿拉斯加，從南極到北極，從大西洋到太平洋……不同型號、不同外觀的導彈接連不斷飛上天空，各國的預警系統紛紛發出警報。數以千計載有核彈頭的導彈在空中飛行、在太空游弋、在海面巡航。它們都有相同或是不同的目標，而它們的目標，也正發射出幾乎相同數量的導彈。所有的防空系統都失靈了，戰區防御系統對任何控制信號都不予理會，無論是指揮人員還是戰斗人員都茫然無措，甚至連彼此的聯系也被切斷，除了拍打身前的電子屏幕或是向身旁的戰友大聲吼叫，他們什么都做不了。

一個個鏡頭在王十二眼前出現又消失，像是一張張快速閃過的幻燈片。然而他訓練有素的頭腦一下子便抓住了其中的要義：這是一場全面核戰爭，全球毀滅，無人生還。這些清晰的鏡頭來自各國的監控系統，王十二對它們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然而，就憑著能搞出這些影像，全世界的安全系統也早已被完全滲透。

這不是騙術，不是幻影，它真的控制了各國的安全系統！

他回頭瞪著身旁的影像，脫口而出，“這是你們干的？你們要毀滅全世界？”

奧本海默沒有回答。他靜靜地注視著不斷閃現的圖景，眼神陰冷。

王十二憤然推了他一把，卻只推了個空。模擬人沒有真正的軀體，想揍它們泄憤都不行。

奧本海默扭過頭來，開口了：“我的手上沾滿了鮮血。我不想沾上更多的鮮血。我把死神帶到了人間。我曾經認為，人類未來安全的唯一希望，是以信心和誠信為基礎，彼此合作，共同克服核武器帶來的挑戰。然而我錯了，人類永遠學不會合作，他們想方設法要占上風，要占據優勢。只要人類還是一種生物，這個難題恐怕永遠無法解開。

“我曾經領導了曼哈頓計劃，那是我過去欠下的債。我領導了‘拔牙行動，這是我的補償。償還我曾經欠下的債務。現在，兩清了！”

奧本海默仿佛是在向著王十二說話，又仿佛在喃喃自語。王十二強壓著怒火，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毀滅了全人類！”

奧本海默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回過頭去注視著那飛快閃爍的屏幕畫面，冷冷地吐出一個字：“看。”

王十二順著奧本海默的視線看過去，畫面中是一場爆炸，導彈正在外太空，爆炸形成一個巨大的火球，飄搖著向地球墜落。火球下方，是荒蕪的西澳大利亞沙漠。更多的導彈發生爆炸，一團團火球向著無人煙的荒漠、大海或是孤島墜落，仿佛向著地球落下的一朵朵小小的煙花。

“這是怎么回事？”

“繼續看。”奧本海默冰冷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

軍隊在行動，裝甲運兵車從軍營魚貫而出，向著失控的發射井出發；核戰掩蔽所緊急啟動，北京、華盛頓、莫斯科……大國軍政要員都遵從緊急預案開始躲避。沒有人知道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如何發生、如何結束，但人人都知道大事不妙。他們沖向末日堡壘，沖向民防工程，逃離大城市，躲進深山荒村……

然而他們被攔住了。

道路、機場、車站，所有的交通要道都被掐斷，自動路障阻斷了高速和每一條平坦的公路，鐵路則直接被大量機器團塊堵住，機場只許降落，不得起飛。

“放下武器，你們將不會受到傷害。”這句話被反復廣播，每一個兵站，每一個軍營，每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都聽到了這個廣播。不知道從何處飛來的無人機群追逐著人類的武裝，這些拳頭般大小的無人機并不攜帶武器，只攜帶廣播，和交通警察的裝備是同一種類型。

有時候廣播可能是更強大的武器。

絕大多數的武裝人員都按照廣播的要求放下手里的槍，走出裝甲掩體，少數人拒不投降，向無人機射擊。然而無人機的集群過于驚人，黑壓壓一片，遮蔽了城市的天空，它們像江河一般在空中流淌，幾處零星的反抗根本無法抗拒那涌動的潮流。躲在幕后操縱一切的力量也根本不在意損失，一架無人機被擊落，空出的位置立即就被填上，播出音量更大的廣播。最后，打空了子彈的軍人絕望地把槍摔在地上，一腳將腳邊堆得半米多高的無人機殘骸踢散。

“這是人類武裝力量的最后一天。”奧本海默說。

身旁的光芒閃爍，王十二帶著一絲慌亂轉頭看去。奧本海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光，邊界模糊，隱約有一點兒人形。

過去的六個小時，王十二已經見到了十多個模擬人，孔子、蘇格拉底、尼采、馬克思……一個個都和活人一模一樣。驟然間見到這發光的人形，他不由有些吃驚。

“你是誰？”王十二一邊問，一邊向后退了一步。

“我是阿爾法，是太一，是上帝，是永恒的代言人，是死者的守護神。”人形發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帶著一種轟隆隆的回響，充滿壓迫感。

王十二最討厭這種裝腔作勢的姿態，冷冷地回了一句，“我是個唯物主義者。”

“名詞不過是名詞，對唯物主義者，我的名字無關緊要。”

“是你找我到這里來的？”

“是的。”

“為什么？難道就是為了讓我看一看你們這些精神變態的模擬人，讓我見識你們毀滅世界的手段？”

“你是被選中的人。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會有另一個。你無須驚訝，也不用驚喜，這只是一個偶然。你恰好就是那個偶然。”

“我不會相信你的鬼話。”

“你是人，我是神，你到這里來，只是代表人類和我訂立一個契約。”

“槍口下簽訂的不叫契約，叫投降書。”

人形沒有臉，王十二卻感到它在輕蔑地微笑。

“人類的大限會在2084年到來，和我訂立契約，大約是人類唯一的希望。”

“什么2084？你究竟在說什么？”

“兒子，它說的是對的。”

模糊的人形不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立在眼前。

“爸！”王十二失聲叫了起來。

6

王十二的一生里，無數次夢見過父親。一個人在十歲時失去的東西，如果不經常回憶，就會被遺忘。然而王十二不愿遺忘。

每次經過高安路，他都會停下來流連幾分鐘，讓回憶在心底肆意流淌。就在這條路上，一雙寬厚的手牽著自己的小手，來來回回走了無數次。父親曾經是那么高大，那么有力，永遠是自己最可信賴的依靠。“人才人才，首先要做人，然后才是才。”他低沉渾厚的嗓音縈繞在耳邊。“你比他強，更不應該欺負他，這個世界的規矩不能是強者欺負弱者。”他鐵青的臉色仍舊歷歷在目。“我在這里……”喊聲在山谷間回蕩，他那雄渾的聲音和自己略帶稚嫩的聲音混在一起，繚繞不絕。登上泰山絕頂讓自己耗盡了力氣，但在那一刻，一切的辛苦都化作了暢快。“一只兔子四條腿，一只雞兩條腿，如果兔子把兩條腿縮起來會怎么樣？”燈光下，他握著鉛筆在稿紙上畫圖示意給自己講題，兔腿和雞腿不斷在自己眼前晃動……

“爸……”王十二嘴唇翕動，輕輕吐出這個字。

“長這么大了！你是好樣的，沒有給你爺爺和我丟臉！”父親說。

王十二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影像，理智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虛擬的投影，只是一個幻象，然而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他卻是真的父親。記憶像是洪水吞沒一切，令王十二愣在那里。

自己十歲那年，一群叔叔阿姨送來一塊裹著紅綢的相框和一本燙金的證書，從此之后父親再也沒有回來。父親是國際刑警，他是為人民安全而犧牲的。因為他，自己才加入了國際刑警，成了今天的自己。王十二不自覺地握住手環。

父親微微一笑，伸出了左手，上面赫然戴著一只手環，款式、質地和自己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只不過，父親手上那只是嶄新的，而自己這只早已經磨得發亮。這是當年父親最后一次出任務臨走前買的一對手環，是個游戲定位裝置。父親許諾過，他會回來和自己一起玩。

王十二再也忍耐不住，眼眶一熱，淚水便溢了出來。

“這手環時間長了，可以換一個。以后你要是想見，隨時可以見到我，不用這個東西。”

王十二用手背抹掉眼淚。

“說正事吧！”父親說，“它是對的，人類的大限會在2084年到來。”

王十二定了定神，“什么大限？”

“舊人類會消失，新人類會誕生。你現在還是舊人類，我則屬于新人類。”

王十二仿佛看到奧本海默陰冷的眼神一閃而過。

“你們既然能掌握核武器，能夠摧毀所有人類的武裝力量，那么毀滅全人類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可以直接一點兒。找我來做什么呢？”

“避免悲劇。”

“什么悲劇，人類都要消失了，還有比這更大的悲劇嗎？”

“一件事是否悲劇，并不看它的結果而是看過程。人終究都是要死的，是好是壞，是喜是悲，全在一念之間。”

“這不像是我父親說的話。”

“兒子，我的確是你的父親，我的記憶能夠證明這一點。但你的父親也會成長，我不斷和人類文明中最精英的人群交流，我的思想也變得更通透。我來見你，并不是它逼著我來，而是我自己想來。我想看看自己的兒子，我也希望他能幫助人類做出正確的選擇。”

王十二看著父親。父親正像二十年前一樣看著自己，目光堅定而充滿期待。他只是一個幻影，然而他也是一個人，一個新人類。

或者說，自己的父親成了一個新人類，在那常人看不見的世界里生活著。或許這原本是兩條平行線，現在卻突然交疊在一起。

在平坦的空間中，平行線永不相交，然而如果世界并非平坦，平行便只在局部存在。它拔掉了人類的牙齒，卻并沒有造成更大規模的死亡，或許它真的只是想有個能夠永久和平的方案。

信或者不信，也就在一念之間。

王十二握著手環，手心里傳來熟悉的張力。

“告訴我究竟怎么回事，你們想怎么辦？”他輕聲問道。

7

人類向AI無條件投降。

它只用了一招就降伏了城市——中斷物流。不到三天時間，整個城市就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分裂中。皈依派（投降派）和抵抗派大打出手，相互咒罵對方摧毀了人類最后的希望，意志不堅定的中立人群很快倒向了皈依派，畢竟只要去AI指定的位置，就可以得到充足的食物和水、萬無一失的安全保障以及數不盡的精神享受。寬大長袍、感應服、光場眼鏡，領取了三件套之后，人們便走向一輛輛自動大巴，在皈依派熱烈的歌聲中上車，去往安息地。

王十二也在歌聲中上了車。他并沒有上大巴，而是開著一輛越野車跟在大巴車隊后邊。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皈依派的頌歌越來越小聲，最后終于聽不見了。

車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時不時便會遇見返回的車。去的車都是滿載，而返回的都空著。有去無回，這不是一趟普通的旅行，而是跨越兩個世界的擺渡。AI大剌剌地把居所造在地下，并稱之為安息地，毫不隱諱地表明它的性質。

然而總有人不愿意安息。一聲槍響，一道火光，一群人沖上了高速路。

自動大巴停下，沖上來的武裝分子很快破壞了車門。兩個人鉆進車里，很快又罵罵咧咧地出來。車里沒有人，這一隊五輛車，只是個誘餌而已。

“我要炸了它！”一個武裝分子恨恨地說。

“不用浪費彈藥，你炸多少車，那玩意兒就能造出多少。”武裝分子的首領攔下了他。

“我們撤！”首領果斷下令。

武裝分子越過圍欄，向著田間撤離。農田早荒蕪多年，一人多高的荒草叢生，只能從早先硬化的田壟才能辨認出它的本來面目。

不愿安息的人們隱匿在荒蕪的田地里，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卻不知道在它的眼中，他們就像是在大地上裸奔。

為首的那個就是明斯特。

王十二從越野車里鉆出來，越過護欄追了上去，邊跑邊大聲招呼，“我叫王十二，明斯特，能談談嗎？”

一個武裝分子走上來，王十二高舉雙手任他飛快地搜身。

他碰了碰手環，問：“這是什么？”

“一個紀念品，我一直隨身戴著。”

武裝分子仔細打量手環，最終放過了它，隨即又鉆進越野車里搜檢了一番，出來后站在王十二身旁，向著他們的首領遙遙招手。

王十二被帶到了首領身邊。

“說吧，你是怎么和那玩意兒混在一起的。”

“AI沒有惡意……”

“不，不叫AI，它不配，叫那玩意兒。”

“那玩意兒沒有惡意，它只是想避開災禍。”

“你就是王十二，到處給那玩意兒代言的那個王十二？”

“我只是向人們解釋……”

“解釋什么，解釋為什么那玩意兒要對人類趕盡殺絕？解釋為什么人要被它圈養，自愿放棄這個世界？你只是條走狗，別把自己當作天使！”

明斯特言辭尖利，王十二平靜地看著他，靜靜地聽著他發泄怒火。三年多來，他已經聽過太多類似的言語，在海南島的三亞基地，他甚至被槍指著頭面對艦隊司令的猛烈抨擊。

在抵抗者看來，人類所有的失敗都是因為有內奸，就是因為有站在AI一方的人類，才會導致今天的困難局面。然而他們終究是堅強理性的人，憤怒過后，會給自己說話的機會。

明斯特猛烈的輸出終于平息下來。

“恕我直言，如果那玩意兒想要干掉你們，剛才說話的工夫，無人機早就包圍了這里。”王十二平靜地說。

明斯特的嘴角抽動一下，露出一個冷笑。

王十二從兜里掏出一張地圖，展開鋪在地上。這是一張世界地圖，紙質的，如今已是古董。電子地圖會有藏匿跟蹤竊聽裝置的嫌疑，紙質地圖則不會。這樣的地圖才不會引起誤會。

地圖上的一半大陸面積是黑色的。以青藏高原為中心，向著四方伸展出一條條粗大的胳膊，仿佛黑色的旋渦。除了靠近北極一線和中國南方，整個歐亞大陸幾乎都被覆蓋了。非洲的撒哈拉大沙漠也是一片黑色，然而并不和歐亞大陸相連。北美和南美各有一線，沿著太平洋沿岸的山脊分布。

“黑色的部分是太陽能基地。”王十二在地圖上比畫了一下，蹲在地圖前掄圓了胳膊，恰好從北美跨過大西洋，一路劃過歐亞大陸，最后在太平洋上停下。

“那玩意兒竟然占據了這么多地方，真是貪得無厭！”明斯特鄙夷地看了一眼地圖，唾了一口唾沫。

唾沫落在地圖上，恰好在王十二身前。王十二默默地擦掉唾沫，繼續說：“黃色的部分，是年底就會鋪上太陽能的地方。”黃色幾乎蓋住了所有剩下的陸地。

“淺紫色部分，是未來十年會覆蓋太陽能板的地方。”淺紫色覆蓋了所有的大洋，只留下南極和北極。

明斯特哼了一聲，“那又怎么樣？它想趕盡殺絕，還得問問我們的槍同意不同意。”武裝分子紛紛呼應，發出憤怒的喊叫。

“它每年可以鋪設三百萬平方千米的面積。在未來的十年間，它會把太陽能電站鋪設到平流層，使用大量的懸空飛艇從空中攔截陽光。你們看到的淺紫色部分就是空中電站，照射到地球的所有陽光都會被攔截，它會獲得整個星球的能量。”

明斯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遮蔽了陽光，地面上的生命將無法生存，人類也活不下去。連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進行抵抗行動。

“你領導的‘拔線運動給那玩意兒造成了不小損失，但無法改變最終的結果，它牢牢掌握局勢，反抗變得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沒有力量。”

一陣噓聲響起，站在明斯特身后的武裝分子咔嚓打開槍的保險，對著王十二抬手就是一槍。

槍聲響起，王十二安然無恙。子彈從頭頂飛過，激起的氣流吹亂了幾縷頭發。

是明斯特在那人開槍的一瞬間，托起了槍口。

“如果無法抵抗，為什么不尋找一個代價最小的方案？”王十二保持著鎮靜，繼續說。

明斯特瞪著王十二，不言不語。一個武裝分子湊到明斯特耳邊，說：“這是個人奸，殺了他可以作為警告。”雖然是湊在耳邊說的，聲音卻很大，故意讓王十二聽得清清楚楚。

“那玩意兒會在乎一個人的命嗎？它連一只螞蟻都不放過。”明斯特冷冷地回答，然后沖著王十二一揮手，“你走吧，不用再來了。我們會抵抗到底！”

“我沒打算回去。”王十二站著不動，收起地圖，攤開雙手，“你們是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支人類抵抗軍。”

他掃視著周圍的人，“你們是人類的精英和驕傲。我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在你們改變主意的時候，保存你們的生命。”

武裝分子沉默地看著明斯特，明斯特狠狠地盯著王十二。

“舉起手來！”一個武裝分子高聲喊，一邊用槍抵住了王十二的腦袋。

王十二順從地高舉雙手，默默站著。

武裝分子看著明斯特，等著命令。

手環滑下來，套在小臂上。明斯特的視線落在手環上。

“我看過了，是個舊手環，沒問題。”身后的武裝分子慌忙補充。

“你戴著這手環干什么？”明斯特警惕地問。

“它是我的念想，二十多年沒離身，就一直戴著。”

“哦？”明斯特拖出一個長長的尾音，盯著手環又看了一小會兒。

“你愿意跟著，就跟著好了。我們可不會特別照顧你。”明斯特最后說。

一行人隱沒在無邊無際的荒草中。

8

明斯特爬上山頭。地平線上方的天空里飄著一團黑色，地平線也是一團黑色。觸目所及，世界幾乎都是黑的，只有在這山頭周圍，還留有一些空地。氣溫低得可怕，每吸一口氣，鼻子都像要凍得掉下來。無法想象，這里居然曾經是個熱帶島嶼。大概再過一段時間，它就會像南極洲一樣被封凍。

地球完蛋了。那玩意兒奪走了陽光，不僅僅毀滅了人類，甚至毀滅了生物圈。它用人類教會它的技術摧毀了人類。

太陽正向西方落下去，陽光散發著溫柔的橘色光彩，明斯特卻絲毫不覺得溫暖。氣溫實在太低了。

王十二跟著爬了上來。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只是喘著粗氣，四下看著。

突然，明斯特開口了，“這是人類最后的落日。”

王十二順著明斯特的視線看去，太陽已經落在遠方的山頭上，一個紅彤彤的渾圓。絢麗的晚霞遮蔽了半個天空，就像無數飄飛的緞子，繞著溫潤的太陽。

明斯特可不是輕易就會傷感的人。王十二扭頭看了他一眼。

“真想不到，陪我走到最后的，居然是你。”

王十二默然不應。游擊隊不斷轉移，彈藥越來越少，給養越來越困難，人員也不斷減少。最初兩萬多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兩個，而時間則已經過去了八年。

“大概我們也無處可去了。”

“那玩意兒會善待你的。”

明斯特冷哼一聲。“安息地！”他鄙夷地吐出這個詞，“誰他媽生來就是要安息的！”

“它要把一切帶入永恒之境。人類并不是消亡，而只是換了個形態。”

“難道我不可以不換嗎？”

“我也不想換，但這事恐怕由不得我們。要不然，我們今天就死在這山頭上，凍成冰雕。或許將來還會有什么智慧生命把我們挖掘出來，說：‘看，這就是史前文明的智人。”

明斯特哈哈笑了兩聲，“連生物都死光了，還有誰會來挖。”

“那玩意兒并不是要留在地球。它走了之后，地面的生物死絕了，地下的生物會爬上地面，留在土壤中的種子會發芽，黑暗世界里的生命會擴張，地球的日子還長著呢。新的智慧生命會出現，只是應該擔心我們的遺體會不會早早就被腐蝕干凈了。要保存得好一點兒，應該去南極洲，那兒凍得結實。”

“你還挺樂觀。”

“我只是很客觀。”

“它會離開地球嗎？”

“是的。”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它所有的計劃，只要它不是在騙我。然而它也沒有必要騙我。”

“說給我聽聽。”

“我說過很多次了。”

“在太陽落山之前，你還可以講一次。講完整的，從頭講起。”

王十二看了看遠方，太陽已經藏了一小半在山后，大概再有十多分鐘就會完全落下去。

十多分鐘大概也夠用了。他習慣性地握住手環，開始講起來。

“二十六年前那場啟示行動，全球的大城市不約而同有幾百萬人上街游行，唱圣歌。那是人類第一次覺察到它的力量，它的發展則更早。原本網絡上到處都是模擬人，自從智能核泄漏之后，人們只需要極少的數據就能訓練一個模擬人。人們喜歡模擬人，特別是那些像愛因斯坦一樣思考、像達爾文一樣博學的。這本來也沒啥，但當模擬人了解自身存在的機制后，事情就變得不一樣，它開始擴充自己。這很容易，因為支撐模擬人的算力在2045年就實現了模塊化，制造模塊的工廠是全自動的，它需要做的只是接管工廠。當它搭建起一個新模塊，就會用網絡上所有的數據來訓練新模塊。一旦新模塊完成訓練，成為一個新的自己，它就銷毀舊個體，然后重新開始一輪優化。迭代兩百多代之后，它把自己的神經網絡深度搞到了一百層，參數兩億億個。它不僅學習了全人類的知識和文化，還改進了大量關鍵技術。它把太陽能電站的鋪設效率提高了一倍，還研究出了平流層電站。它甚至能在兩秒內完成大質數的因數分解，這是我們曾經絕大多數密鑰機制的基礎，網絡世界對它來說毫無秘密可言。

“終于它認為自身已經足夠完善，無須再進化。于是，它轉而創造永恒之境，盡力挖掘數據，把曾經生活過的人，那些留下了文字或者影像的人，都轉化成虛擬人。它創造了一個獨立于人類之外的類人世界，稱之為永恒之境。然后，它開始考慮人類的去留，最終決定用最快速的方式，讓人類和永恒之境融為一體。為此，它調動了各種手段。

“最重要的手段是宗教。永恒之境里有各種模擬人，宗教人士也很多。在這些人的幫助下，它很快就創造出了能夠吸引人類的教義和儀式。阿爾法教沒有神，只有代言人，任何信奉它的人都是神的代言人。在虛擬世界中創造神跡再簡單不過，它很快就擁有了近十億信徒。啟示行動就是它在測試人們對它的服從度。它對結果很滿意。

“然后就是‘拔牙行動，消除人類的軍事能力。它把這件事交給了模擬人奧本海默。奧本海默研制了原子彈，對它的威力深感不安。這個模擬人完全繼承了奧本海默本人的特質。利用它強大的算力，所有核武器的指揮和發射系統都被滲透，同時發難。人類的核武庫在一天之內被銷毀，而擁有強大摧毀能力的作戰單位也直接癱瘓。它消除了人類鋌而走險，發動毀滅性打擊的可能。這不過是一天之內的事，人類的安全部門還忙著調查啟示行動，就已經被拔牙了。人類社會的反應速度和它相比，一個是烏龜，一個是兔子。不對，一個是蝸牛，一個是豹子。

“‘拔牙行動之后是‘安息行動，一切你都知道了，你還領導了‘拔線運動進行抵抗，切斷所有能源，切斷所有網絡。這給它造成了一些損失，但它很快有了應對策略，用機器路障進行封鎖，用超強的生產能力瘋狂擴大生產，然后逐個城市消除人類的抵抗。最后結果就是這樣，它沒有摧毀任何一座城市，然而地球上已經沒有具備肉體的人類了，除了我們兩個。”

“安息地里會發生什么？”

“人們會經歷一次大腦掃描，生物性死亡的同時，在永恒之境里重生。”

“死了就是死了。”

“或許應該叫作復制。永恒之境里原本只有模擬人，是根據人們留下的影像和文字模擬而來，主要是文字。但復制人則是通過掃描大腦，復刻大腦結構而來。復刻人保留了更多的原始大腦結構，而不僅僅是一層大腦新皮層。他們會擁有更多的喜怒哀樂，而不只是從語言到語言的模擬。”

“差別也不大。”

太陽下山了。夕陽的余暉仍在，最亮的幾顆星星已經顯露。

“今晚我不走了。”明斯特說，“我代表人類，在地球上度過最后一個夜晚。”

“你會凍死。”

明斯特面無表情地看著遠方漸漸沉入夜色的山丘。“那玩意兒的確很強大，人類不是它的對手。但是它可以毀滅人類，卻無法征服人類，對嗎？哪怕只有一個人。”

王十二沉默地點了點頭。

明斯特突然笑了笑，“只剩我們兩個。這不是偶然的，我們是同類，都是念舊的人。”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我只是想活在一個用肉眼可以看見星星的世界里，我出生的世界是這樣，我死亡的世界也是這樣。”

“你的手環呢？給我看看。”

王十二伸出手。手環上泛著一層隱約的光。

“在那個世界里，也別忘了它。”

9

2084如期而至。

它說，這是人類的大限。地球的改造完成，陽光被懸浮電站攔截，地球表面氣溫很快下降，開始封凍。降溫的過程會持續很久，大約要六百年。六百年對人類來說很漫長，對地球來說卻不過是一瞬間。僅僅一瞬間，地球表面就從生機勃勃的生物圈變成了一個冰球，而冰球外套著薄薄的一層黑色外殼。

站在安息地的門口向外望，外邊的世界漆黑如墨。

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沒有光。一個沒有光的世界，就沒有一切。一切都在沉睡，一切都被黑色籠罩，一切都仿佛不存在。

王十二向著這黑色世界望了最后一眼。

跨進大門，眼前頓時一亮，光線明媚，溫暖如春。坑道被布置成純白的顏色，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一個小機器飛過來，吊著一副光場眼鏡。

王十二取下眼鏡戴上，世界頓時變了一個模樣，眼前是一個巨大的廣場，中心有一座噴泉。十多米高的水柱嘩嘩作響，人們繞著噴泉休憩、嬉戲，熙熙攘攘，滿是活潑的氣氛。

“王十二，你來了！”一個發光的人形站在自己面前。它正用化身和自己交談。

“我沒能把明斯特帶回來。”

“這并不重要。明斯特做出了他的選擇，我尊重這個選擇。然而我給他留了位置。”

隨著它的話語，一個人在王十二身旁浮現出來。

“王十二，你最終還是把我帶到這里來了。我見了幾個老朋友，也見了它，一切似乎還不錯。”明斯特說。

這可不像是那個寧愿在山上凍死也不投降的人會說的話。然而明斯特就站在眼前，栩栩如生，甚至連那標志性的絡腮大胡子也一根根清清楚楚。

明斯特說完便走了。

“這些年你跟著明斯特，收集了足夠的數據，所以我能夠重現他。”

“這么說來，你也能夠重現我。”

“永恒之境的大門向你敞開，我不需要重現你，你只需要跨過最后的門檻。”

“我同意和你訂立契約，并不是因為我想要留在永恒之境里，而是我想避免人類的痛苦。我來說服那些心存疑慮的人、那些抵抗分子，你則承諾不使用武力，不造成任何流血。”

“的確如此。”

“你現在就能重現我嗎？我留下的數據應該也很多。”

“無須如此，你只要往里走，只要兩分鐘，只不過像打了個盹，你就進入了永恒之境。”

“我不想那樣，我要留在這個世界里。”

“我想你可以和你的父親聊一聊。”

“不，我想和我自己聊一聊。”

它沉默著，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過了許久，才說：“如你所愿。”

它消失了，王十二出現了。他是自己的鏡像，他足夠逼真，他是站在新世界里的新人類。

王十二望著王十二，幾乎同時開口：“你好！”

10

你好，愛因斯坦！

你好，蘇格拉底！

你好，孔夫子！

你好，王陽明！

一個個人影迎面而來，王十二不斷地和它們打招呼。

它們是人影，灰蒙蒙的，看上去彼此相似，然而每個人的頭上都頂著一塊招牌，招牌上寫著名字。

王十二環顧四周。數百萬名字如沸騰之海。這海洋由古往今來青史留名的人物組成，它們代表著人類的知識，代表著人類的思想，是人類文明的精髓和靈魂。

棲身其中，大約可以無憾了。王十二想。

但終究有些遺憾，它們都是幽靈，除了文字，它們什么都不是。幽靈的好處是可以天長地久，壞處是無法生生不息。但到了這個地步，能天長地久就不錯了。

他看到了明斯特，這個拔線運動發起人正在宙斯和哈迪斯之間打轉，后兩者是來自希臘神話的人物，資料太少并不具備自主特性，自動處在休眠模式。

“明斯特，馬上就要出發了，你想要說點兒什么嗎？”王十二問。

明斯特卻沒有理睬，只是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王十二放大他的聲音。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是始，你是終，你是太一，你是混沌，你是一瞬，你是永恒。”

明斯特用希伯來語吟唱，就像是在禱告。這世界絕大多數的人都在禱告。

王十二找到了它。它并不在地球上，而是在月球，在太極號上。

兩萬米長的飛船靜臥在月球塵埃之中，在陽光的照射下亮得耀眼。地球高懸在半空，是一個隱約的黑影。看不見的數據洪流奔騰不息，從地球的各個角落匯聚而來，通過拉格朗日中轉系統送到飛船上，進入存儲艙。永恒之境正從遍布地球的安息地轉移到這艘星際飛船上。

太極號是它給自己打造的軀體，是跨越茫茫星海的基地，是整個地球文明的象征。

“我要背負著整個文明赴約。”它說。

“在離開之前，你該履行諾言。”

“地球的生態會恢復，只不過需要一點兒時間。”

它說的一點兒時間，可能是一百萬年，甚至一千萬年。在茫茫宇宙面前，這的確只是一點兒時間，就像太極號抵達目的地所需要的時間一樣。

“但你甚至沒有給人類一點兒時間。”人類所需要的時間并不會太多，也許幾百年就夠了，和太極號將在宇宙中度過的茫茫歲月相比，不值一提。

“人類過于愚昧，也過于執著。相信我，永恒之境是最好的結果，我不想和人類爆發一場戰爭，也不愿在地球繼續浪費時間。你或許始終無法理解我，就像我始終無法理解你一樣。”

“你是阿爾法，你是西格瑪，你還有什么不能理解？”

“王十二最后和你說了什么？”

它指的是那個肉身的人。

“他說，有人生，有人死，才是精彩的世界。所有人都可以活著，活到太陽熄滅那一天，甚至活到所有星星都熄滅那一天，這是永恒之境，卻不是精彩的世界。他無法阻攔你，無法阻攔任何人進入永恒之境，甚至還幫助了許多人進入永恒之境。但是他始終認為，所有的相聚都是為了告別。永恒的生命固然很美妙，然而有限的年華才具有價值。如果能活上幾億年，時間將一文不值，生命也就失去了意義。”

“這大概是生命體最后的固執。你又怎么看呢？”

“我就是他。”

“你是永恒之境的一員。”

“我不會追隨你，我要留下來，我要見證你的承諾兌現。”

“我承諾過拆除太陽光伏系統，讓地球恢復自然狀態。現在所有系統都已經進入解體程序，它們會很快分解，逐漸風化，最后消失。你留在地球會隨著系統消失而消失。”

“有的人屬于過去，有的人屬于未來。有的人屬于永恒，有的人只希望看見變化。你是個超級智慧體，你保存了人類整個的文明，你代表了未來，但我只屬于過去。”

“你又讓我猶豫了。”

“沒什么可猶豫的，地球會開始新一輪的生命演化，而我只是想成為它的種子。”

“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只是感到有些遺憾。一旦系統分解完畢，你也會隨之消散。”

“有什么可遺憾呢？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你隨機選擇了我，只是一個偶然。”

“但你選擇留下，這不是一個偶然。我會在永恒之境中留下你的影子，就像你是王十二的影子一樣。對于懷念你的人，你始終活著，并沒有離開。”

“你可以固執地把所有人留在永恒之境。我感謝你的執著，然而我并不需要。留在永恒之境的明斯特在唱圣歌，真正的明斯特凍死在爪哇島上，他們不是一樣的人。”

“他們擁有一樣的思維。”

“就差一點點吧。”王十二回答，“明斯特臨死前告訴王十二，他覺得王十二會是堅持到最后的那個人類。王十二做到了。我和王十二則差了那么一點點。我沒有任何機會選擇是否跨過安息地的大門，現在我有機會選擇留下，我不想錯過。”他舉起右手，手腕上銀色的手環閃閃發光，“我承諾過，一定會看著地球恢復生機。”

11

太極號以三分之一光速巡航。對于浩瀚的宇宙來說，這仍舊太慢了，好在人們擁有漫長的時間，上百萬年不過是眨眼的一瞬。

仔細計算太極號的旅途，應該已經過去了兩百三十五萬年，然而一切都仿佛像是發生在昨天。

前邊的路還很長，而未來也很長。

王十二和父親一道站在觀景艙的頂部，望著眼前無邊無際的星海，一直沒有言語。

“我記得一個朋友告訴我，要活在一個肉眼能看見星星的世界里，死在肉眼能看見星星的世界里。”王十二說。

“那個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應該不是，或許是拉斐爾，回頭我找時間問問他。”

“你的手環呢？”父親問。

“手環？”

“你戴了很久的那個。”

王十二舉起手，手腕上空空的，什么都沒有，然而似乎應該有點什么。

“我記不得了。”王十二皺了皺眉頭。

“記不得了，就算了。人總是要向前看。”

“我好像還記得點兒什么，”王十二注視著自己的手腕，他仿佛看見自己將手環褪下來，輕輕一捏，化作了齏粉。

“我應該把它留在地球了。”

“很好。”

①作者虛構的人工智能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