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夢龍的“三言”塑造了眾多儒商形象,這些儒商身上具有崇高品格與道德之美,他們是仁義的化身,在經商過程中常常流露出人與人之間的善意與信任。同時這些儒商的商業活動也為我們重現了一幅明代商品經濟發展的圖卷。當科考失意、窮困潦倒之時,經商就成了一種生存的手段,也造就了儒商這種儒與商相結合的特殊人群。馮夢龍的思想和生活的經驗積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的創作方向,所以他筆下的儒商形象寄托了美好期望,充滿了道德化的意味。
本文主要研究的是馮夢龍“三言”中的儒商形象。這些儒商形象兼具儒生的精神、商人的頭腦,具有一定的審美和鑒賞價值,這種正面的形象對后世的文學作品也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一、“三言”儒商形象特點
(一)誠實守信,童叟無欺
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對“誠”的釋義是:“誠,信也,從言,成聲。”[1]誠就是信,信就是誠,二者是相互成就的。儒家思想倡導誠信,并且認為這是要遵守的倫理道德之一。孔子曾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2]37。孟子有云:“朋友有信。”[3]109這都可以看出儒家對于誠信的重視,誠信是立人之本。儒商擁有的誠信思想要求他們在行商的過程中保持誠信。“三言”《賣油郎獨占花魁》一文中的秦重,“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沒有一毫私蓄”。秦重作為過繼給朱老十的兒子,并沒有一點私心,并且賣油價格公道,因此聲名遠揚,就連“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
《李秀卿義結黃貞女》中的黃善聰與李英輪流販貨,“兩邊買賣,毫厘不欺”。黃善聰與李英合伙經營且相互信任,雙方沒有一絲欺瞞。《陳御史喬勘金釵鈿》中的金孝拾金不昧,由此他也得到了誠信帶來的回報。《呂大郎還金完骨肉》中的呂玉也拾金不昧,最終得以父子團圓。他們都是典型的儒商,作為曾經接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文人,就算是后來成為商人,儒家的思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們的行為。同時,儒商在經商過程中的誠信行為也能在日后為自己帶來利益,不僅僅包括物質的財富,也包括信譽和名聲等精神財富,有的時候,他們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來保全自己的信譽,這是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儒家精神。
(二)重義輕利,仁義道德
儒家尚義,同時仁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仁義”二者密不可分,孔子曾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人,有殺身以成仁。”[2]143志士仁人,不會為了求生而損害仁,卻能犧牲生命以成就仁。儒家思想中義大于富貴,所以有“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2]73。孟子說:“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3]1當義和利發生沖突時,儒家舍利而取義,“仁義”是儒家認可的正統觀念。
在《呂大郎還金完骨肉》中,呂玉拾取不義之財,想到的是“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還金途中遇到一船人落水,他支付酬勞給船夫,船夫救了一船的人,他想到的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為了“見在功德”。在呂玉看來,金錢不如人命重要,所以愿意舍棄錢財。《窮馬周遭際賣縋媼》中的王公識得馬周是個“非常人”,因此資助馬周路資,后來馬周發跡榮貴,以千金相贈王公,王公也不肯接受。而王公不圖回報的幫助和馬周的知恩圖報也恰恰反映了他們的仁義之心。《吳保安棄家贖友》中的吳保安與郭仲翔“患難之中,死生相救”。只因郭仲翔推薦了吳保安,后來郭仲翔兵敗被俘,贖價需要千絹,吳保安念及薦拔之恩,發下誓言:“不得郭回,誓不獨生也。”便傾盡家財,棄家經商買絹贖他回來,十年之間未曾回家,贖回郭仲翔之后“如見親骨肉一般”,又將賞賜分給郭仲翔一半。在吳保安看來,曾經的薦拔之恩當涌泉相報,就算舍棄財富也不能愧對自己的心交摯友。
《兩縣令競義婚孤女》中的賈昌念及石知縣曾經的保家活命之恩,在石知縣死后便贖了他的女兒石小姐,對于贖銀也并不吝嗇,對石小姐以賓客相待,后來高公“以金帛厚酬賈昌,賈昌不受而歸”。這些都可以看出賈昌情深義重。這些儒商都是重義輕利之人,他們樂善好施,扶危濟困,把錢財看作身外之物。當自己收到別人的一點善意和好處時,懂得知恩圖報,甚至愿意犧牲自己的利益來換取仁義。所以儒商本身所帶有的仁義色彩也使得他們人物形象更加鮮明。
(三)忠君愛國,知恩圖報
除了仁義禮智信外,儒家還推崇“忠”,孔子的學生曾子曾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也。”[2]49“忠”可以解釋為公而無私,“忠”作為儒家的道德規范,它包含著許多層關系,有君與臣之間的忠,國與民之間的忠,父與子之間的忠,夫與妻之間的忠。孔子說君臣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2]43。“三言”中的儒商也擁有這樣的品質。《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中的汪信之一心報國,當朝中傳來兵敗消息,積極獻策,表明心志:“臣雖不才,愿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復中原。”汪信之投匭獻策,愿意率領忠義軍為國殺敵,憂國憂民,忠于國家和人民,可謂忠厚仁義之士。
《楊八老越國奇逢》中的楊八老被擄去日本國,學了倭寇的語言和習俗,已經與倭寇無異,但是在日本國的十九年中,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每夜對天拜禱:“愿神明護佑我楊復再轉家鄉。”他說:“寧做故鄉之鬼,不愿為夷國之人。”楊八老有著對于國家和故鄉的思念之情,所以在異國的十九年中想到的只有回家,忠于自己的國家,同時,他本身所帶有的儒家忠君愛國的思想要求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國家。這一類儒商心懷大義,對于國家懷著赤膽忠心。
二、“三言”儒商形象的成因
(一)商品經濟萌芽的社會背景
“三言”中所描寫的朝代并不都是以明朝作為背景,但是馮夢龍生活在明朝,他的創作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時代的影響,而明朝是商業很發達的一個時期,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商品經濟的發展。沿海的手工業逐漸發展,鄭和下西洋使得瓷器和絲綢遠銷海外,徽商和晉商等地域性的商人的商業活動更加頻繁,過去的一些地主和官僚也開始了商業活動。江浙地區的城市和農村迅速發展,消費場所日漸繁榮。隨著商業的逐漸發展,商人積累的財富也越來越多,商業的氣氛濃厚,人們對商人的看法有所變化。明朝嘉靖和萬歷年間,“鄉落大姓,居貨而賈者,數不可紀”[4]。經濟發展帶動了社會發展,經商成了很多人的選擇,還出現了“竟趨商販而薄農桑”[5]的現象。
明代科舉考試在中國歷史上處于鼎盛時期,得到統治者的高度重視,建立了“永制”科舉定式,采取八股文為考試文體,難度增加。每一次的科舉考試也伴隨著大量的儒生落榜。在儒家思想的影響下,科舉當官是儒生的畢生追求,當科舉并不能成為出路時,他們便去摸索其他的生存之道。儒家思想認為求富心理是人的本性,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2]47孔子進而敘述:“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2]72如果富貴合乎于道就可以去追求。孔子不反對做官,也不反對經商,但必須要合乎道,不違背原則。所以就算商人在當時社會地位不高,也有文人愿意經商。當人們因為經商而獲得高額利潤,儒生卻因科舉不第而貧困潦倒時,經商或許對于儒生是最好的選擇。經商解決了儒生的生計問題,也改變了他們的價值觀,特別是在商品經濟發展的沖擊下,出現了“學不行,則行賈四方”[6]的觀點。
(二)馮夢龍思想的影響
江浙經濟是最先繁榮起來的,馮夢龍不是商人,但是他生活在江浙一帶,商業氛圍濃厚,在這個特殊時期、特殊地區,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商業視角。馮夢龍出生于士大夫家庭,從小受到的是傳統的儒家教育,他和普通的封建世家子弟一樣,追求仕途。同時,他又極其推崇李卓吾的思想,認為理要合乎人性,注重教化作用,敢于突破傳統觀念,并不提倡“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所以他敢于突破封建思想的束縛,敢于打破程朱理學對于人性欲望的禁錮,強調人的欲望和本能。馮夢龍是主情思潮的主要倡導者,他主張“情”的作用,并且以“情”來教化社會中的不良風氣。馮夢龍寫“三言”時說:“此《醒世恒言》四十種所以繼《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7]這是他寫“三言”的目的,代表了他的創作傾向,所以他注重小說的教化作用,以文學創作為途徑,文學創作風格更是以通俗為主。
馮夢龍的交友和生活也影響著他的創作。由于明朝濃厚的商業氛圍,馮夢龍也曾流連于煙花之地,妓女和商販成了他筆下生動刻畫的對象。“三言”中塑造的一些商販極具時代魅力,他們敢于突破封建傳統的束縛,在馮夢龍的身上可以看到對于通俗文化的欣賞和接納。在“三言”中的《賣油郎獨占花魁》中,青樓中的花魁女子也可以和社會地位低下的商販結合,這表現了商人階層對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追求。所以馮夢龍筆下的商人形象一定程度上融合了儒家的傳統文化思想、市民觀念、商業文化,這使得馮夢龍筆下的人物有了儒和商完美融合的產物——儒商。
三、“三言”儒商形象的影響
馮夢龍的“三言”在明代擬話本創作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深切地反映了明代的生活。同時,小說通俗的語言、生動的故事、形象的描寫、深刻的思想也將我國的白話短篇小說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三言”中塑造的儒商形象也引得后世文人競相效仿,比如凌濛初的《初刻拍案驚奇》中的文若虛,經商有頭腦,懂得互惠互利。潘甲棄儒從商,尋得結發妻子。李漁的《玉樓春》中的施弘德,遭到奸臣迫害,卻忠于朝廷。比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塑造了《白練秋》里的慕生、《劉夫人》里的廉生、《雷曹》里的樂云鶴、《小二》里的小二等儒商形象。無論當時的時代如何黑暗,這些儒商都能恪守本心。儒商形象的出現也使得故事的創作主題更加多樣,許多創作者也更加愿意用筆墨去描繪普通商販的形象,去捕捉那些儒商潦倒困苦的心理和棄儒從商的動機。同時賦予他們高潔的品格,這使得明清小說的故事內容更加多樣化,題材更接地氣。
歷經多個朝代的更迭,儒商形象已經越來越鮮明。有些文學作品在創作和結構上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三言”的影響。比如李漁曾把他的《十二樓》改成《覺世明言》。凌濛初也承認他的小說受到馮夢龍的影響,曾在“二拍”的序言中對馮夢龍表達出贊賞之情:“獨龍子猶氏所輯《喻言》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一破今時陋習。”[8]在凌濛初看來,經商并不是一種賤業,他的小說的篇目多是描寫商人,并且著重刻畫儒商的經商過程以及經商的心理。后來的這些作家吸收“三言”的優點,不斷地進行創作,因而形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獨特的儒商形象。
四、結語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對商人的描寫是“商人重利輕別離”,這顯然對商人帶有批判意味。但是馮夢龍的“三言”中描寫的儒商形象具有美學特征,在他們身上能看到仁義之心,崇高的道德,以及兼濟天下的品質。他們雖然是小人物,但是在經商過程中仍然恪守本心,以誠信為本,他們有著對于國家的忠誠和對于社會的濟世情懷,洋溢著道德美和崇高美。“三言”中儒商的形象影響著后世的文學作品,他們的精神也為后世樹立了榜樣。
作者簡介:謝萍萍(1999—),女,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貴州教育研究。
注釋:
〔1〕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78.
〔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弘豐譯注.孟子[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
〔4〕武志.社會經濟制度變遷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以英國和明朝的資本主義萌芽與發展對比為例[J].當代經濟研究,2017,261(9):64-72.
〔5〕程慧琴.馮夢龍“三言”的商業文化視界[J].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76-79,83.
〔6〕方志遠,黃瑞卿.再論明代中后期的棄學經商之風[J].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1):69-74.
〔7〕馮夢龍.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8〕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