蓍草：古人卜筮的專用神草

陳博君

《紅樓夢》第一百零二回中，尤氏因從荒涼落寞的大觀園中穿園而過，回家后便莫名得病。賈珍請了最高明的醫生為妻子看病，尤氏的病卻始終不見好轉。無奈之下，賈珍只得采納兒子賈蓉的建議，請來毛半仙為尤氏占卜問卦。來到賈府的毛半仙先是取出卦筒和銅錢一番操作，然后講了一通卦理，最后說：“若要斷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斷得準。”

毛半仙口中的“揲蓍”和“大六壬”，都是一種占卜方式；不過，毛半仙的表述不夠精準，因為他用來進行揲蓍占卜的道具是銅錢，真正的“揲蓍”所用的道具應該是一種名為“蓍草”的植物莖稈。

我國古代的問卜方式有很多，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龜甲占卜；而用植物問卜，相對比較陌生。事實上，揲蓍曾是我國古代非常重要的一種問卜方式，而且受到過孔子的大力推薦。這不禁讓人心生好奇：“蓍草”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神奇植物？為什么古人會拿它來占卜問卦呢？

揲蓍卜筮 緣自伏羲

遠古時代，人類對客觀事物的發展缺乏足夠的認識，只能通過一些自然界的征兆來指示自己的行為活動；但是，自然征兆并非隨時可見。為了滿足心理上的需求，人們開始借助某些器物衍生出來的現象，探求想要得到的信息或答案，由此逐漸演變成占卜。

我國古代最常被用來占卜的器物主要有兩種，那就是龜殼和蓍草。這在許多古籍中均有記載。如《周易·系辭》有云：“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善于蓍龜。”意思是，用來斷定天下的吉兇、成就天下人勤勉功業的，沒有比蓍草和龜甲作用更大的了。

其中，用龜甲占卜被稱為“卜”，用蓍草占卜被稱為“筮”。正如《禮記》中所記載的“龜為卜，策為筮”。這里的“策”指的就是蓍草。《史記·龜策列傳》中也記載：“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這句話同樣表明，古代帝王在遇到各種疑難問題時，皆用蓍草和龜甲來卜筮決斷。

眾所周知，古人之所以用龜殼進行占卜，是因為龜特別長壽，被視為最有靈性的動物之一。當烈火灼烤龜甲時，會發出噼啪之聲，這被看作神在傳達旨意；和龜甲發出的聲音同時出現的龜甲裂紋，更被認為充滿了無窮的玄妙和預示。

與龜一樣，蓍草在古人眼中也是一種充滿靈性的神物，有著異乎尋常的千年高壽。《易緯》引古《經》中曰：“蓍生地于殷，凋殞一千歲，一百歲方生四十九莖，足承天地數。五百歲形漸干實，七百歲無枝葉也，九百歲色紫如鐵色，一千歲上有紫氣……”西晉博物學家張華的志怪小說集《博物志》也稱：“蓍一千歲而三百莖，其本以老，故知吉兇。”西漢司馬遷的《史記·龜策列傳》還稱：“聞蓍生滿百莖者，其下必有神龜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

那么，蓍草究竟從何時開始成為古人卜筮的器物呢？按照民間的說法，應該源于上古時期的伏羲。伏羲又稱太昊，是華夏民族的先祖，也是太極八卦的創造者。據《淮陽縣志》記載：“太昊陵后有蓍草園，墻高九尺，方廣八十步。”傳說，伏羲就是利用生長在這里的蓍草的干燥莖稈，通過擺放出不同的形狀，最終才畫出了太極八卦圖。因此，《易經·說卦傳》中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贊于神明而生蓍……”這里的“圣人”，指的就是伏羲；蓍草就是伏羲在作易的過程中，因得其幽贊而成為可以預知未來的神明。

到了西周時期，隨著《周易》大行其道，由伏羲畫八卦創造的這種通過數蓍草來求得卦象進行占算的方法，逐漸成為中國道家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種占卜方式，這種方式被稱為“揲蓍”。據史書記載，西周的帝王、貴族和學者們常常使用揲蓍尋求天地之間的聯系與指引。

自上古以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使用龜甲占卜和使用蓍草占筮的方式一直并存。最初，由于蓍草比龜甲更為簡便易得，蓍草占筮大都用在日常生活的吉兇預測之中；而涉及社稷的重要場合，一般采用龜甲占卜的方式，顯得更為隆重。蓍草真正被捧上神壇、開始漸漸取代龜甲，離不開孔子的大力推崇。

東漢道家思想家王充的《論衡·卷二十四·卜筮篇》記載，子路曾問師傅孔子：“豬肩羊膊，可以得兆，雚葦藁芼，可以得數，何必以蓍龜？”孔子曰：“不然，蓋取其名也。夫蓍之為言耆也；龜之為言舊也。明狐疑之事，當問耆舊也。”很顯然，在孔子看來，占卜之事必須向長壽的生靈請教，蓍草的名字中就包含代表老者的“耆”字，因此占卜問卦應當使用蓍草。

事實上，蓍草不僅壽命很長、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它的莖更是又長又直，且如竹子般堅硬，其干枯的莖不易折斷，確實是算卦的好材料。

孔子對蓍草的重視和推崇，不僅體現在對揲蓍這種卜筮方式的高度認可，還體現在其他一些與蓍草相關的傳說故事中。西漢學者韓嬰所著的傳記《韓詩外傳》中就記載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劉蓍遺簪”的故事。傳說孔子周游列國時，路過一個名叫少源的地方，看到有不少人正在割蓍草，其中有一個割草的女子哭得十分傷心，孔子便停下來，問她發生了什么。這名女子擦著眼淚說，自己剛才割蓍草時，不小心把頭上一根蓍草簪子弄丟了。孔子的弟子們見狀，十分不解，因為地里就有大把的蓍草，按理說丟了一根蓍簪不至于讓人這么難過。誰知，女子聽到他們的疑問哭得更傷心了，因為這根蓍簪是她的丈夫親手做的，并且已經戴了很久，即便可以做一根新的簪子，又怎能替代原來的那根呢。孔子聞言十分感慨：丟失的蓍簪上承載了女子與丈夫的舊日時光，有些事情單從表面看，是不能辨別出本意的。從此，“劉蓍遺簪”這一歷史典故就用來指代懷念故人、不忘舊情。

走下神壇 還原本真

正因為在古人眼中，蓍草是一種十分珍稀的生靈，因此，在不知不覺中，人們就將這種植物神化了。古人認為，蓍草不僅有長生不老的千年高壽，而且其生長地還有神龜守護，所以只有在伏羲的建都地—河南淮陽以及孔子和叔虞兩位圣人的家鄉—山東曲阜和山西晉祠，才長有蓍草。

其實，走下神壇的蓍草本尊并沒有古人想象得那么神乎其神，它的拉丁學名為Achillea L.，是菊科蓍草屬非常普通的一系列多年生草本植物。

從植物外觀看，蓍草的典型特征是一本多莖，地下有纖細的匍匐根莖，地上莖直立，有節，中空，植株高15～100厘米，莖上有細條紋，通常被白色長柔毛；上部分枝或不分枝，中部以上葉腋常有縮短的不育枝。

蓍草的葉片無柄，互生，葉面呈綠色，密生凹入的腺體，疏生柔毛，葉背被較密的長柔毛；葉形為披針形、矩圓狀披針形或近條形，長約4～7厘米，寬1～2厘米，二至三回羽狀全裂，裂片邊緣有銳鋸齒。因此，蓍草在民間又有鋸齒草、羽毛草、蜈蚣草、蚰蜒草等許多頗為形象的俗稱。

蓍草的頭狀花序細小，多數，密集于枝頂，聚成直徑2～6厘米的復傘房花序；花色有白、黃、粉紅或淡紫紅等多種，以白色居多；瘦果矩圓狀楔形，長約2.5毫米，寬約1.1毫米，具翅，淡綠色，有狹長的淡白色邊肋。我國古蓍草一般在7—9月的夏秋季節開花、結果。

從上述特征不難看出，蓍草的外觀形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長在百草叢中并不會太過引人注目；但作為菊科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蓍草的生命力確實強過其他許多草本植物，其壽命雖然沒有古籍中反復提及的千年那么長，但只要生存條件適宜，存活幾十年是沒有問題的，這在草本植物中也確實算得上是“壽星”了。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蓍草的種類其實有很多。整個蓍草屬大約有200個品種，如高山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alpina L.）、千葉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millefolium L.）、亞洲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asiatica Serg.）、云南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wilsoniana Heimerl ex Hand.-Mazz.）、柳葉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salicifolia Bess.）、絲葉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setacea Waldst. et Kit.）、阿爾泰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ledebourii Heimerl）、褐苞蓍（拉丁學名為Achillea impatiens L.）等。這些品種各異的蓍草廣泛分布于全球北溫帶地區，其中，原產于我國的蓍草就有10種。因此，我國的蓍草并非如傳說中那樣，只出產在河南淮陽、山東曲阜、山西晉祠三地，而是廣泛分布于全國各地。譬如，高山蓍、千葉蓍和亞洲蓍主要分布在我國遼寧、黑龍江、內蒙古、河北、山西、寧夏、甘肅東部和新疆等地；云南蓍主要分布在云南、四川、貴州、湖南西北部、湖北西部、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陜西中南部和甘肅東部等地；柳葉蓍、絲葉蓍、阿爾泰蓍、褐苞蓍等主要分布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只要在光照充足、土壤肥沃的山坡草地或灌叢中，發現野生的蓍草資源并非難事。

所以，在古人心目中無比神圣、可預知未來的蓍草，其實就是一種非常平常的草本植物。除了用于揲蓍卜筮之外，蓍草還有許多實實在在的實用價值。譬如，其全草富含黃酮甙、水蘇堿、甜菜堿等營養物質及琥珀酸等芳香物質，既可用于提煉精油，也可直接作為調香原料。其莖葉味道辛香濃烈，甜中微苦，可作為時蔬食用，于春夏之交采集其嫩綠莖葉，切碎后加入雞蛋在油鍋中煎炒，即成一道濃香撲鼻的美味佳肴；也可將新鮮蓍草莖葉干燥后儲存起來，待日后烹制雞湯時當作調味香料增添風味。

蓍草的植株雖然并不高大，花朵也不算嬌艷，但它開花較早、花期較長且花色繁多，具有較高的觀賞價值，加之蓍草耐陰、耐寒又耐旱，對肥水的需求量也較少，是城市綠化中的節水植物，非常適于庭院、公共綠地、道路綠島的綠化，尤其是其低矮的植株，具有明顯的地被特性，是布置園林花壇的理想材料。同時，作為一種優良的抗旱宿根花卉，蓍草的生命周期很長，非常適合盆栽觀賞；其修長挺拔的莖稈，也特別適宜作為切花和干花的素材，具有很大的開發利用潛力。

守護阿喀琉斯之踵

別看蓍草外貌平平，卻是一種神奇的植物，自古以來就同時獲得了東西方人的一致推崇，只不過推崇的原因略有不同。在古老的東方，蓍草是占卜未來的重要器物；在遠古的西方，蓍草則被視為守護健康平安的神物，人們認為蓍草具有驅除邪靈的威力，故而蘇格蘭人把蓍草作為護身符或幸運符，修士也借助蓍草與惡魔對抗，年輕的少女還會滿懷希望地把蓍草藏在枕頭下，夢想著憑借其魔力召來真愛。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西方人將蓍草與希臘戰神阿喀琉斯的安危緊密聯系在一起。

在希臘神話傳說中，海洋女神忒提斯和凡人英雄珀琉斯生下了愛子阿喀琉斯。為了讓擁有部分凡人軀體的兒子煉成金剛不敗之身，在阿喀琉斯剛出生時，忒提斯就手握愛子的腳踝，將他倒提著浸入冥河修煉。結果，阿喀琉斯雖然擁有了刀槍不入、諸神難侵的堅強身軀，腳踝處卻因被母親捏住而露于水外，成為全身唯一的軟肋，這就是“阿喀琉斯之踵”，常用來比喻強大的英雄或堅固的系統中存在的致命弱點。阿喀琉斯成年后，果然在一場戰爭中不幸傷到腳踝而命在旦夕。危難之中，他找來蓍草療傷，這才保住了性命。之后，在著名的特洛伊戰爭中，阿喀琉斯又用蓍草為士兵療傷。從此，蓍草被籠罩上一層神圣的光環，被人們視為守護英雄阿喀琉斯之踵的神物。

也許有人會好奇：被西方人尊為神物的蓍草，與我國古代被用來卜筮的蓍草，究竟是不是同一種植物？嚴格來講，這兩種蓍草是同科同屬但并不同種的植物。被華夏古人作為卜筮道具的，是原產于我國本土的蓍草，品種應該就是前面提到的高山蓍、千葉蓍、云南蓍、亞洲蓍之類的；而被西方視為阿喀琉斯之踵守護之物的，則是另一種原產于歐洲及西亞的西洋蓍草（拉丁學名為Achillea millefolium L.）。這種蓍草又被稱為歐蓍、騎士蓍草、皇冠蓍草，現廣泛分布于歐洲、非洲北部、伊朗、蒙古、俄羅斯西伯利亞，且在北美洲廣泛歸化。目前，我國的東北、內蒙古、陜西、甘肅和新疆等省區也有歐蓍分布。

蓍草與阿喀琉斯的傳說雖然帶有濃重的神話色彩，但也精準地向我們傳達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蓍草具有非常特殊的藥用價值，對治療外傷尤為有效。

關于蓍草的藥用價值，在我國的諸多藥典中均有記載。如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一書中稱“蓍乃蒿屬，神草也”，并指出“蓍草葉主痞疾”。《中華本草》《中國藥典》《全國中草藥匯編》等也均將蓍草當作一味重要的中藥材，詳細記載了其性味和歸經。

至于蓍草的醫藥功效，各藥典的表述大同小異，基本離不開解毒消腫、活血止痛。可見，西方傳說中阿喀琉斯用蓍草治療腳踝上的傷病的確有據可循。

除了活血止痛、治療外傷和各種濕毒之外，現代醫學證明，蓍草還具有殺菌、抗炎、收斂、解熱、利尿、化痰、促進膽汁分泌、補身等諸多功效，長期服用蓍草，不僅能益氣明目，令人耳聰目明、頭腦靈活，還可使人身體輕健，延年益壽。尤其是從蓍草中提取的精油，對人體更是具有諸多功效。

在《紅樓夢》第七十七回中，賈寶玉也曾提及過蓍草。他這樣嘆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

賈寶玉當然深諳揲蓍之道，并且聽聞過用孔子墳前的蓍草卜筮最為靈驗；但是不曉得這位見多識廣的公子哥兒，是否知道蓍草還有那么多藥用價值，是一味難得的治傷好藥呢？

【責任編輯】趙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