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樓里留麗音

蔣薇

坐落于上海徐家匯公園的百代小樓，建于1921年，是一座具有法國新藝術運動風格的花園建筑。百代小樓（《義勇軍進行曲》灌制地）于2004年1月5日，由徐匯區人民政府公布為徐匯區文物保護單位，2005年10月31日由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布為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在蔥蘢綠樹掩映間，這幢古樸典雅的紅磚小洋樓，因其特色鮮明的紅瓦坡頂與紅磚墻面而被稱為“小紅樓”。它記錄著近代中國唱片行業百年發展歷程，傳承著為數眾多的清音佳作，被稱為中國唱片業的搖籃，見證了一代又一代音樂家和制作人的嘔心瀝血、前赴后繼。

一、“百代”鉤沉

成立于1897年的百代唱片（EMI）是世界五大唱片公司之一，前身是英國留聲機公司（Gramophone Company）和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Columbia Phonograph）。1931年，這兩家唱片公司合并成為Electric and Musical Industries，現為環球唱片旗下品牌。

19世紀末，位于上海南京路的英商謀得利洋行率先將臘筒唱片引進中國，這種可以留住聲音的機器被上海人叫作留聲機，而會自己“唱歌”的盤片則被叫作唱片。謀得利率先在中國市場站穩腳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有的唱片都被統稱為“謀得利唱片”。當時從歐美引進的唱片都是一些外國音樂，難以適應中國人的口味。洋商為打開銷路，絞盡腦汁迎合中國人的喜好。根據考證，西洋真正意義上流入中國的第一張唱片，不是古典樂或歌劇，而是一張名為《洋人大笑》的搞笑唱片。據說，當時法國人樂浜生（E. Labansat）在上海街頭擺攤播放這張唱片，收聽的路人每次收費十文錢，廣告稱：“十文大洋聽一次，包你捧腹；聽過凡不笑者，大洋奉還，分文不取。”此片音效逼真，大受歡迎。這種“伶人歌唱可留聲，轉動機頭萬籟生”的機器讓當時的上海人感到非常新奇，倍感歡喜，留聲機便很快成了滬上時髦。再加上購進留聲機的家庭可以省去請堂會的費用，就這樣，“時髦+經濟”的海派模式使留聲機在上海的時尚家庭中迅速普及開來。

1908年，樂浜生用其數年沿街設攤播放唱片而積累的資金創立了自己的公司，最初稱“柏德洋行”，1910年改稱“百代公司”，為法國百代公司（Pathe Freres）的代理商，銷售該公司出品的各式留聲機、唱片、電影機械、影片等。1915年，樂浜生購置下徐家匯路1434號的一塊地皮（現徐匯區衡山路811號），用于建設唱片制造公司和新廠房，同時引進了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人員，“百代唱片公司”就此打響名號。

1921年，百代小樓落成。這里建成了上海的第一座錄音棚、中國第一家唱片廠，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它都是國內最好的一所錄音棚，也從此開創了中國唱片的生產歷史。百代公司以生產鉆針粗紋唱片為主，片紋由外向內，片心處開始印有鮮明的紅色“雄雞”商標，即俗稱的百代“紅片”，著名的紅色“雄雞”商標也從此風靡中國和華僑聚居的東南亞。

1929年經濟大蕭條來襲，法國百代公司經營不善、難以為繼，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將其收購后，于1930年在香港進行企業注冊。鑒于百代唱片的品牌影響力，英國哥倫比亞唱片公司決定繼續沿用“百代”的品牌和商標。新公司名為“英商東方百代有限公司”，英文名為“Pathe Orient， Ltd”，總店地址遷至圓明園路19號4樓，制造廠被命名為“中國唱片有限公司”（China Record Co.， Ltd），仍位于徐家匯原址，但門牌號碼變更為徐家匯路1099號。

英國人接盤后，更新了唱片錄制技術與設備。“百代”雖是洋品牌，但很注重本土化、中國化。當年“百代”的口號是：當代名歌，全歸“百代”；影壇俊杰，盡是一家。中國現代藝術史上幾乎所有重量級人物都曾在百代小樓留下過足跡。那時，“百代”在邀請藝人進棚錄好母版后，送至境外生產，再返銷國內。“百代”出版的唱片品種繁多，最初一批唱片的內容都非常本土化，包括戲曲、曲藝、民間器樂曲及歌曲，其中國語流行歌曲數量最多，也最受歡迎。英國老板深諳“要生產出受中國人歡迎的唱片，必須起用本地人才”的道理。20世紀中國著名音樂家聶耳就曾在百代公司任職，炙手可熱的明星姚莉、李香蘭、李麗華、胡蝶等都在小樓錄下了美妙的歌聲，留下了《玫瑰玫瑰我愛你》《夜來香》等金曲。

在當時的中國和東南亞地區，百代公司是設備最新、產量最高、影響最大的唱片公司。1908年至1949年這41年間，上海百代唱片錄制的唱片模版達6357面，遙遙領先其他任何一家唱片公司。這期間上海各唱片公司錄制的各類唱片共達108種，而百代唱片就占了82種，穩居首位，其中屬于百代公司獨家擁有的唱片多達28種，同樣位居各唱片公司之首。

抗日戰爭期間，百代小樓一度被日本人占領。1952年1月5日，華東工業部上海唱片公司在百代公司的原址上成立，1953年更名為上海人民唱片廠，1955年更名為中國唱片廠，逐漸發展為中國規模最大的編產銷一體音像制品出版單位——中國唱片上海公司。百代小樓見證了中國百年唱片業的發展。

二、強音傳世

百代小樓里誕生了無數風格各異、膾炙人口的經典歌曲，其中最為振奮人心的，莫過于由聶耳、田漢創作的《義勇軍進行曲》，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

在抗日救亡的緊要關頭，聶耳、冼星海、賀綠汀等進步音樂家頻頻出現在百代小樓，他們創作并錄制了大量影響廣泛的救亡歌曲。1928年，法國留學回國的音樂家任光擔任百代公司的首位音樂部主任。1934年4月1日，聶耳入職百代公司，任音樂部主任，一直工作到次年4月赴日本求學，他在此期間創作了《大路歌》《畢業歌》《金蛇狂舞》等著名歌曲、樂曲。《義勇軍進行曲》最初作為以抗日救亡為題材的電影《風云兒女》的主題曲展現于世人面前。田漢創作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最初只有六句。當時東渡日本的聶耳應邀為這首歌譜曲，他花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構思，而實際創作只用了兩個星期。根據譜曲的需要，聶耳對歌詞進行了修改。一些字詞的改動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最值得稱道的是，他增加的三個“起來”，正位于全曲的“黃金分割點”，突出了歌曲的號召性，把旋律發展引向高潮。聶耳表示寫這首曲子受到了《國際歌》與《馬賽曲》的影響，不過它比《國際歌》更明快，比《馬賽曲》更激昂。不幸的是，在創作完《義勇軍進行曲》之后不久，聶耳在日本溺亡。

1935年5月9日，電影界人士盛家倫、鄭君里、金山、司徒慧敏等組成了臨時合唱團，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錄音棚錄制了首版《義勇軍進行曲》。5月24日，《風云兒女》在金城大戲院首映。同年7月，由袁牧之、顧夢鶴演唱的《義勇軍進行曲》唱片由百代唱片公司錄制發行。《申報》用整版的篇幅進行了報道：“這是電通公司繼《桃李劫》后傾全力攝制的無上偉大貢獻。……這兒有雄偉的歌——是鐵蹄下的反抗歌！悲壯、哀愁、輕松、明朗，使你喜、使你悲、使你感奮、使你知道對祖國的責任。這是初夏中國影壇上的一闋勝利的凱歌！”《風云兒女》在全國熱映，激起了無數愛國人士的共鳴，《義勇軍進行曲》廣泛傳唱，激勵著不愿做奴隸的中國人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

1949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中華人民共和國如同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在確定國歌的問題上，1949年6月，周恩來表示：我個人的意見最好就用《義勇軍進行曲》為國歌，還是用舊的歌詞，那樣才能鼓動感情，修改后唱起來就不會有那種情感。9月25日晚的國旗國歌協商座談會上，毛澤東說：“我國人民經過艱苦斗爭，雖然全國快解放了，但還是受帝國主義的包圍，不能忘記帝國主義對我國的壓迫。我們要爭取中國完全獨立、解放，還要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所以還是保持原有歌詞好。”經過討論，大家一致贊成用《義勇軍進行曲》暫代國歌。最后毛澤東、周恩來與大家合唱《義勇軍進行曲》。2004年3月14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決議將國歌寫入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是《義勇軍進行曲》。”百代小樓為記錄時代的最強音做出了巨大貢獻。

三、小樓今朝

百代小樓占地面積約192平方米，建筑面積480平方米，屬法式建筑風格的獨立花園住宅，為假三層磚木結構，門口有通廊式弧形雨廈，檐下有木構架支托，北立面中部表面用石材處理，南部陽臺由雙柱支撐，高臺階，階沿欄桿入口兩側各置一金杯式水泥花盆。百年前，百代小樓曾是百代唱片公司的灌制場地，更是東方百代唱片公司亞太地區總部、中國唱片業的誕生地。那時，它的底樓是錄音棚及歌手休息的客廳；二樓是音樂編輯們的辦公室；三樓則是公司老板樂浜生的起居室和臥室。

2001年5月，因上海市整體規劃，中國唱片廠搬離了衡山路，留下的數公頃地皮被改造為徐家匯公園，供大眾休閑娛樂，成為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一葉綠肺。2002年徐家匯公園改造時，百代小樓作為百代唯一的歷史遺跡被保留了下來。2018年，百代小樓啟動修繕工作；2021年，被公布為上海市第一批不可移動革命文物。

經過百年蹉跎，這座創造過輝煌、經歷過戰火的建筑，迎來了新的使命。如今的“小紅樓”經過精心修繕，光彩重現，已化身為國歌主題展廳，它是歷史、建筑和音樂融合的產物，弘揚了中華民族愛國情懷，展現了紅色文化底蘊。小樓的一層現為餐廳，其悠久的歷史、豐厚的底蘊和優雅的建筑風格為食客們創造了難忘的就餐環境；建筑的二樓和三樓為展陳區域，設有“唱片搖籃、時代強音、群英薈萃、歷史回聲”等專項展廳。值得一提的是，二樓作為國歌誕生地展廳，用各種圖片、文獻、文物展現著小樓的百年故事，不僅像一本回憶錄，記錄著國歌的誕生歷程，而且還能在放映室觀賞實景全息短劇，還原國歌誕生的場景。

百代小樓所承載的音樂腳步將被歷史銘記，那些留在歲月長河中的音符終會永垂不朽。歷經百年滄桑，挺立在綠蔭中的“小紅樓”紅艷如故。

（上海市文物保護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