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輾轉

王繼穎

春風像曲曲折折又線條流暢的柏油公路，蜿蜒行進在群山間。我和愛人駕車入山，被春風引至一個山坳里的村子。依山而建的房屋在公路一側，公路另一側是一片田園。我們把車停在公路邊，沿小路走進田園。春風裹挾著泥土和糞肥的氣息自由彌散。正是午后，村民大概多在家中小憩，幾只喜鵲上下翩飛。

這片山間田園，地勢高低起伏。走上一個高坡，看見一小塊用矮灌木枝圈起的長方形園子。一對老夫妻，在園子一角忙碌。一堆濕潤的泥土旁，躺著幾十顆白菜，是剛從挖開的坑里取出來的。老兩口彎腰低頭，慢慢剝著壓傷的白菜葉子。園子中間，鼓著一小堆兒新鮮的糞肥。

“你們從哪來，到誰家呀？”老婦人看到我們，停下手里的活兒，直起腰身，像迎接遠客般熱情招呼。

“我們離這不遠，不去誰家，隨便轉轉。”我回答著，緊挨園子停下腳步。

老婦人走到園子邊，隔著灌木枝和我聊起來。她身材微胖，藍底紅花的舊棉襖沾著泥土，黑里透紅的臉上掛著飽滿的笑容。清瘦結實的老漢也放下手里的白菜，直起腰身聽我們閑話，微笑的臉上皺紋起伏。一番閑話后得知，老夫妻都已七十多歲，有三個兒子。現在，老兩口單獨過日子，堅持種莊稼地和菜園子，衣食不愁，只是老婦人血壓高，腰疼腿疼，吃藥沒少花錢……

“阿姨，您和大叔接著忙，我們再走走。”我們繼續前行。

老兩口揮手目送。

我們返回時，老夫妻還在忙碌，剝好的白菜整齊地碼在一起。

“你們等會兒，帶兩顆白菜回去！”老婦人挑出兩顆白菜抱在懷里。

“阿姨，我兜里沒帶錢。您有微信嗎？我轉賬給您。”

“白菜是送你們的，不要錢。這么多白菜，我們吃不完。再說，我們不會用手機。”老婦人和我說著話，走到園子邊。

擇得干干凈凈的白菜遞出來，我一手接住一顆。沉甸甸的白菜冰涼冰涼的。微寒的春風輕拂，把一股暖意送進我心里。

此時，老漢也走到園子邊，一手一顆干凈的白菜，執意遞到我愛人手里。

四顆白菜被放進后備廂。我翻遍車里的儲物箱和手提包，才翻出三張紙幣。我再次返回園子邊。老夫妻倆再三推辭，但我執意把錢放在了灌木枝上。

依山而建的幾處舊房屋，灰暗，低矮，然而若干年前砌起的每一石每一瓦，仍可見證山村百姓的吃苦耐勞和心靈手巧。我站在兩扇緊閉的舊門外，凝視門樓上懸掛的舊燈籠。燈籠的鮮紅已褪盡，染透歲月疊加的滄桑。送我們白菜的老人，就住在這樣的門里嗎？春風帶著寒氣，吹皺我的心。

一個中年漢子推著獨輪車從斜斜的坡路上下來，車上的荊條捆得整整齊齊。

“這房子還有人住嗎？”我問。

“誰還住這房子？我們早都搬到新房子去啦！”

我們上車，前行到開闊處。敞亮、整潔的新房子，貼滿漂亮的白瓷磚。心中豁然舒展，輕舞晴暖的春風。

返程時，后備廂的白菜氣息，帶著山野春風的料峭和溫煦，縈繞在車內。我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們也都七十多歲，血壓高，吃藥不少花錢。這樣的午后，他們或許在午休，或許也睡不著，一個在電腦上下棋，一個對著手機玩成語游戲。因兒女孫輩都孝順，常見的老年病，不影響他們安享晚年。園子里的兩位老人，兒孫們也該是孝順的吧！

一路輾轉，黃昏時返回城里。街邊一位清潔工大爺，仍在堅守崗位。我們靠邊停車，從后備廂取出四顆白菜，把山里老人的善意，送給小城的老人。

夜坐書房，我默念“輾轉”一詞。除了解釋為“翻來覆去”，“輾轉”還有一個意思：經過許多人的手或經過許多地方。這讓我心生春風般柔軟的親切感。只要善意常駐心田，就有春風輾轉人間，經由你的手，拂過我的心，再伴隨他的微笑，吹過誰的暖語，由城市到鄉村，由山川到平原……

（本文被選作2022年山東省威海市中考語文閱讀材料）

作者領讀

偶有閑暇，我喜歡翻閱《現代漢語詞典》，注目漢字或詞語的意思。凝思的瞬間，某個字眼會忽然幻化成神奇的火種，點燃靈感，照亮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讓我心生寫作的沖動。關聯著某個字詞意義的文章因此誕生。我的散文中，《塵俗小雅》《“拾”事拾零，拾級而上》《春意是一顆婆娑的心》《春風輾轉》等的寫作緣起，便是對詞典中“雅”“拾”“婆娑”“輾轉”等字眼的深情注目和凝神思索。

以美文釋字詞之義，讓一些字眼不為人知或易被忽略的意義，鮮活在生動的細節里，被讀者細讀理解、銘記運用，是我的一種理想。

現在單說《春風輾轉》。我對“輾轉”一詞的記憶，源自《詩經》中的“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對“輾轉”的理解，也因此限于“（身體）翻來覆去”一義。當查出它還有“經過許多人的手或經過許多地方”的意思時，我準確領悟了閱讀中瀏覽過的“幾經輾轉”“輾轉于各地”等短語，胸中的喜悅仿佛農民收獲了秋實。

春天，我和愛人進山，邂逅在菜園子里忙碌的老夫妻。一番閑聊后，兩位老人饋贈我們幾顆白菜。我們又將山里人的善意，送給了小城中清潔道路的老人。生活中這樣一個溫情的細節，如何記錄表達呢？一番思索，“輾轉”一詞如一縷春風入心。我便以“春風輾轉”作為標題，由我們隨自然的春風輾轉入山起筆，寫到善意的輾轉、百姓生活的變遷，最后詮釋“輾轉”的含義，揭示作品的主題：善意如春風，輾轉暖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