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俊
二00七年,世界銀行在其主題報告《東亞復興:關于經濟增長的觀點》中提出“中等收入陷阱”概念,用來指一些發展中國家從低收入進入中等收入國家行列后,經濟停滯不前,人均國民總收入長期在中等收入國家水平徘徊,遲遲無法越過高收入國家行列的門檻。報告發現,“二戰”結束后的五十多年里,全球一百零一個中等收入經濟體中僅有十三個發展為高收入經濟體,成功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而其他國家,例如東南亞的菲律賓、馬來西亞,拉丁美洲的巴西、墨西哥、阿根廷、智利等,都長期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之中。報告發布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成為世界各國學者研究的熱點,他們總結出一些通行的“藥方”,比如抓住產業結構轉型機遇、推崇多元化的經濟發展模式、重視人力資本投資、堅持貿易開放等。此后,越來越多的中等收入國家通過自身努力,成功跨越或即將跨越“中等收入陷阱”。
問題在于,一個國家跨越“中等收入陷阱”之后,就高枕無憂了嗎?未必如此。從希臘、西班牙、意大利、愛爾蘭、日本等高收入國家的情況來看,高收入國家的經濟停滯、人均GNI 始終在一個水平徘徊甚至下降,仍然是十分普遍的現象,似乎落入了另一種“陷阱”之中。雖然這些國家的經濟停滯可能受到國際經濟衰退的周期性影響或者國際金融危機等各類外部不確定性事件的沖擊,但經濟長期難以擺脫停滯或者衰退,必定有更深刻的內在原因。
這讓筆者回想起曾經風靡世界的一本著作《豐裕社會》,作者是美國新制度經濟學派的代表人物加爾布雷思。這本書在一九五八年出版后,被列為資本主義國家最受歡迎的二十本“暢銷書”之一,甚至被認為可與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相媲美。這本書后續又出了許多版本,并在出版四十周年之際,作者重寫了導言并出了紀念版。《豐裕社會》這本著作描述了這樣一種現象:隨著一個國家經濟發展和社會財富的巨大增長,國家進入了豐裕社會,但同時出現的是“貧困現象長期存在”“國民精神貧乏”“經濟安全面臨挑戰”“環境惡化”等問題,這些問題使得經濟停滯不前,甚至走向衰退。《豐裕社會》出版至今已經半個多世紀,越來越多的國家在此期間進入豐裕社會,但書中提到的這些問題成為這些國家普遍面臨的挑戰,并產生了更多的新問題,比如生育率下降和人口老齡化等,顯示出這本著作超前的預見性,因此也可以將這些普遍性的問題稱為“豐裕社會陷阱”。加爾布雷思認為,豐裕社會面臨著四個方面的經濟挑戰,這些挑戰也是當前一些高收入國家共同面臨的難題。
貧困現象長期存在。進入豐裕社會后,多數人的貧困不存在了, 但少數人的貧困難以消除,而且絕對貧困和相對貧困都長期存在。豐裕社會中的絕對貧困可以分為“個別貧困”和“貧困島嶼”兩類,“個別貧困”一般來自本人或其家庭的因素——比如身心健康問題、生育過多、酗酒、缺乏教育等,而“貧困島嶼”是指一個地區的貧困,通常是由于地理環境“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以及人們“安土重遷”等因素所造成。豐裕社會中的相對貧困較為普遍,主要是指經濟增長并未出現“涓滴效應”,相反貧富差距卻越來越大。
國民精神貧乏現象較為普遍。進入豐裕社會后,盡管物質豐裕可能帶來一定程度的滿足感,但不斷追求物質上的奢侈消費并不能保證國民在精神上的滿足感不斷提升。換言之,物質資源的豐富并不一定會帶來國民的幸福感,而一些非物質的資源,比如文化、藝術、教育等,卻往往可以給國民帶來持久的幸福感。然而,豐裕社會的生產商們更多關注物質資源的生產,他們甚至通過制造并滿足國民的虛假物質資源需要,馴化和操縱人們,使他們失去自己的個性,失去鑒別、批判、否定和反抗的能力,并沉溺于虛假的需要和虛假的幸福之中,成為可悲的一味追求物質資源的“單向度的人”,進而形成了普遍的國民精神貧乏現象。
經濟安全面臨挑戰。進入豐裕社會后,自由競爭學說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盛行, 個體、企業、國家內部和之間的競爭往往也會加大,這就帶來了經濟安全方面的挑戰。比如個體層面的失業攀升,企業層面的破產增多,國家層面出現通貨膨脹或者經濟蕭條,全球層面經常出現的經濟沖突或者戰爭,等等,這些都對經濟安全帶來較大挑戰。
環境惡化趨勢難以遏制。進入豐裕社會后,過度的甚至不受限制的消費和資源使用會帶來巨大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甚至會達到愈演愈烈的地步。正如加爾布雷思筆下所寫的場景:“全家開著內飾桃木、裝有空調、使用動力轉向和具有機動剎車功能的汽車出游,……他們拿出便攜式冰箱里包裝精美的食物在被污染的河邊野餐,然后在不符合公共衛生和道德的停車場里過夜。他們置身于腐爛垃圾的惡臭中,躺在尼龍帳篷下的充氣床上,睡前可能會反思自己的幸福為何如此不均。這些真正是美國的精英嗎?”
針對上述四個方面挑戰,加爾布雷思給出了深刻的原因解釋,主要是以下四個方面。
異己力量的壯大。事物是在矛盾中發展進步的。隨著社會財富的巨大增長,經濟發展矛盾中的異己力量也會隨之壯大。進入豐裕社會后,富裕和貧困的矛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矛盾、安全和非安全的矛盾、資源使用和環境保護的矛盾都變得愈加突出。因此,豐裕社會與“豐裕社會陷阱”的潛在可能性是伴隨而來的。比如在豐裕社會中,生產機械化、自動化和資本所起的作用越來越大,從事“苦力”的勞動者越來越少,有“空閑”的勞動者越來越多,而“空閑”的富人輕松享受著技術和資本帶來的紅利,窮人則更多地游手好閑,進而加深了貧富差距。比如商品的生產和設計不是從消費者的需要出發,而是生產者先設計和生產商品,再“強加給”消費者,那么即使物質商品很豐富,消費者購買商品后的精神滿足感也會相對較低。在豐裕社會中,工資、利潤的增長以及消費者信用的擴大會導致通貨膨脹,通貨膨脹又倒逼工資的增長,這一惡性循環使得通貨膨脹與經濟不安全是不可避免的。
傳統智慧的過時。傳統智慧是指以往的西方經濟理論大部分是解決貧困社會面臨的問題和挑戰的,而對于豐裕社會面臨的問題可能束手無策。比如,傳統智慧如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效率理應受到激勵,貧困是無能或懶惰所受到的懲罰,政府促進再分配或者社會公平的政策行動是對自由的威脅,政府援助是個人自由和主動創新的敵人。這種傳統智慧顯然無法解決少數貧困或者貧富不均的問題,尤其是對于有生理缺陷的個體而言,他們的“個別貧困”必須依靠政府保障才能根除。比如,傳統智慧認為,在貧困社會中,生產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可以解決大部分的經濟問題,精神生活和環境問題往往不受重視。但在豐裕社會中,忽視需求視角的生產已經無法滿足消費者的需求,也難以解決精神貧乏和環境惡化的問題。
刻板制度的桎梏。加爾布雷思認為,經濟體系的運行和人類的經濟行為必須依賴一定的制度和社會規則環境,但刻板的制度也會成為經濟體系運行的桎梏。比如,如果社會的刻板制度沒有解決貧困人口在環境中的種種限制和阻礙,就不能消除“貧困島嶼”。如果社會的刻板制度沒有為貧困人口提供就業、教育、醫療和健康保障,就無法培養他們的自生能力。如果社會的刻板制度忽視人的全面發展,忽視環境監督的機制, 就會帶來精神貧乏、環境惡化等多方面的挑戰。再比如,在民主社會的制度中,對于私人產品的增加,人們總是予以肯定,盡管有些私人產品也許并不必要,而對于公共產品的增加,比如公共教育、衛生、環境保護等,盡管這些公共產品是非常必要的,卻總是引來反對,因為這意味著增加稅收。這是社會刻板制度導致私人與公共部門之間嚴重不平衡的典型體現。
發展主義的幻象。發展主義是一種認為經濟增長是社會進步先決條件的信念和意識形態,其以經濟增長作為發展的主要目標。發展主義的思潮試圖把經濟社會的一切問題都歸咎于純物質利益的博弈與分配,比如把政治、經濟和環境發展中的問題,轉化為物質利益在政府、市場、社會等主體中的多重博弈與分配。從發展主義的視角出發,豐裕社會面臨的挑戰比如貧富不均、失業、環境破壞、種族沖突、軍備競賽、戰亂等,甚至可以被物質發展的成就所掩蓋;或者說,只要物質經濟發展了,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事實上,發展主義思潮最終構建的將是一個“單向度社會”,是一種發展的幻象,只會導致豐裕社會面臨的挑戰不斷被掩蓋,而無法被解決。
雖然這本著作已經出版許多年,但書中總結的原因依然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事實上,這些原因本身也隱含著跨越“豐裕社會陷阱”的對策思路,即擺脫傳統觀念和刻板制度,推動發展理念和制度實踐的創新。比如貧困的治理,不能依靠傳統的“大水漫灌式”的扶貧模式,而應該采用精準化的扶貧方略,對于“個別貧困”因人而異精準施策,對于“貧困島嶼”開展生態移民,解決“一方水土養不起一方人”的困境,以及通過推動“輸血式”扶貧向“造血式”幫扶轉變,進而縮小相對貧困等。加爾布雷思認為:目前的問題不是“失業”,而是不善于利用“空閑”來從事創造性的精神勞動;目前的“危機”不是經濟危機,而是“人”的道德上精神上的危機;目前的收入分配不是不均,而是在收入趨向平均的情況下,一些人亂花亂用,國家沒有通過“銷售稅”等征課來用之于公眾“福利事業”,建立一個“全民福利國家”,從事對“人”的投資。比如對于經濟安全的治理,要改變傳統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理念,樹立大安全觀,統籌發展與安全,根據經濟發展過程中目標與手段、理念與政策、主體與環境等矛盾的發展演變,從總體安全的視角防范系統性經濟風險。比如對于環境惡化的治理,要拋棄“先污染后治理”或者“邊污染邊治理”的老路,建立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自然價值和增值自然資本、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經濟社會發展潛力和后勁的新理念,推動生態效益和經濟社會效益同向發展。
當然,經濟發展或者現代化的任何階段,都可能會出現由經濟社會矛盾發展變化等因素引起的經濟停滯狀態。從世界現代化的發展歷程來看,即使一些國家跨越了“豐裕社會陷阱”,后續也可能面臨“高福利社會陷阱”等新的挑戰,經濟仍可能陷入動力不足或者停滯的狀態。換言之,經濟發展或者現代化沒有康莊大道,每個階段都會有門檻,都可能會有陷阱。能不能跨越這些陷阱,需要各個國家持續推動發展理念和制度實踐的創新,這樣才能不斷爬坡過坎,朝著現代化的目標社會順利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