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許哭

鐘推移

“今晚不許哭?！蔽依⒘_大叔并肩坐在休息區的陽臺，俯瞰張燈結彩的歡樂城。深夜時分，旅游區里還游人如織，大家準備迎接春節倒數。“我像橄欖球員那樣躲過宿管、老師、校醫才跑到這兒，你可別給整眼淚嘩嘩的煞風景?！?/p>

“當年我被人刮花時，眼里也沒有滲過機油嘛?！卑⒘_大叔憨厚的電子眼發著橙色的微光。它的名字是我給取的，圓頭圓腦的它出廠編號不見了。它告訴我，有一晚它在小食檔前當導游，喇叭里單調地播放著“兩塊一串，全場任選”。有個八九歲的男孩，非要媽媽給他買烤肉串，發起脾氣來躺地、蹬腿、哭鬧，最后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在銀灰色的導游機器人身上亂劃一氣。直到凌晨換崗時，阿羅才發現自己銘牌像被粗砂紙磨過一樣。這是一臺出貨已經二十多年的老機器，廠家也不打算修補。

阿羅歪著橄欖型的腦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p>

“不用問了，樓下那個女機器人不喜歡你，它跟我說過了，嫌你老。忘了它火辣的身材吧。”我拍了拍它肩膀，卻被漏電打了一下。我對著夜風揮揮手指，“你要能對著它這樣放電，說不定能扳回一局。”

阿羅轉了一下有點起銹的外殼，“正經點兒，小杰。我想問你今晚為啥找我?！?/p>

如果有塊鏡子，我大概會看到自己臉上的笑容在逐漸消失，“我想你陪我一起聽我老爸說了啥?！?/p>

“有意思。”

“他給我留了兩樣東西。”我指了指腰間那個監測著我生命指標的微型維生儀，這四年來我一直帶著它，給對糗事異常靈敏的同齡人增添了許多樂子。“除了這個家伙，就只有一段錄音了。他跟我說，當倒計時來到最后一個小時，錄音就會自動播放。”

阿羅看看鐘樓上的大鐘，又看看我維生儀的屏幕。它腦袋轉動時，齒輪發出咔咔聲，似乎機油不夠。“最后61分鐘。維生儀倒數完，緊接著就是春節倒數了。”

我還記得，父親那時連摸摸我腦袋都像要舉起一個輪胎那么艱難。我以前不喜歡靠近他，但看著那只干枯的手在眼前晃動我很尷尬，只好不情愿地彎下腰，把頭伸過去。撲面而來的，是濃得叫人窒息的藥水味，夾雜著積痰翻滾的聲音。

“四年后，你該懂事了?！备赣H虛弱地說。

后來我漸漸淡忘這事，直到上兩個月才記起來。我動過念頭，用在歡樂城當兼職小演員掙到的錢，請人把父親的音頻文件解密，現在的解密技術比四年前厲害多了，但轉念一想，反正都過那么久了，不妨再等一等。

清新的江風沿著夜空下的街道，吹到這座比上海迪士尼還大的旅游城，卻沒把街上游人的喜氣送來。

這幾年，父親的形象越發模糊了，但低沉的嗓音從維生儀的喇叭中響起時，他的動作和眼神一下子從我的記憶深海中浮現。

“小杰……”父親長長地頓了一下，不知是在猶豫抑或難為情?！斑@會兒，你十四歲了吧?？上悻F在的樣子，我瞧不見了，但愿你能體會到我的初衷，還有歉意……”父親的話不太通順，還越說越小聲。

“……我和你媽媽分開之后，一直沒有盡到責任。你的成長中少了父母的陪伴，真的不好。最近這些日子，你有煩惱，我很痛心。但我相信，你還小，以后一定能改過來，就像翻江倒海的哪吒，最后……”

路燈溫柔的淡黃光似乎漸漸變得灼人，將我的臉頰映得熱辣辣的?！坝袩馈?，輕飄飄的三個字，讓我無地自容。

那時我并不覺得沒有母親陪伴有什么大不了的，甚至連她到底有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都不確定。在家里的元宇宙游戲機房看到同伴被家長扯著耳朵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老子就沒人敢管。”

其實，真相只是“老子沒人管”而已。我是父親帶大的，但他整日泡在工作中，不時還要值夜班，十個周末里至少有九個要跑去醫學院的實驗樓，剩下的也要留來應付上級的開會。七歲以前，我經?？摁[纏著他，但久而久之，我發現這種本不過分的要求很少得到滿足，于是開始在別的地方找樂子。

我開始注重外貌的年紀，比別的孩子早了許多。我一次次地索要新衣服，新款的、酷的，更新款的、更酷的。緊接著，索取擴大到玩具、網游、新朋友，每一樣事物帶來的愉悅感，都比沉悶的父親強太多。父親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給這些生活趣味提供支撐：付錢、充值。

一旦他膽敢停掉網游續費，我有一千個法子讓他屈服：叫他嘗浸泡過涼鞋的牛肉湯、在玩具店里哭天搶地地打他耳光、把一大疊他視如珍寶的實驗報告放在煤氣爐上點燃——“你說你沒錢是吧，沒錢是吧”。萬一真到走投無路時，我還有大絕招：當著親戚朋友的面，把我腦袋碰在墻上。咚咚的撞墻聲給狠話伴奏，“是你把我媽趕跑的，我要我媽，不要你！”

很快他就明白，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

音頻中的父親繼續說：“你的任性讓其他孩子甚至親人都不容易接近你，這又加深了你性子的古怪。很多人都說，孩子變成這樣，是你媽的錯，是她跟那個上海佬跑了，才讓你變得乖僻。不過，我不怪她，因為我在這個家也是缺位的……我不想推卸責任，說這是工作忙的關系。不，我不需要蒼白的借口來掩蓋事實。你的問題，是我的責任。連我花錢請來的心理咨詢師也是這么想的。他看著十歲的你在診所里折斷了盆景中的兩根花枝，敲拍桌子，踢著玻璃金魚缸。他跟我說：‘先生，你孩子的事兒，重視得晚了，人的性格在六歲以前可塑性才最大。我拉著你就走，扔下一句‘我可從沒聽說過病人得在生病前才能找醫生。賭氣歸賭氣，但我終于明白，如果不做點兒什么，你就徹底毀了。沒人能，也沒人愿意給我們父子倆幫上忙，只有靠咱自己?！备赣H又一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阿羅蹦出一句，“哇，看來你小時候是個超級熊孩子?！?/p>

我白了它一眼。喇叭再次響起父親的聲音：“所以我決心彌補自己的過錯。接下來的事，可能讓你很驚訝。希望你這時不會又鬧頑皮坐在屋頂，不然我還真怕你摔下去?！?/p>

阿羅大叔趕緊拉住我。

我又白了它一眼，但我沒放開它的手。

好像真的怕會摔下樓去。

我喜歡爬上屋頂玩。這是我九歲時才發現的興趣。我跟著一只追逐老鼠的花貓爬上二樓屋頂。我對貓沒有興趣，對老鼠也是，但我聽說貓逮到耗子后會把獵物玩弄一番，享受夠獵物的哀鳴后才把它咬死。這種場面可遇不可求。

但我的身手比貓差遠了，當我費勁地從閣樓爬上屋頂后，貓不見了。眼前只有幽靜的院子、拉成斜線的街道。我發現了一個觀看這座城市的新角度。我還記得越過樹梢的清風拂到臉上的感覺。

然而父親的驚叫破壞了這一切，他嘮叨著要我趕緊爬回閣樓，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哪只腳踩在哪里，千萬小心別摔下來。從他的語氣中，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許可以提個條件：一個新的虛擬頭盔。他一口答應了，以至于爬回閣樓時，我還后悔自己的要價提得太低。不過沒關系，還有下一次，這回我把兩條腿擱在屋頂邊緣晃來晃去，要求一臺第六代的體感游戲機。對于一位知名醫生，這個條件一點兒也不過分。從此，我越來越頻繁地在屋頂上看風景，直到人們將此當作小區的一道風景。

父親終于決心結束這種狀況。

在最后一次對峙中，在鄰居們的指指點點之下，父親一反常態地強硬起來。他告訴我，這周要去上海參加神經外科年會，實在沒時間帶我去歡樂城。

我大聲吼下去：“那就把我送去我媽那兒，讓她的上海老公帶我去?！?/p>

“上海沒有歡樂城，”第一次，我看見父親眼里像燃燒著一團黑色的火，我幾乎認不出他的嗓音，“即使有，你也不能這樣子提要求?！?/p>

住對面的一個大媽趿著人字拖鞋，湊到父親身邊，指斥我的任性。

其實，去不去歡樂城，能不能拿著旅游紀念品跟同伴炫耀，此時已無關緊要，焦點已經落在能不能維持父親向我俯首稱臣的局面。而那多管閑事的大媽摻和后，我感到莫大的恥辱，我的真實訴求簡化為如何保留顏面——盡管當時我沒意識到這一點。

我只覺得腦門一熱，腳尖已經往后蹬。說實話，當我處于失重的恐慌中時，我后悔了，可是我已經身在半空。那兩層樓的高度便似比開往上海的高鐵還長，我遲遲未墜到地面。

我也許想哭，也許想喊“爸爸”。

“我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父親的聲音從我腰間的維生儀響起，仿佛他就在我身邊。“真是黑色幽默，我花了一輩子去研究電子神經學，能讓從小飽受脊髓灰質炎折磨的患者正常行走，讓有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找到回家的路，卻對付不了自己體內那一小撮變異癌細胞，眼睜睜看著頭發一綹綹掉光，體重跌得比股價還快。我沒怪過你媽媽離開我。當年我沒聽她勸，硬是跑去做放射性實驗，果然被她不幸言中……也許她不能忍受一個沒有把她放在第一位的男人。”

以前我想起母親的次數屈指可數，頂多在老師布置寫《我和媽媽》之類的作文時有點兒尷尬。反而接下來這四年里，我偶然會想，假如她跟父親沒分開，會跟蹲在屋頂時的我說什么；又假如，她現在看到我腰上系著個狗皮膏藥般的維生儀續命，會不會抱著我的腦袋請求原諒。

父親咳了幾下，像有氣無力地吐了口痰。“另一個黑色幽默是，我發明的新一代電子延髓，竟然最先用在自己兒子身上?！?/p>

“你是第一個應用者？”阿羅電子熒光眼閃爍著暗青色，每當它感到驚訝時就會這樣。對它來說，父親的話跳躍太大。它居然伸手按下了暫停播放鍵。

我點點頭，“以前我也跟你說過，維生儀是配套電子延髓使用的。”

維生儀很輕，屏幕上的白光也很弱，習慣了之后我已經感覺不到。起先，在特制的皮帶上掛著它，我興致很高，自覺像機器戰警那么威風。可是再好玩的玩具也會膩，而且膩得很快。還沒出院，我已經摔碗摔碟要扯掉它。父親拿著人體模型，告訴我體內的電子延髓在哪里，這套新移植的東西用來幫助我摔傷的部分身體工作——直到去年上生物課時，我才知道存在于脊髓和腦橋之間的這些“部分”在人體中有多么重要。

我不是那種會聽解釋的孩子，至少那時不是。我故技重施，變著花樣威脅要把那套勞什子塞到垃圾桶里。

父親沒有理我，他清楚，我的威脅沒有行動做后盾。一旦使勁扯維生儀的線管，我便立刻手腳無力，站都站不穩，胸口悶得像要嘔吐。維生儀關聯著體內的電子延髓，扔掉維生儀，等于把命都扔掉了。我不得不接受這鬼東西像嚼爛的口香糖一樣黏著自己。

我第一次嘗到了威脅失效的滋味，這才懂得宇宙中有你不得不妥協的事物。

但，這僅僅是開端。

學校里其他孩子開始尾隨我，在給我起綽號的競賽中比拼想象力：天線寶寶、鎧甲勇士……我無法用拳頭反抗，甚至連扯著嗓子吼回去都會讓我大口大口地喘氣。走在馬路上，我的回頭率比穿著短裙的高中女生和法拉利跑車還高。我的聽力忽地提高了許多，好像隔著馬路都能聽到人們的竊竊議論。

去你的。我跟父親說，把原來的神經器官還給我。

“早丟在醫療垃圾箱里了?！备赣H淡淡地說，“跟一堆腫瘤、斷骨、肝臟組織一塊兒?！?/p>

我絕望地再次爬上屋頂，我不管，我就是要摘掉維生儀。

這回，我選擇的時間在夜晚，也許我對被人指手畫腳感到難為情了。

但是，看著夜晚寧靜的街道，我緊緊扳著閣樓窗沿的雙手始終不敢松開。

“小杰，你是時候學會面對生活了?！备赣H抱著雙臂，站在窗旁。

那時候，我不大知道“生活”的意思，但我猜那一定是很艱難的東西?！澳悄悴粠臀覇?？”

“我可以，但不能到永遠?！?/p>

“那就到你死那天?！?/p>

“這一天可能在兩個月內就會到來。”父親嘆了口氣。

我頭一歪，“我不管?！?/p>

“你也不需要著急，維生儀頂多只能麻煩你四年。”

這聽上去像一輩子那么漫長，但我還是蠻高興的，“到十四歲那年我就能解脫啦？”

“具體來說，是維生儀倒數到零的時候。”

我之前就看到小屏幕上的時鐘跳動，但不知道那表示什么。“它會自動脫落嗎？”

“你身體里的電子延髓內置了電池，到零的時候電就耗光了?！?/p>

“會咋樣？”我隱隱感到不妙。

父親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才說出以下的話，“電子延髓關閉，你全身的神經系統就會不再工作?！?/p>

“然后呢？”

“你的大腦活動、呼吸、血液循環就會停止……”

“我會死嗎？”

“會，但這是瞬間發生的。不用怕，你不會有痛苦，因為那時候，連傳輸感覺的神經都沒了?！?/p>

“你這回居然沒撒野？”阿羅沒心沒肺地問。

“你猜怎么了？”我想起就覺得好笑，眼角卻泛起淚水，“我嚇得屁滾尿流，一下躍到老爸懷里。到我止住哭聲時，老爸的胸口濕了一大片?！?/p>

“這幾年來，我還真沒見過你哭的樣子?！?/p>

“老爸走之前，我哭過最后一次。那時我還沒報名來歡樂城呢，當然不認識你?！?/p>

“說起來，你居然會來這兒當小演員，風雨不改地干了一年，其他比你大的，演一個季度就覺得沒勁了。歡樂城的機器人烤串檔啊，酒吧啊，全是假裝出來的東西，就算是外國游客，來一次也就看膩了。”

“在春節游客最多的時候，身為導游機器人，款式又是最舊的，還會漏電，你就不怕公司聽到這話，會把你回收掉嗎？”

“我說的可是實情。是，歡樂城挺漂亮的，但這個主題公園的一切只不過是大家合作演出的一場戲?！?/p>

“這戲夠漂亮，不就行了嗎？人們讀小說讀的不是戲嗎？看電影看的不是戲嗎？甚至整個人生，難道不就是一場戲嗎？夢，只要足夠精彩，誰在乎真與假？”

“真難想象，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說的話。”

“如果這個少年的生命終止在十四歲，就不難想象了?！?/p>

“你就像在十歲那年，瞬間長大了二十歲?！?/p>

我搖頭道：“怎么可能……”

知道自己只剩下四年命之后，我變本加厲，需要更酷的玩具、更新的衣服、更美味的零食來填充空蕩蕩的心靈。

可是，父親不再事事滿足我了。話說回來，他為什么要滿足呢？我已經失去了絕殺牌。雖然我還是會爬上屋頂，但只是為了觀看城市的風景，再也不敢靠近邊沿。有時，父親會站在窗邊，靜靜地看著，也不知是和我一樣在看繁華的都市，抑或只是看我。

就像一把本來完全向我傾斜的天平，漸漸恢復到平衡。

然后，向父親傾斜。

而且是永遠的。

老實說，他走的時候我沒什么感覺。很多人哭了，不相識的領導、醫生、病人。但我沒有，我試過強擠眼淚，免得讓自己顯得太突兀，但沒成功。

我唯一感覺到的，只有孤獨。

哭鬧上吊的套路自然收起了，因為沒有觀賞的對象。不知是不是所有孤兒都天生敏感，我開始從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中察覺到人家對我既可憐又厭惡的復雜態度，由此我才更清晰地意識到原來自己處于何等的不幸中。

折磨我的并不是不幸，而是意識到不幸。

遠在上海的母親找了一位老師替她來監護我，我每日準時上學、放學，但提不起勁兒。我跟周圍的一切產生了巨大的距離感，仿佛這不是我的生活，而是戲劇里某個角色在按部就班地演出。奇怪的是，盡管我只是被動機械地啃著書本，而且沒有花太多時間，但成績始終維持在上游水平，就像突然開了竅。

小學畢業旅游，我終于來到歡樂城。我被第一場開放演出吸引了，那是童話劇《哪吒》。

我忽然很羨慕哪吒。羨慕他有機會剔骨還父。

我很震撼，但也很不滿。

“我是靈珠子下世，今天就剖開胸腹、剔除骨肉還于父母，不累雙親。龍王，你意下如何？”多么蒼白無力的臺詞。

錯了，全錯了。哪吒站在陳塘關的城樓上時，絕不是這樣的。

報名面試通過之后，我在接下來的一年，頻繁登上舞臺。

“父親，你給我的身軀都還你了。”我提起寶劍將骨肉一片片從身上削下來，丟在地上，“但我留著魂兒，一個新的魂兒?！?/p>

每一晚，我都覺得父親就坐在觀眾席上某個角落。

團里的老師本不滿我擅自篡改對白，但看到網上反饋后，只好說：“別搞砸表演就行?！?/p>

這不是表演。維生儀上的時鐘，不停地提示著這一點。

好奇怪，我反而覺得這種感覺真好。我有時在屋頂上對著空中揮動手臂，仿佛要欣賞時間是怎樣從自己指縫間一點一滴流逝，這跟夜晚都市的風景一樣美。

我扳著指頭數著剩下的日子，四年、一年、一個月、一個星期、一天，每一刻都變得那么珍貴、那么意義重大。我在最后一年忽然又對小提琴產生興趣，當我終于把《天鵝》拉完，沒讓小提琴哼錯一個音符時，我很自豪。雖然身邊沒有一個觀眾。我忽然想到，原來生命中還有好多事可以做，卻沒做完。

心靈中的空缺有東西填上了，而且滿滿的。

“我還是那句話，你小時候真是個超級熊孩子?！卑⒘_緩緩地說，“不過你現在變了。要是你父親還在，他鐵定認不出你了?！?/p>

“我都成小老頭了，這才是你想說的話吧。其實我沒變過，對這個世界，我的渴求沒有絲毫減少。只不過，維生儀的倒計時把這一切過濾掉了?！蔽夷曋鴼g樂城里熙熙攘攘的大街，街上跑過一群準備放煙花的孩子?！皠偛帕锍鰜砬埃疫€給宿舍里的草莓澆了水，我冒過一個念頭：不知明年它結的果子甜不甜。”

阿羅把手指戳向屏幕上的播放鍵，“把你爸的話聽完吧?！?/p>

“我不想你就這么毀掉了，”父親說，“所以我走了一招險棋，要是用好了，說不定你會走上正軌，要是搞砸了……我都不敢想象。”

“沒有搞砸，電子延髓跟身體沒有排斥，”我心道，“而且我好像還比別的孩子反應更快、身手更敏捷，在舞臺上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p>

“之前我告訴你，電子延髓跟兒童的身體交融在一起，會隨著身體發育而被吸收掉，所以四年后，當電子神經中樞電量耗盡之后，將沒法給它充電或更換。不過，這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電子神經就跟新型腦起搏器一樣，是不需要更換電池的?！备赣H的話像龍王降下的一個霹靂，令我全身一震。

“希望你能原諒我兩件事：一是在你十歲之前沒有好好照顧你；二是在你十歲之后不能好好照顧你……”

我只覺得耳朵和肩膀在熊熊燃燒著，以至于漏掉了父親好長一段解釋。

“再也沒有人會對你千依百順，刻意遷就，但他們也不會對你冷眼相待——誰會跟一個就要死的孩子計較呢？這種微妙的平衡，也許更有利于你學會跟別人相處。”父親說。

“真是招險棋呀，爸爸?！蔽彝胂笾械母赣H，“一個十歲的孩子，要是被你活活嚇死該怎么辦？”

仿佛要回答我的問題，父親說：“如果你像我的話，死亡不但不會把你壓垮，反而會重新激活你。遺傳我的嘛?！彼Z帶自豪，“我就是這樣。發現體內有變異癌細胞后，我反而造出了電子延髓。一年內做的事，過去大半輩子也弄不出來?！?/p>

我把維生儀的屏幕翻過來。

01：20，倒數還在繼續。

“阿羅大叔，”我聲音有點發抖，“我好怕?！?/p>

“那我們到人多的地方一起倒數吧。”機器人的幽默感有時讓人抓狂。

“你說，我爸是哄我，好讓我安樂地死去，還是……”我終于憋出了那個久違的粗獷有力的詞，“他媽的真的？”

“真的?！?/p>

“如果明知自己要死，后來又被告知還能活下去，最后卻還是死了，那就太他媽的掃興了對吧？”我扶著機器人的雙臂，大口地喘著氣。

“絕對的。”它淡淡地說。

倒數。

10、9、8……

我閉上眼睛，默數到0的時候，我扯開嗓子，用盡全身之力，吼得如月圓之夜的狼人。我不敢停，怕一停下，世界就灰飛煙滅。

直到嗓子快飛出來，我才狠狠地睜開眼睛。

來往的游人抬頭看著這邊，讓我想起當年鄰居對我指手畫腳的情景。

歡樂城的機動游戲仍在轉動，鐘樓還在閃光，月亮依舊皎潔，夜空中煙花璀璨。

我推開定格在00：00的維生儀屏幕，搓著雙手。想來，哪吒看到太乙真人用荷梗給他做的軀體時，也是這般。

阿羅只是靜靜地坐在我身旁。

我看著它的眼睛。

沒有光芒的眼睛。

我沖口而出：“阿羅大叔，這事，你早知道了吧？”

機器人有點不好意思，“你怎么猜到的？”

“你每次吃驚的時候，電子眼總會閃爍青光。”

它笑了笑，“你覺得，你父親就由著你自生自滅？”

跟阿羅交往的一幕幕涌上心頭。我還以為，自己純粹是幸運，能遇上一位陪伴自己、保護自己的知音。

也沒錯，自己確實幸運。

“我寒假作業一個字沒寫，他娘的，我還以為自己永遠不用再寫了呢，剩下的兩個禮拜我要忙暈。哇喔，還有，我明天得繼續報名參加下一年歡樂城的話劇演出，之前我還推掉呢。嘿，你陪我去吧。”未來有太多憧憬，我一下子規劃不過來。

“不了，小杰，我明天就到期了。”

我愣住了。

就在這時，鐘樓上的春節倒計時指向零點，煙花和歡呼聲一起升入夜空。

“你剛才不也說過，外觀呆板還漏電的老款式，為安全起見，公司要回收的嗎？”它指了指側面損壞的銘牌，“雖然我磨花了序列號和回收期限，但它在公司數據庫里是有登記的?！?/p>

“你騙人?！?/p>

“不，我……”

“我說銘牌的事?！蔽野l熱的臉龐又冷卻下來，“沒有發脾氣的男孩，沒有小石子在你身上亂刮，是吧？”

“沒錯。我已經服役了二十年，本來四年前就到期了，是你父親在公司給我續費，讓我多陪你四年?！?/p>

“不，我今年會有壓歲錢，很多很多，我再給你續費，我要你……”我哽住了。

“今晚不許哭。”阿羅大叔拍拍我的肩膀，“你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碰墻哭鬧要玩具的孩子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