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迪,男,滿族,文學博士,沈陽人,遼寧文學院文藝創研發展中心主任,《鴨綠江》雜志副主編。
法庫的白鶴樓,建于2012年,到現在,有多大?你會說,相當于一個小小子、小丫頭的年齡吧——多簡單的問題啊,怎么拿這來考我!
正確答案是:這樓,有一千多歲。有一千歲的小少年、小少女嗎?
啊?為什么?
因為它輩分大、窩里老,地基打得早!
據考證推測,白鶴樓始建于遼圣宗前期,即統和八年到十年(公元990-992年)。那時剛剛開工,遼國與大宋朝就又開戰了。這仗一打,就是十多年。主持建樓的,是蕭太后。戰爭期間,挪出人、財、物來建樓,不合適。這一點,蕭太后比后來修頤和園的慈禧太后想得明白。
1004年,遼宋之間戰事結束,蕭太后不用那么操心了,可以接著建吧?大概她也有這個打算。可惜的是,五年后她撒手人寰,樓,終究沒建起來。
這個蕭太后,名叫蕭綽,小字燕燕,是遼景宗耶律賢的皇后,遼圣宗耶律隆緒的母親。她一輩子做過許多大事,建一座樓,不過小事一樁,可愣是沒辦成。料想,她這近乎圓滿的一生,僅就這事,會有點兒遺憾。她死后一百多年,遼國被金所滅,契丹這個民族也漸漸隨風而逝,融合在中華諸民族中。一千年來,滄海變桑田,這位老奶奶的遺憾,似乎已無人想起。
奇跡發生了——一千年后,曾是蕭氏后族聚居地的法庫,在東木葉山的奚王嶺上,拔地建起了一座巍峨、秀麗、具有遼代建筑風格的白鶴樓。
是的,這里,還有人念著她。
當代新建的白鶴樓,擁有很多現代化功能,遠遠超過古人的想象。同時,它也承載著許多意義,如銘記歷史、促進旅游、弘揚地域文化,等等。可是別忘了,所有這些,都建立在一個出發點上,這個出發點簡單至極,又無比重要——它曾是蕭太后的樓,曾是蕭太后夢里的樓。
或許,我們可以問,續建這么一座樓,完成一千多年前一個老太婆似是而非的遺愿,值嗎?
值不值先不說,先說這老太婆到底是何方神圣。一千年來,她在民間很有名——在評書里,她是楊家將的勁敵。大宋忠臣楊業被俘后絕食殉國,也確實發生在她風頭正健之時。在近些年的影視劇里,她的人生傳奇強烈地吸引著創作者和觀眾:京劇電影《契丹英后》,電影《大遼太后》,電視劇《穆桂英》《楊門女將》《少年楊家將》《燕云臺》《大宋宮詞》,甚至韓國歷史劇《千秋太后》,她都是主角,是繞不開的人物。
翻開《遼史》,把這個老太婆從演義、戲曲、影視劇中拉回來,還原為一個真實的人,會發現,她一生波瀾壯闊,有些方面,甚至超越神奇的虛構。她曾二十出頭就代替神經衰弱的丈夫處理政務,顯示出非凡的治國才能;她曾在皇帝去世后,帶著十二歲的小皇帝耶律隆緒,用智慧、手腕漸漸把權力牢牢抓在手中;她的兒子在她的培養下成為一代明主;她守寡后與肱股之臣韓德讓的男女私情可以大大方方、公之于眾,而且,這段情史沒有在兒子和情人之間造成任何矛盾——她死后,當韓德讓病重時,耶律隆緒和皇后“臨視醫藥”,給他養老送終。在她主政的時代,一度跌入低谷的遼國開始東降女真、南抗北宋,西攻黨項、回鶻,北侵鐵勒,形成了中興的局面。她高瞻遠矚,審時度勢,與大宋締結“澶淵之盟”,遼宋從此獲得一百多年的和平,兩國百姓長期安居樂業。
說到這兒,她的杰出還很普通,因為歷史上這種杰出的皇后和太后有好多位。她的另一樣杰出,是極為罕見的,簡直是對“皇后”或“皇太后”一詞傳統印象的強烈挑戰——她是女騎士、女將軍、女元帥。她會騎馬,會駕車,會射箭。她有屬于自己的斡魯朵(禁衛軍),由一萬騎兵組成——當一個美女身著騎兵服,攀鞍上馬,縱轡馳騁,身后跟隨著成百上千的士兵,個個持金戈、跨神駿,這場面是不是很酷?
宋朝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派大將曹彬、潘美等進攻遼國。蕭太后引將帶兵迎戰。她既是總指揮,下令分兵三路拒敵,又是中路的前線指揮官。高洪雷《另一半中國史》中寫道:蕭太后自己親率精騎實施機動策應,與東線形成鉗擊態勢,在岐溝關(今河北涿縣西南)一舉擊潰曹彬統率的十萬東路軍,然后在中路實施大規模反擊,迫使宋軍全線潰退,創造了中國古代史上內線機動作戰的奇跡。
順便說一句,蕭太后打敗的,沒有一個是草包。她對面的皇帝,是久經沙場的宋太宗趙光義,她的直接對手曹彬,在北宋統一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曾參與攻滅后蜀,曾率十萬水陸軍攻滅南唐,后來還帶兵滅過北漢。至于另一個對手潘美,絕不是評書里那個奸臣潘仁美,而是戰功卓著的老將,率軍滅過南漢、南唐、北漢。這一年,宋太宗四十七歲,曹彬五十五歲,潘美六十二歲,而蕭太后,只有三十四歲。遇到這位遼國小娘子之前,趙光義他們,什么都經歷過,就是沒經歷過失敗,而且,還敗得這么慘,這么重。
雍熙三年一戰之后,宋由攻勢變為守勢,遼則由守勢變為攻勢。過了十八年,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秋天,蕭太后和已經成年的兒子,率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朝大宋進發。他們抵達的地點,是黃河北面的澶州(今河南濮陽西南),距離大宋的都城汴京,只有二百里。這個距離,今天開車走高速,一個小時能到。遼國騎兵,也慢不了多少。這時的蕭太后,什么形象?她是“親御戎車,指摩三軍,賞罰信明,將士用命”,威風得很。可后來戰事沒有預想得那么順利——宋真宗御駕親征,宋軍士氣大振,遼軍統帥蕭達覽被宋軍的床子弩射死,戰局相持不下。著名的“澶淵之盟”就是在這種局勢下簽訂的,蕭太后也從此結束了自己的軍事生涯。
戰爭,讓女人走開。可女人要是不走呢?或是女人一定要參軍呢?在漢地,這是很忌諱的事情。漢代李陵就把“士氣少衰而鼓不起”的罪責歸咎于軍中有女子,甚至“搜得,皆斬之”(《漢書·李陵傳》)。杜甫《新婚別》里也透露出“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的傳統觀念。但是,在大遼國,這完全不是事兒,女人上戰場怎么了?不僅兵氣揚,而且打勝仗!
其實,蕭太后這樣的女將軍、女元帥,也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她之前和她之后,遼國這種女杰有好幾位。遼國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皇后述律平,是蕭燕燕的前輩,帶兵打仗,小菜一碟。述律皇后對于耶律阿保機,不僅是妻子,而且是戰將,常常參與“行兵御眾”。有一年,耶律阿保機率兵攻打黨項,國中空虛,室韋的兩個部落就乘機襲擾,述律皇后知道后,集結軍隊,嚴陣以待,找準時機大舉奮擊,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從此“名震諸夷”。又有一年,耶律阿保機得到南方的新式武器“猛火油”(即今天的石油),打算大舉進攻幽州。述律皇后說:“哪里有因為試驗武器就去攻打外國的道理?”接著,輕飄飄說了一句話:“吾以三千騎掠其四野,不過數年,困而歸我矣,何必為此?”這話說得,牛啊!
蕭燕燕的后輩,興宗的皇后、道宗的母親蕭撻里,沒有前輩那么強悍,可在關鍵時刻,也顯示出非同一般的勇略。1066年秋季,皇太叔重元和他的兒子謀反,她得知消息后命將信將疑的道宗加強戒備。當謀逆的武人沖進皇宮,她冷靜沉著,親自指揮衛士,打退了逆黨的進攻。這位,也了不得!
述律平尊號為“應天皇太后”,蕭燕燕尊號為“承天皇太后”,蕭撻里謚號為“仁懿皇后”。《遼史·后妃傳》對這三位極品女漢子有一個集中的評價:“遼以鞍馬為家,后妃往往長于射御,軍旅田獵,未嘗不從。如應天之奮擊室韋,承天之御戎澶淵,仁懿之親破重元,古所未有,亦其俗也。”——“亦其俗也”,說明遼國女人是馬背上的民族,騎馬射箭,不懼征戰,有深厚的群眾基礎。蕭燕燕等女中豪杰,不過是其中的優秀代表。“古所未有”,評價較為客觀,但時至今日,稍嫌不足。若說她們古今中外,世所罕有,更確切一些。
歷史上是存在不少女戰士的。比如在西方,古希臘時期北非就有靠戰爭為生的女性部族,古希臘傳說中的亞馬遜女武士,剽悍勇猛,大概不是純粹虛構。英法百年戰爭中的圣女貞德,抗擊英軍入侵;十六到十七世紀法國德拉蓋特夫人等女投石黨人,曾率領軍隊對抗路易十四,都是西方的巾幗英雄。咱們中國宋代,韓世忠的梁氏夫人(后來戲曲中“梁紅玉”即以她為原型)抗金,跟金兀術大戰;明代秦良玉平地方叛亂、戰遼東后金,也曾戰功赫赫。但跟蕭燕燕們相比,一來她們都是普通女性,起碼地位沒有到達皇后、太后的程度,二來她們大多參加、指揮的是某些局部戰役,沒有機會把握戰爭全局,更無從見得戰略高度。
至于大多數政治上有作為的皇后或太后,甚至女皇,比如唐代武則天、清代孝莊皇太后,比如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俄國的葉卡捷琳娜二世,只是善于處理政務,富有心機謀略,向來有文斗無武斗,哪個到戰場上帶兵打過仗?或許有人說,蕭燕燕等人,也沒有近距離與敵人廝殺吧?可細想想,蕭太后那些人,身上若是沒些個武功,敢到戰場上去?戰爭是何等兇險,危難可能隨地降臨——無數事實證明,戰場上,不管一個人身份多么特殊,地位多么高貴,都有可能被不長眼睛的矢石刀劍槍炮傷及身體、奪去生命,或是成為敵軍俘虜——歷史上非開國皇帝“御駕親征”十分罕見,屈指可數,可見親臨戰陣這事,真不是皇室常干的。(附帶一句:他們還是男人呢!)而蕭燕燕們,這些大遼國的優秀女兒,卻英勇無畏,敢于直接走上前線,跨進戰爭風暴的中心,多么了不起啊!
當然,《遼史》說她們“古所未有”,也有點過了。至少,商代高宗武丁(約前1250-前1192在位)那位皇后婦好,伐羌族、征土方、討東夷,把商帝國推向興盛,時間是在她們前面的。婦好墓1976年出土,傳世史籍對她也沒什么記錄,《遼史》作者不知道她,不能過分苛責。
蕭太后,以及與她一樣英勇尚武的遼國女英雄,是歷史的異數,是不可多得的奇觀,卻在傳統社會中長期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她們在歷史評價中得到的關注、尊崇,往往不及中原王朝的皇后、皇太后。她們的知名度,遠遠小于虛構的“花木蘭”。她們的美譽度,也遠遠不如民間說書人杜撰出來的“楊門女將”。在很多關于殷墟婦好墓的報道中,都把婦好稱為“唯一”,而想不起她的傳人蕭太后們,想不起在短短百年間,遼國出現的“婦好”,數量是那樣密集,表現是那樣精彩。原因只有一個——她們曾是中原王朝強大的對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傳統觀念,長期局限著人們對歷史的認知。莫說是她們,就是遼國二百多年歷史的修纂,也因為是否繼承正統的爭論,從金代完成初稿開始,擱置了二百年。直到元末,遼國才被正式承認為一個與金、宋并存的政權,“各與正統,各系其年號”,其史書才得以匆匆完成。
風,一年年吹過。雨,一年年落下。蕭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歲月的煙塵中。遼宋之間的戰爭、對峙、恩怨,也成為中華民族共同記憶中一塊古老的化石。當中原王朝正統論已成為歷史遺跡,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已被摒棄,中國歷史上各個民族都得到平等對待,都被視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驀然回首,我們會驚喜地發現,蕭燕燕們身上體現出的堅毅、忠貞、勇敢、智慧,可以與婦好、梁夫人、秦良玉一樣贏得全民族,甚至全世界的敬仰。她們非虛構的人生傳奇,可以與花木蘭、穆桂英那些虛構的人物和故事一樣,成為精神象征,以巨大的力量吸引、感動、激勵當代的中國人。
現在,白鶴樓建起來了。建在當年蕭氏后族興盛之地,建在蕭太后一生難以忘情的韓德讓的故鄉。它矗立在高高的山上,期待著翩翩白鶴,眺望著悠悠遼河,聆聽奔騰不息的流水的喁喁訴說。它俯下身去,在魚梁湖的一汪清水中,看到自己四面八角、飛檐斗拱的美麗倒影。暖暖的春風里,潺潺的夏雨后,皎皎的秋月下,皚皚的冬雪中,它和東北面綿延而來的大東嶺相看不厭——那是一座威嚴而又多情的山脈,像屏障,像衛士,像昔日韓德讓強壯的手臂攬住蕭燕燕婀娜的腰肢。
白鶴樓,蕭太后魂牽夢縈的樓。既然圣女貞德的雕像在歐美很多國家讓人仰視,既然婦好墓中的銅鼎銅鉞在博物館展覽中讓人緬懷,那么,白鶴樓,會不會讓人們在遙望中、在登臨時,聽說蕭太后、了解蕭太后、崇敬蕭太后,發出一聲聲由衷的贊嘆?
寂然凝慮,思接千載,為了蕭太后,為了這偉大的女性,建一座樓,圓一個夢,誰能說不值?
【責任編輯】涉 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