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帆
母愛是偉大的,也是深刻的。
母愛可能是最難理解的感情之一。愛本身是雙向奔赴,但母愛是單向的,由母親給出,我們收受,不被感知和認可似乎就沒有效用。母愛無限廣闊,蘊藏力量,卻又有著天然的局限性,往往伴隨著嘮叨、責備和管束,由此被淡化、消磨,甚至變得面目可憎。
之于每個具體的人,母愛以及母親這個角色的復雜性還在于,母愛是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發生的,而母親成為我們的母親之前并不會與我們商量。正如一句玩笑話,“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女人突然讓我叫媽媽”,多少有點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意味。
那么,我們日常談論母親的時候,從哪里開始談起呢?談家長里短,談一個個感動的瞬間,又或是談那些無休止的耳畔聒噪。每個母親都是復合體,有無數點線面。我們因此可以侃侃而談,或心平氣和,或噙著淚水,或滿腔怨恨。
可是,當我們以一種學術般的嚴謹來談論這個話題,要給“母親”一個定義,給“母愛”一種闡釋時,我們會詞窮,會感受到一種突然襲來的無力感。我們無所適從、詞不達意、欲言又止——明知母親稱得上偉大,卻無法賦予她相應的光環;即使認定母愛有千鈞重,能找到的佐證也不過是一些庸常到不值一提的細節。
實際上,母親是配得上任何贊美之詞的。有人甚至認為,推動人類文明向前發展的,正是母親搖動搖籃的手。高爾基也曾說過:“世界上的一切光榮和驕傲,都來自母親。”母愛可以被提至無上的高度,沒有極限。
就整體而言,人類的生生不息,首先得益于母親們的前赴后繼;人類發展史上那些因天災人禍而留下的創傷與苦痛,也多數是被母親們彌合、撫慰,以母性,以溫柔與愛。在個體層面,我們每個人的母親,也都是一個孕育了我們又給予我們長久護佑的小宇宙。
然而,生活中的母親,很難被“偉大”二字定義。作家碑林路人說,“父親是山河歲月”“母親是一紙流年”。的確,父親也不可或缺,但這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天生壯闊又厚重的故事。男人頂天立地,往往被視為世界的主宰者、家庭的頂梁柱。相比之下,作為女性的母親顯得輕微許多。
本質上,這不能說是性別不平等帶來的結果,而是生理意義上的性別促成的差異。母親以相對瘦小的身軀,承擔了孕育生命、照顧家庭的重任。這種天賦使命,讓“母親”這一身份得以確立,也讓無數女人脫離“我”,成為另一個人。是的,是另一個人,而非簡單意義上的另一個自己。
除去與其他情感類型的共性,母愛之所以被哲學家、藝術家定義為“偉大而深刻”,正是在于母親因角色轉變而帶來的“自我喪失”。這種喪失或許并不徹底,也很難被概括或描述,但對于一個女人而言,“做母親就是一場偉大的放棄”。這里的放棄也可解釋為失去,因為其中的主動與被動往往很難厘清。
從十月懷胎開始,母親放棄容貌和身材,放棄青春和夢想,也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羞澀與矜持。遺憾的是,我們無法即時感受到這場放棄的起初狀況。等到我們開始記事、懂事,母親已經在做母親這條路上走出很遠很遠,無法回頭也不可逃避。
因為我們的到來,母親的世界變得很小,小到世界里只有我們。天下母親,性格、做法和表達方式各有不同,但在這一點上極其相似。工作之外,她們圍著兒女轉,操持一日三餐和其他家庭瑣碎,有些甚至不得以成為全職媽媽。
最直觀的例子是,大部分母親,從孩子上幼兒園開始,即會在生活的很多領域里失去自己的姓名,成為“雪婷媽”“容臣媽”“宇彤媽”……她們仿佛只是孩子的附屬品,人們通過識別孩子來識別母親。
在成為母親之前,母親是另一個女人。母親的放棄,其實就是一個失色的過程。
凡·高在寫給弟弟的信中如是說:“我給媽媽畫了一幅肖像,我不能忍受照片的無色的單調,我按照我對她的記憶添加了色彩。”凡·高用畫筆彌補了母親“無色的單調”。我們更多的人,只能通過老物件、老照片以及大人們的回憶,假裝路過了母親五彩斑斕的青春歲月。
曾經感動無數人的電影《你好,李煥英》開頭處,賈玲有一句旁白,大意是說,從她記事起,媽媽就是個中年婦女,以至于她常常忘記,媽媽也曾年輕過,也曾是個青春飛揚的小姑娘。想想都令人心酸!
母親的記憶的箱底,或許壓著曾經珍愛的小花裙、被一首小詩牽引的文學夢,又或是仗劍走天涯的女子豪情。總之,那時候的她們,不是后來身為母親的她們。一點點失去,不是她們長大、變老的結果,而是原因。
“有一種老去,叫慢慢放棄”,這句話用來形容母親真是再恰當不過。
記得在雜志上看到一個人寫自己的母親在機場被工作人員當老人對待,母親有些許的慌亂和恐懼。作者敏銳地意識到,“她恐懼變老,這既包含想要維持美貌的少女心,又具有與流逝時間和生理機制對抗的倔強”。
母愛細膩而敏感,而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就個體生命本身而言,“慢慢放棄”這種老去方式包含了無盡的蒼涼。或許正是如此,“不知疲倦”的母愛才會有其脆弱的一面。這種脆弱所需要的撫慰不是回報,而是愛的回應。
所以,雖然有些矯情,但我們依然要談感恩。感恩就是最通俗的回應方式。感恩母親的道理,誰都懂,但理由也有千千萬萬條,其中最重要的是我們要明白,即便我們沒有長成母親希望中的模樣,如果連感恩都不會,那對母親的傷害會是致命的,因為于她們而言,“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最后想說的是,這終究是一篇失敗的文章。原本試圖從“放棄與失去”這個角度來論證或者說歌頌母親、母愛的偉大與深刻,彎彎繞繞,卻不自覺地只能回到日常。或許,“母親”這個身份,如同世間萬物一樣,并不高高在上,也不熠熠生輝。
好在你我都明白,日常的才是不尋常的。作為愛的一種,我們照樣可以說,母愛是理解,是牽掛,是陪伴,是心與心相互溫暖,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甚至,你也可以簡單地認為,母愛是萬家燈火,是一日三餐。至于母親,就是你可以給她加一萬種前綴的“那個女人”。于我們的人生,母親不是驚艷了歲月的那個人,她只是溫柔了時光。
母親是藝術的、哲學的,但歸根結底是生活的。所以,母愛既平凡也“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