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包孕一切時間

LiLi

參觀博物館，看到了一只陪葬的漢代玉蟬。蟬頭大眼，身翼窄小成細長倒梯形，頭部中央有孔，用來穿繩。玉蟬表面，琢磨得平整潔凈，線條異常挺秀，刀法簡練，粗獷有力。這只玉蟬，是葬玉中的口琀。古人以蟬的羽化喻人能重生，將玉蟬放于死者口中稱作含蟬，寓指精神不死，再生復活。

玉蟬作為葬玉，也是借蟬的生理習性賦予死者特定的意義，即人死后，不食五谷，吸風飲露，超然于濁穢污垢之外。為什么要用玉來雕琢呢？因為玉石在古代被認為是通神的，具有神圣、永生的意義。賈寶玉的通靈寶玉上就刻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的字樣，正是反映了直至曹雪芹時代人們對玉石還葆有的信仰。

老了丑了病了殘了，這累贅就脫去吧！仿佛蟬蛻，脫去這生命的外殼。也許古人將一只玉蟬輕輕放入死者口中時，不是基于死亡帶來的困擾，也不是基于對死亡的害怕，相反，是出于對永生的向往和希望與宇宙融為一體的強烈欲望。

記起童年時，冗長的夏日白晝，蟬鳴如雨落，不絕如縷。輾轉于涼席上，可以聽到蟬鳴獨占天下，席卷起往復的潮汐。在蟬聲的滿灌與卸空之間，一次次恍惚入夢，時光拖得如樹蔭一樣深遠悠長。

也曾在樹林深處，輕輕摘下過蟬蛻，透明、薄脆、纖巧，仔細看就能看出排序有致的紋理。蟬殼保留得那么完整，連每一條小腿都毫無破損地保留著，只是背部很整齊地裂開了。

蟬兒早已遠走高飛，只留下一具空殼。從那緊緊抱住樹干的姿勢可以看出，蛻變成蟬，經過了一段曲折的歷程。它留下的，不只是空殼，而且是一具有關蛻變史的標本。蟬蛻時會不會很痛呢？全身的殼都要完整地蛻掉，它會不會因為痛而流眼淚呢？它蛻完了會去哪里，會離開原來生活的地方嗎？就這樣重生了一次，又接受了一次生命的洗禮，它還是原來的那個小小的生命嗎？

聯系到我們人類，每一個個體，只是一個物理實體，不可能永遠存在，只有信息能長存。記錄完整的軀體信息不太可能，哪怕只記錄心智相關的信息也離我們很遠，我們最多只能記錄下一個提綱并設法讓它流傳開來。軀體信息的提綱是基因，心智信息的提綱是文化。一個人如果在離世之前能做到這兩件事，就已經是所有可能的永生方式中最好的一種了。

一個活生生的個體，就是一套基因組所有表現型的匯聚。哪怕個體本身消失了，只要它延伸出去的表現型還在，那么它就還在對世界施加影響，某種意義上就沒有真的死去。也許可以這么理解：我們死去的時候，拋棄了一個表現型匯聚成的軀殼代理人，但是底層的物質基因和精神遺存依然存在于新的載體里，而頂層的延伸表現型也依然存在于世界的汪洋大海之中。

用史鐵生在散文《我與地壇》篇末的名句來說就是：當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曲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我想，這就是永生了吧！

人間原本就沒有什么是永恒的。千里迢迢來趕赴一場盟約，有一天我們終將會驟然離去，如一滴水匯入海洋。永生是什么狀態？我想那是一片浩瀚海洋，靜謐而幽深，不能觸底。永恒的真諦在那里，它自身包孕一切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