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柳
“五十多年前,在那片戈壁灘上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礦,隨后很多人從各地來到了那里。他們架起各種大型機械不停地往地下挖,直到把那片荒涼的戈壁灘挖得燈火通明,兔走狼奔。當年懷著建設祖國大西北理想闖進無人區的時髦工人們,在那里生根發芽。”這是民謠樂手張瑋瑋與郭龍在演唱自己的專輯《白銀飯店》時一段描述自己家鄉甘肅白銀的開場白。他們感性的文字隱秘地點出了社會主義工業化的特征:在國家力量的指揮棒下,來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對于工業邊疆的拓荒。他們在那里生根發芽,最終形成一種獨特的、社會主義式的“銹帶”(Rus t Bel t)文化。近年來東北文藝作品的復興也體現出,這種文化逐步進入主流輿論的視野。如果將審視的眼光繼續擴大,就會發現此類故事有著更廣泛的地理范圍。西至前民主德國的鋼鐵小城艾森許滕施塔特(舊名斯大林施塔特),東到擁有造船巨頭的阿穆爾河畔共青城,雄心勃勃的蘇聯式的工業化計劃幾乎在亞歐大陸、橫跨兩大洋的每一個角落留下了印記。
普林斯頓大學的歷史學者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的《磁山:作為一種文明的斯大林主義》(Magnetic Mountain: Stalinism asa Civi l i zat ion )描繪了蘇聯早期工業化的全景,這部著作特別聚焦于蘇聯政權建設“鋼城”馬格尼托戈爾斯克的努力。盡管其建設過程充滿挑戰和混亂,但馬鋼城象征著蘇聯篳路藍縷的開拓精神和英雄主義。劉易斯·西格爾鮑姆(Lewis Siegelbaum)則在《為同志們定制的小轎車:蘇聯汽車工業的前世今生》(Cars for Comrades:the Life of the Soviet Automobile )中探討了陶里亞蒂的發展,這是蘇聯后期發展和穩定時的工業典范。
與馬鋼城的臨時居所和強制勞動不同,陶里亞蒂采用了更專業的規劃,吸引各個民族的年輕人成為新市民,成為“蘇聯人身份認同”(Homo Sovieticus)的典范。這兩座城市分別代表了蘇聯不同時期的工業化策略,展現了國家策略和社會變遷的多樣性。
但當蘇聯解體、整個體制轉向市場經濟,孤島式的工業城市的競爭劣勢便被無限放大。工人能夠領到微薄的薪資已是不易,更遑論繼續享受企業原本提供的各類社會服務。對于龐大的工人階級來說,社會身份的陡然變動,或者說自由落體式的下滑,往往讓他們有相比于其他階層更明顯的感知。一種帶有確定性的生活方式已經徹底遠去,很多人不得不鼓起勇氣重新面對新的挑戰。那么,身處其中的人們又如何處理這種巨變?杰里米·莫里斯(Jeremy Morris)對于距離莫斯科不遠的卡盧加地區的沉浸式的人類學觀察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角度(《后社會主義時期的日常生活:俄羅斯邊緣地帶的工人階級社區》,Everyday Post-Socialism: WorkingClas s Communi t ies in the Rus s ianMargins )。依靠著非正式網絡中的臨時工作機會,以及后續外資的引入,工人階級仍然能夠在急速下墜的生活中找到一些支撐點。但他們也毫不掩飾地贊美曾經的社會主義制度對工人階級身份的珍視。由于在蘇聯時期,本地的大型企業直接受到國防部管轄,城鎮居民相比于其他地區能夠享受到更為充足的物質供應,這與計劃經濟下并不鮮見的物資匱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外,可以從工廠分到的房子,鄉下的小屋,以及定期安排的療養院度假,等等,都構成了他們對當時富足生活的懷念的一部分。
而進入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的私有化和市場化改革后,在很多當地居民看來,新的社會結構只為莫斯科的富人們服務,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小型的工礦城鎮照顧有加。也許從工資的絕對數量上來說他們拿到了比蘇聯時期更多的鈔票,但是他們認為自己得到的身份上的認可和物質上的保障都下降了??ūR加尚且位于距離莫斯科不遠的周邊地區,更廣大邊緣地帶的工礦城鎮面臨的困境自然不必多說。這些地區,一度是蘇聯工業和經濟的重要支柱,如今卻面臨著被時代遺忘的風險。不僅經濟活力受挫,社會結構也在不斷解體,年輕一代紛紛離開尋求更好的機會,留下的多是年長者和對未來感到迷茫的居民。這種深刻的經濟和社會轉型,尤其對于那些曾經依賴國家支持和保障的工礦城鎮來說,不僅是經濟上的挑戰,更是一場對社會身份和歷史地位的重新思考。
而且,蘇聯的工業化并不是一時一地的“小打小鬧”,事實上,工業化的計劃在不同地域逐步展開,各階段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沙俄時期,在烏克蘭東部,俄羅斯歐洲部分以及巴庫的石油工業已經相當成熟,并被新生的蘇聯政權所繼承。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由于納粹德國的入侵,很多關鍵工業部門被迫撤離到烏拉爾山區、西伯利亞乃至中亞,為這些地區后來的工業化奠定了基礎。在蘇聯的工業版圖中,俄羅斯和烏克蘭無疑是工業中心,占據了大部分的工業門類和產值。其次是哈薩克斯坦和白俄羅斯,它們承擔了一些關鍵性企業的部署。此外,波羅的海三國、高加索地區的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等體量較小的共和國也承接了一些中央直屬的大型企業,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因此,蘇聯解體、九十年代的去工業化的沖擊并不是僅限于特定區域的現象,而是具有跨文化、跨國別的廣泛影響,涉及蘇聯的多個共和國和地區。原本可以被莫斯科統一整合的生產銷售鏈條被新的國界線所區隔,導致分散在各個共和國的企業在各個環節上都面臨著完全的洗牌。尤其是對于體量較小的新民族國家來說,實現轉型的難度非常之大。
客觀來說,逐步融入歐盟經濟共同體的波羅的海三國以最小的代價實現了這次轉型,但即便如此,歐盟并不打算讓老舊的蘇聯工業繼續運轉,這也使得相當一部分,尤其是該地區的俄羅斯族人成為改革的輸家。曾經供應該地區大部分電量,位于立陶宛的伊格納利納核電站便是一例,關停這座電站被寫入了立陶宛的入盟條款中。而仍然與俄羅斯保持聯盟關系的白俄羅斯則成為蘇聯模式最堅定的捍衛者,包括明斯克拖拉機廠在內的大型企業都被保留下來并維持國有,至今仍然在獨聯體國家內部占據一定的市場份額。然而,對于大部分蘇聯的老工業區來說,即便企業不走向最終的衰亡,它們也難以在市場條件下繼續為工人提供確定性的職業保障和非工資性的福利,這一變動應當成為我們理解后蘇聯空間下工人階級心態的一個關鍵切入點。
應該說,俄羅斯的大部分老企業也沒能實現向市場化與全球化經濟的順利轉型。歐柏林學院(Oberlin College)政治學系教授斯蒂芬·克勞利(Stephen Crowley)在他的新著《普京的勞工難題:處于穩定和停滯之間的俄羅斯政治》(Put ins Labor Di lemma:Russian Politics between Stability andStagnat ion )中系統闡釋了俄羅斯工人階級自九十年代以來的轉變。不過他也發現,盡管很多企業在市場競爭中敗下陣來,營收慘淡,但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政府都在對待工人的問題上極其謹慎,盡量避免大規模裁員的發生。新世紀以來石油價格的上漲讓普京當局能夠把這一部分的收益轉化成對于產業工人的補貼,使得這些早已不再創造利潤的工廠繼續維持。即便在陶里亞蒂的生產線上組裝的汽車無法與涌入的德國品牌相抗衡,但這座巨型企業仍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上演著“困獸之斗”,未有一個關于未來確定性的答案。
我們看到,工人階級身份失速下墜引發的認知危機普遍存在于蘇聯的工業孤島中,但是這個龐大的群體的憤懣與不甘往往被更新、更激動人心的主流敘事所淹沒。新的獨立民族國家、新的民主制度、新的全球化經濟,都要比關心逐漸老去的社會主義工人階級更為“時髦”。這一點直到烏克蘭頓巴斯煤鋼工人的怨恨逐步演化成一場深刻改變全球格局的戰爭才有些許改變。但即便如此,這場戰爭的觀眾也往往更加關心背后的大國博弈,而非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曾經處于蘇聯的工業心臟的人們具體經歷了怎樣的歷史巨變,而這些變動又如何塑造了他們當下的認知。無獨有偶,無論是愛沙尼亞的納瓦地區,摩爾多瓦的德涅斯特河沿岸分離地區,以及哈薩克斯坦北部和西部,這些曾經重要的工業帶,雖未如烏克蘭東部一般爆發出全面的沖突與戰爭,但都展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社會撕裂。無處安放的銹帶失落感,很有可能成為整個歐亞地區新一輪不穩定局勢的助推器。
失去未來的工人階級和工業城市在全球的各個角落輪番進入,又淡出人們的視線。雖然時空背景不同,運轉的邏輯也不同,但工業齒輪轉動又停滯,帶來的鐵銹帶失落感,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全球化現象??v使社會主義工業化有其獨特的表征,但這不妨礙麻省理工學院的歷史學者凱特·布朗(Kate Brown)將美國蒙大拿州的比林斯(Billings)和哈薩克斯坦的煤鋼城市卡拉干達稱作本質上并無差別的兩個地方。在歷史上,這兩個地方因自詡為先進文明的代表者的拓荒運動而誕生,而身處其中的建設者也自覺地成為這種宏大敘事的一部分。然而,一旦這種原初的激情被消磨,轟轟烈烈的曲調被打破,留下的只能是一種更深的、更空洞的迷茫。因此,關注工業城市的興衰并不只是關注經濟形勢的變動,更應該關注工人階級如何賦予這些年代以意義,并由此塑造了他們的共同身份認同。這些工業城市的興衰, 不僅反映了歷史的變遷,也映射了人類在發展道路上的共同追求和挑戰。
(Everyday Pos t-Social i sm: WorkingCl a s s Commu n i t i e s i n t h e Ru s s i a nMa r g i n s ,J e r emy Mo r r i s,L o n d o n :Palgrave Macmillan, 2016.Putins LaborDi l emma : Rus s i an Po l i t i c s be twe enS t a b i l i t y a n d S t a g n a t i o n, S t e p h e nCr owl e y,Co rne l l Uni v e r s i t y Pr e s s,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