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菲菲
一五二七年十一月三十日,王陽明(一四七二年生)落星(去世)于江西南安府大庾縣青龍鋪。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 日本學者岡田武彥( 一九0九至二00四)帶領的王陽明遺跡探訪一行在王陽明落星之處青龍鋪碼頭祭奠亡靈。
這是岡田為了完成其生命之作《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六次“追星”——踏著王陽明足跡進行實地考察——中的第四次,也是格外沉郁的一次。此時,江水嗚咽,駁岸蕭然,夏風微醺,岸楊無聲。他想象著重病中的王陽明乘船時的場景,心中充滿哀思。一行在王陽明去世的碼頭附近的竹林間集合,面朝南,在平地上擺出了祭壇和黃酒、清酒、威士忌三樣祭品,以及饅頭、水果,朝著河面恭敬禮拜,并吟誦王陽明的《泛海》。岡田至心朝禮,泫然淚下,只得以手帕拭面。其他人也都紛紛落淚。
其后,一行將紹興黃酒、日本清酒和歐羅巴威士忌三種酒灑在河中。這可謂精心選取的供品:紹興是王陽明的故鄉,紹興酒醇厚芬芳,象征中國文化。清酒代表日本,清亮澄澈、柔和爽口,對原料和環境有極致要求。其主要原料與黃酒一樣是米,造酒過程都需要酒曲,糖化、發酵技術的運用和酒精度數也類似,但二者的顏色與風味卻迥然相異,有人稱其是借鑒中國黃酒的釀造法發展起來的。威士忌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復雜、華麗而多層次的酒,其在制作過程中經歷了包括發酵、蒸餾和陳釀在內的多個階段,這使其味道和香氣豐富多樣,需要細致入微的感官體驗去品鑒。
三種酒于章水中交融,匯入贛江、長江,最終流進大海。岡田奠完酒,完成了一生的重大心愿。在大余縣政府提議下,他又生出了新的決心—在此處立一座紀念碑。兩年后,岡田籌集到了兩百八十名日本友人和民間團體的出資,在浙江省社科院協助下,于王陽明落星之處修建了一個亭子,親書“王陽明先生落星處”七個大字,并撰祭文《祭陽明先公碑》道:“青龍鋪前落巨星。門人泣請師遺訓,此心光明復何言。辛未歲季春四月,余與同志章水行,酹酒誦詩心愈切,萬感交迫眾嗚咽,請建豐碑星隕處……扶桑群賢景仰公,在天之靈光千丈,氣節風流自永生?!?/p>
為了研究和傳播、推廣陽明心學,岡田在一九八六至一九九六年的十年間,曾七次組織考察王陽明遺跡,行程兩萬余里,中日共計兩百多人次參與,跨越中國八個省、市、自治區八十余個市縣,發起了三次募捐。他在紀行中記載,旅行的另一目的,是到實地親眼見證中國和其五十二年前訪問時相比發生了什么變化。他在實地考察的基礎上肯定了中國的巨大變化,闡述了中國古代思想的特點,分析了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的歷史演變過程中所處的歷史性地位以及中華民族的華夏意識。他對中國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脫胎換骨成一個嶄新的中國充滿了由衷的期望(岡田武彥:『中國と中國人』,啓學出版一九七三年版)。
王陽明九死一生,歷盡艱險,義無反顧,勇敢前行;岡田也是不顧八秩高齡,進行陽明文化探訪之旅。一九九二年五月,岡田武彥來到王陽明奏設的江西崇義縣,本想親眼看一看陽明先生平定南贛地域的山賊后手書的《平茶寮》紀功碑。此碑位于崇義縣思順鄉桶岡村,離縣城有五十多公里,且山路崎嶇難行。而經過舟車勞頓,這位耄耋老人又是病愈不久,已沒有力氣走那段山路了。
岡田的“憂世”情懷構成了其為學致思的初心與動力。最初,岡田帶著對人生及社會現實的困惑與苦惱學習西方哲學,然而在聽了恩師楠木正繼的王陽明《傳習錄》講義后,他受到感化與啟發,開始專攻中國哲學。在岡田之后的人生旅程中,陽明學成為將他一次次從無盡的煩惱困苦中拯救出來的力量。
岡田力圖本著陽明學“人心有萬物一體之仁”的原則詮釋生命困頓問題的救贖。他認為,陽明思想中最為出彩的“體認”,其實是一種情感。西方哲學重理性,東方哲學重情感。他指出,如果把哲學思想比喻成一棵大樹,那么西方哲學是對枝葉的探求,陽明的東方哲學方可以看作“培根之學”,卻往往為現代哲學界所忽視。尤其在“二戰”后,處于美國占領政策下的日本對戰前進行了全面批判,導致輕視日本傳統思想文化的風潮逐漸占據了上風。然而東方思想相對西方而言,具有在實踐中消除理論的傾向,這也將成為拯救西方科學文明弊端的巨大力量。在對王陽明《拔本塞源論》的講讀中,岡田認為日本世風日下的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在功利之念的驅使下失去了作為人的本心。“王陽明感嘆當時的世相人心道,良知之學不明,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心喪失。然而即便是現代,讀到這里又有多少人能不出一身冷汗?”“拔本塞源”,即從源頭上去除社會的、人性的渣滓雜質。岡田認為,如果人們遵從與生俱來的天地萬物與自身一體的仁德,按照自己的才能和力量去工作的話,可以避免被功利之念污染,進而成就萬物一體之仁的和諧社會。
踏訪陽明落星地、遙想王陽明在當時當地的心境,對于岡田深入陽明研究、實踐陽明精神起了重大作用。他回憶道:“那種感動,終身難忘。”(《王陽明大傳》前言)返回日本后,他繼續寫作其從六十八歲開始執筆的巨著《王陽明大傳》,并在九十三歲時完成。該書以《王文成公全書》為基本資料,參考了東正堂手抄本《陽明先生全書論考》等相關資料,并引用了墨憨齋傳記小說《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以及大量陽明詩文。這種寫作方法與他對于陽明學的理解以及對常規哲學著述方式的反思緊密相連。他發現,傳統的學術論文無法充分表達先哲們的思想,也不能將自己在閱讀陽明學著作和《明儒學案》時對明末諸儒事跡的深刻感動傳達給讀者。因而,他采用了“內在性研究”的方法,引導讀者通過“追體認”去設身處地地感受王陽明的體驗、洞察陽明思想的精髓,并將其融入自身精神,在品行中自然流露出來。在教學上,岡田也是以這種方式實施的。他的弟子錢明回憶道,岡田對弟子的教誨基本采用了身體力行、寓智于情、行勝于言式的體驗教學法。
相對于朱子學,陽明學在日本基本是作為“修己治人”的個人之學得到傳承的。這種重視內在修養的特點持續到了近代,如代表性的哲學家西田幾多郎(一八七0至一九四五)在《善的研究》中所建立的哲學體系與陽明學有諸多關聯,他曾在日記中抄錄陽明詩句:“人人自有定盤針,萬花根源總在心。”如今,日本的管理學、心理學等更多不同領域的研究者不約而同地強調陽明學作為“行動哲學”的特點,試圖引導讀者的價值觀念、療愈社會上的問題心態。
岡田認為,日本哲學重視感性和實踐性,并且比較含蓄,所以很多日本人對日本哲學并不十分了解。如何通過對東亞傳統哲學的領悟與創新喚起當代日本民眾對于“歸心”的自覺,是岡田一直在思索的問題。他晚年發表的“收官之作”《崇物論》是其對該問題思考的集大成之作。
《簡素的精神》(中譯本名為《簡素:日本文化的根本》)中,岡田首先提出了“簡素”這一代表日本文化特色的概念,表現形式上的抑制與極簡,也可謂華麗的極致,是和歌俳句、繪畫雕刻、茶道等日本文化形態的分析范疇。而第二個概念“崇物”則是貫穿于“日本思考”的終極理念,是在日常體認中的生態情感,即對萬物充滿崇敬和感激,奠定了日本人“歸心”的情感基調,是其克服功利之心的“自家寶刀”。
岡田指出,扎根于日本民族性的日本哲學思想和陽明學存在很多共通點,所以比起朱子學,日本人更青睞陽明學?!俺缥镎摗痹诤艽蟪潭壬鲜腔陉柮鲗W的思想滋養,以中國、西方為參照,對日本思想文化的反思與歸納。岡田指出,相對于西方的“制物”理念,日本人往往將自然與人視為一體,無論是日常生活中在物品名稱前所加的美化語,還是針對廢舊物品進行祭祀的意識,都能體現“崇物”的思維方式。而日本人所崇的“物”就是中國傳統思想中所說的“氣”?!秱髁曚洝酚性疲瑹o論風雨露雷,還是五谷禽獸,與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在這里,“氣”是把握自然與人類社會秩序的綜合性概念,同時也承認了萬物各自的特殊性與內在的統一性。
岡田同時指出,如果日本過分強調本民族的東西而拒絕西方文化,也會導致精神與世界觀的萎縮和衰退。陽明稱,“心外無物”,人皆有之的“心”作為氣之妙動,也可稱為“氣靈”,這又體現了人作為尺度,去感知、思考、判斷的地位與能力。“萬物一體”“崇物”論需要建立在觀物即科學思考的前提上,而“崇物”如能成為顯存的意識,貫穿思考的全過程,則有利于直觀、感性地把握事物之全體及根本,并提示對于自我的抑制。這種東西方文明的融合,是其為當代日本社會乃至人類命運開出的一張處方?!逗喫氐木瘛纷g者錢明在“譯后記”中提到,杜維明先生曾希望能把《崇物論》用日、中、英三種文字出版單行本。
當前,西方社會對“多元化”和“多樣性”的討論日漸增多,日本也正在積極響應。但高度的多元化可能導致社會的分裂;過度的多樣性對于傳統文化的傳承也會構成一定挑戰,如果沒有得到恰當管理,還會導致資源分配的問題。岡田曾講,所有生命體都會在不知不覺中通過相克相生而達到共存共生的狀態,但較之相克面,更應重視相生面。由“氣”組成的森羅萬象雖然具有無限的異質性,但既然都是一“氣”所生,便都屬于一個共同體,基于宇宙中“生生”變化的共同力量而相通。因而,歸于“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本心既不忽視文化的多元性,亦不片面強調孤立性、獨特性、優越性,指向自我與社會、自然的整體性、統一性關系。
在人與自然、文明與文明之間呈現出擴大的分裂性的當今,一九九二年春天的那一天,紹興黃酒、日本清酒和歐羅巴威士忌倒入滾滾贛江水,相互融合,順勢流到長江,最后注入太平洋的圖景,內含著堅信百川東到海的篤定,以及在多元社會中追尋共通性、一體性的執著,彰顯著文明交流互鑒、殊途同歸的理想之義。
(《簡素:日本文化的根本》,[ 日] 岡田武彥著,錢明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王陽明紀行——探訪王陽明遺跡之旅》,[ 日] 岡田武彥著,徐修竹譯,浙江人民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