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敘（組詩）

落葉敘

我緩緩下落

飄忽的身影幾度盤桓，而謝幕

是春天的讖語

我要在宿命里

轉換成富含腐殖質的塵土

不悲不喜，經歷過風吹雨打

我有勘破不語的從容

發芽是我的使命，落下

也是使命

秋分過后，萬木愈發凋敝

這沒什么不好

無非是代代輪回，走出去

走回來

走出來又走回去

只不過不曾蛻變的基因

換了個體

無非是一生到了最后

方知不過是苦渡一場

我的面孔像舞臺上的幕簾

能做的就是盡可能

把自己的顏色涂得隆重一些

讓人們相信美好的場景，都在燦爛中

劇終

一棵樹和一群鳥

一棵樹在山上，站得最高

不知是因為它所處的地勢

還是在此處天長日久

總之它在林木中顯得

鶴立雞群

而它周圍

無數棵樹齊刷刷簇擁著

隨著它左右搖擺

似乎這些樹是聽命于它的

一群士兵

這片離我不遠的樹林

位于離我同樣不遠的山上

隨著它的擺動，我總不由自主地

跟著晃動身體

令我驚奇的是，同樣離我不遠的同事

看到我扭動的樣子，也下意識地跟著

伸伸懶腰

我不知，他們是受了風的吹拂

還是被我傳染

每當風吹草動

一群鳥呼啦啦地從這棵樹身體中飛出

放風似的在周圍的樹上

嘰嘰喳喳一會兒

然后又飛回去

在樹冠里隱遁得無聲無息

這時候，有個同事忽然說

多想在這片樹林中做一只鳥

哪怕是最小的那只

碾 石

幾乎每天傍晚，我都按時

沿著城郊的小路行走

時鐘準時在六點習慣地指向黃昏

遇見的石頭，也會跟落日一樣

漸漸下沉

？

多年前，這塊石頭在地面之上

時針一樣不停轉動

它的碾壓，使村莊有了生活的指望

現在無人在意它的陷落

陷進泥土的碾石

更像村莊的殘疾

？

這是一塊做工細致的石頭

每天經過的時候

我都會仔細地端詳

琢磨那些排列有序的紋理

和生活的關系

？

現在，它被村莊遺棄

半截入土的狀態

是我每天散步的一個標點

每天路過這里，都會點一支煙

那點微小的光亮

能夠讓我的思緒化為煙霧

？

幾年來，我對抗擁擠的方式

就是在城市之外的小路上行走

有時會坐在碾石上

讓自己與近在眼前的城市形成距離

我知道，早晚有一天

碾石會被埋沒

只是我說不好，坐在上面的我

是不是也會跟著下沉

阿黃記

生性活潑的阿黃，如今

身陷囹圄

不論如何引逗

都不再搖頭擺尾

也不肯越雷池半步

多年前，我們一起在曠野玩耍

它肆意于田野

總有按捺不住的喜悅

圍繞我躍動

現在，它失去自我

自由頑皮的田園犬

成為圈養的寵物

與動物園很多同類一樣

渾然不知失去了什么

每天，按時接受嗟來之食

桎梏在一種框架內的物種

錯亂了時間，丟失了玩耍和奔跑

忘記汪汪幾句吠叫，對鄉鄰是怎樣

天然的歌唱

它無所事事地躺平

連與它道別，它都木然臥著

這樣的場景

讓我不由得想起相識多年的

一位兄弟

李溝村的古槐

村莊李姓的不多

也不見有李子樹

唯有一株古槐

村頭哨兵般佇立

這株槐樹多年前就在這里

多年后，依然生長茂盛

作為李溝的傳說

我進入李溝村任第一書記的當天

就感受到傘狀的庇護

槐樹巨大的影子

罩住李溝村的村史

鄉親視其為李溝的神祇

偶爾也會有人在樹上扎系紅布

村民說如果這棵樹有姓氏

它一定叫祖國

常有一頭牛犢，在樹下

咀嚼黃昏的夕陽，三五村民安然聊天

使樹下的村莊格外

像一座村莊

西山過

熟稔的伙伴正在秋日

收割春天布下的愿望

他們來不及與我寒暄

而是駕著馬車，與麻雀們一道

匆匆趕往西山

這是2022年某日黃昏的場景

我驅車經過老家

這些伙伴，當年都與我在西山

無憂無慮地戲耍，如今已人屆中年

他們要在落雪之前

把秸稈收拾回家

西山的溝壑已鑲嵌在

額頭

半輩子在山上與玉米撕扯

最終他們在日漸枯萎的秸稈垛中

成為少言寡語的一株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誰要去趟城里

歸來時我們會像那群麻雀

圍著他嘰嘰喳喳

而今，我自城里返鄉

他們只跟我簡單打個招呼

胡同深處偶遇郵筒

胡同最深處，一個被時光

投遞進隧道盡頭的舊物

暗綠的神色還是老樣子

蜷縮角落依然不悲不喜

我已走過人生大半

算是一個有經歷的人

而與它重逢，還是始料未及

內心最深的部分

開始隱隱作響

有多少年疏于往來

從門庭若市到門庭冷落

不知怎的，我想起這些年

行色匆匆的眼神

我與它對視良久

它不動聲色，像一把舊鎖

天知道，它的內心曾經鎖住多少地址

那些舊址還在不在

卵 石

河流下游，水越來越膚淺

石頭拱出水面

這些山河的遺物

在午時三刻，面孔酷似

倚在墻根曬太陽的老者

擱淺的石頭

看上去有些慵懶

曾經的棱角變得圓滑

采沙的人們

拾起它們，又撇向遠處

人們叫它卵石，而我每看到它們

總覺得它們的目光，藏在什么地方

似笑非笑地

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