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月光里的船

德清娘舅

月光很好，圓圓的月亮月餅似的掛在天空，我想上去啃一口。

口袋里也有塊月餅。外婆給的。

船在月光里穿行，欸欸乃乃。船邊是白亮白亮的水。水邊是蘆葦。

“德清娘舅，這船搖到和橋要多少辰光呀？”櫓聲吱扭，德清娘舅說：“大外甥，勿要急，船到你家能趕上吃早飯。”

我勿急，摸摸口袋里的月餅。這蕩真大啊，小船怎么就搖不出呢？

宜興有好多蕩。芳橋有陽山蕩，和橋有西施蕩，還有什么蕩呢？一個個白亮亮的蕩就汪在綠野上，在月亮下泛著光，像什么？大地的眼睛。

不，像月餅。我又摸了摸口袋。

月餅用干荷葉包裹著，油漬已把碧綠的荷葉浸透，油亮亮地散發著誘人的香甜。

怎么吃呢？給拖鼻涕的小弟切一塊，再給乖巧的妹妹切一塊，剩下的一塊自然歸我了。不對，還有爸爸媽媽呢。

月餅里有果仁、有紅綠絲、有火腿肉，香香甜甜。肚里仿佛有蟲在爬，一個念頭蟲子樣地閃進我的心間——還是吃了它吧。

船在月光里穿行，水聲嘩嘩的，犁碎一片片銀光。

“大外甥，月餅吃完了，總可以安心睡覺了吧？”德清娘舅笑嘻嘻地看著我說。

“嗯——”臉微微發燙，忙逃回鋪了厚厚一層稻草的船艙里。那夜，我就在如水的月光里做了一個甜甜的夢。

夏丫頭

夏丫頭是我的堂叔。

叔祖父為堂叔取這么個名不副實的名字，是希望堂叔少受鬼怪的作祟，能順順利利地長大。對父親如此安排，夏丫頭是不滿意的，但他無力反抗父親，只能把怨氣發泄在我們這些叫他名字的小輩身上，我因此受過他一回驚嚇。

算起來，夏丫頭也大不了我幾歲。小時候，他總是帶著我去鎮上的老虎灶里撿煤渣，下河蕩摸螺螄。多年的叔侄成兄弟，我對他也就不講輩分規矩了，總是丫頭長丫頭短地直呼其名。

那天吃過晚飯，夏丫頭帶我去鄰村廟橋大隊看電影。銀幕上，女赤衛隊員正深情地唱著，“洪湖水，浪打浪……”這時，我的肚里也打起“浪”來，來不及跟夏丫頭打聲招呼就鉆出電影場。可沒想到，等我回來時卻尋不到夏丫頭了。

廟橋離我家有三四里路，路上還得經過好幾個墳場和河壩。聽大人講過，這些河壩上經常有穿紅衣紅褲的水溺鬼在賭銅錢，墳場里到后半夜還有鬼在咿咿呀呀在唱夜戲，沒有夏丫頭壯膽，打死我也不敢一個人走回家。我急得在電影場里大喊起來：“丫頭，丫頭！你死到哪里去了？”

可夏丫頭的耳朵就像聾了，嘴巴就像啞了一樣，躲在電影場里就是不理睬我。

“丫頭，你可不要嚇我啊。把我弄丟了，太公太婆要請你吃毛栗子。”

威脅也沒有用，夏丫頭就像從電影場里蒸發了。

我沒辦法了，就嗚嗚哇哇地哭出來。最后整個電影場都被我的哭聲驚動，大家不看電影都看我，連放映員也為我著急起來，在放電影的喇叭里尋起夏丫頭來。

就在我哭得一塌糊涂的辰光，突然聽到夏丫頭在我的身后說：“這么大的人還哭，也不怕丟丑！”

原來他一直都跟在我的身后。我一把抓住他，再也不敢松手：“丫頭，你把我嚇煞了，我以為尋不到你了。”大家看清這個丫頭原來是只“小公雞”，哄地都朝他笑。透過放電影的燈光，我看到夏丫頭的臉羞得通紅。

他拉起我的手就往電影場外跑，說：“這世里我再也不帶你這個討厭鬼出來白相。”

兔子

現在想來，我最早的文學啟蒙就來自擺在街邊的小人書攤。

小街用青石板鋪就，從南至北有兩三里長。但那時的街上冷冷清清的，沒幾爿商店，倒是街道兩邊栽的法桐樹長得蓬蓬勃勃，一到春夏便遮起一街的濃蔭。小人書攤便躲在這濃蔭下面。一個長得黑黑的少年，癡迷地坐在書攤旁的小竹椅上看書。看到悲傷時，他會蹙眉流淚；看到歡喜時，又會咧嘴傻笑。有一次這少年看《西游記》，看到豬八戒吃西瓜，摔了四個大跟頭，想起自己貪吃月餅的舊事，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流出來，笑過后，又鄙視自己，“還有臉笑，你也是個豬八戒！”

這個看小人書的少年就是我。

這些花花綠綠的小人書，給我這個農村的少年打開了一扇窗口，使我從中窺視到了一個個千奇百怪的故事。可看書是要錢的。我爹娘都是農民，一年辛苦到頭能掙回全家的口糧就不錯了，哪里有錢供我這個討債鬼看閑書？因此，要看書只能自己想辦法。

炎熱的暑假，我赤著膊為花木場采摘茉莉花，一天下來身上的皮都要曬脫幾層；涼爽的早晨，別人都還在睡覺，我已從村邊的樹林里撿了蟬殼回來了。這是一味好中藥，洗凈晾干后送到鎮上的中藥店能變錢。

可過了暑假怎么辦？我打起了兔子的主意。

母親常剪了兔毛拿到鎮上的物資回收站去賣，換了錢再買回油鹽醬醋。每天放學回家，我最要緊的事便是給兔子割草。因此，當我第一次把手伸向兔子時，我對兔子說：“兔子啊兔子，我為你獻了很多草，你為我獻出些兔毛也應該吧。” 兔子只吃草不長毛，母親奇怪了，“咦，兔子身上的毛哪去了？”

我一臉正經地罵兔子，“吃起草來像餓死鬼投胎，長起毛來就像吊死鬼尋繩。”

受了冤屈的兔子氣得朝我直翻紅眼，似乎對我說：“你真是個下流胚！”

夏正平：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宜興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多家報刊發表作品8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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