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舊事

陸小婷

舊池里堆滿了落葉，大雨在云層的催促下恣意滂沱，瓷色的天空綴著幾朵流云，吐著年少的惦念，薄薄的青霧浮起，向著街邊大藍傘下的糖人鋪涌去，正巧天光落下云端，打下冷色調的影子。

“叮鈴叮鈴——”期待已久的鈴聲在耳畔響起，清脆悅耳；教室里，孩童們如坐針氈，幾欲先走，終于，“鈴鈴鈴——”急促緊湊的下課鈴聲響起，我們一窩蜂從巷子里涌出來。霞光下，糖人鋪的攤子映入眼簾，它靜靜立于風中，攤布被微微卷起一角。賣糖人的老人穿著一件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灰色襯衫，蹬著一輛三輪車來到街口的小巷，還未來得及歇會兒，便氣喘吁吁地把鈴鐺掛在一旁的鉤上。糖人攤上的燈盞在風里搖晃，我們小跑著來到攤子前，奔赴這場每日一次的盛大遇見。我呼呼喘著粗氣，擠過人群，找尋自己喜歡的樣式，糖人倒映在我們的瞳孔里，鮮亮的色澤在日光下顯得格外誘人。老人笑盈盈地取下各種糖人遞給我們。鈴鐺在旁時時作響，與木棍碰撞譜成清新的小曲，如鼓點般敲擊在我的心上。我激動地搓著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人手中的糖人，手心在等待的過程中微微滲出汗水，接過竹簽時，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與鈴鐺聲應和著，糖人在日光下閃著別樣的光輝。我仔細端詳著它，仿佛看著一尊精美的瓷器，而后才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一點，可口甜蜜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味蕾，那“叮叮當當”的鈴聲也顯得十分悅耳。

一聲梧桐一聲雨，一點芭蕉一點愁，又是一年秋意濃。輾轉幾個春秋，我已參加工作。一次回鄉，來到那個街角，靜靜等待再一次相遇。傍晚，霞光漸黯，眼前的燈光與黃昏漸漸清晰。忽然間，一掠而過的身影如往日時光，在腦海里重疊。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仍覺得經年的相逢出現得如此猝不及防，又或許是思念躲藏在風中，濃郁得散不開，叫我一頭陷入回憶的洪流里：兒時的街角的糖人攤子，老人輕輕地搖起鈴，這“叮叮當當”的聲音順著風的軌跡被傳遠，綿延到每一個角落，牽動著孩童們的心。

我慢慢地走向道路另一邊的糖人攤，穿過路中央的人海與車流，穿過一個又一個積滿水的凹凼。燈盞還在風里搖搖晃晃，鈴鐺輕輕晃動碰撞的聲音越發清晰，那“叮叮當當”的聲音指引著我一步步向前，來與之相見。剛準備買個糖人，忽地從一旁傳來了一個聲音：“媽媽，我不要買糖人，這都過時了，我要有各種樣式的彩色棒棒糖！不然你買了我也不吃！”“你這孩子，真是拗不過你，好好好，買時髦的彩色糖果……”她們的聲音隨著腳步漸漸遠去。

我正想著如何安慰老人，老人卻說道：“小姑娘，咦，是你！小時候經常放學就第一個沖過來買糖人的孩子。我記得你當時太瘦弱啦，容易被擠出去，哈哈哈！你先來轉個盤吧，看看能不能轉到龍！”老人的話正好化解了剛才的尷尬，我順勢去轉了盤。夜色浮出它的容顏，涼風悄悄地吹著，糖人攤子的燈也亮了起來，雨滴潤濕著空氣，一切都顯得清新安靜。這時，老人一邊做著糖人，一邊認真地講道：“糖人是中國很古老也很傳統的美食小吃，它可能在現代并不被人追捧，相比于現代工業流水線做出的彩色糖果缺乏市場競爭力，但其中蘊含的那份文化底蘊卻無可替代。糖人里的回憶與故事也撫慰著每一個希望生活甜蜜蜜的心。”老人頓了頓，透過鈴鐺抬眼望向天空：“就像月亮，發光自然不只是太陽的權力，它也在人們很少看見的地方，恒久地把每個夜晚照亮。”

歲月匆匆逝去，湮滅的流年消弭了多少歷史的云煙，然而總有人秉持著信仰如風般把它們一次次找回、聚攏，讓這些文化的碎片在現代也能終古常新。賣糖人的信仰像月光，在這熙熙塵世間，百年而不絕，三生而無改。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次相遇，我像當初一樣，因為這次相遇而雀躍，但不同的是，這一次的遇見竟隔了幾載光陰。日子流轉間，故鄉的那堵墻在光影中斑駁，墻皮大塊大塊地掉，童年的時光仿佛也一同蒙上了灰，直到今天，歲月似乎又與舊時光重合，我得以在一個普通的街邊同久違的聲音重逢。那一年的雨季不再來，之后的哪一場大雨都不似那時酣暢淋漓，我也不再是那時的青蔥年紀，但幸好那些記憶都留在了心里，每每聽到熟悉的鈴聲，都像是與一位故人再相逢，他名為童年。世間車水馬龍，人影茫茫，而我的童年被留在了那一堵矮墻后邊，繼續奔跑在它的無憂歲月中，駐足在了過去里。我也知道了，在離鄉的每個夜晚，月光灑落，濃濃淡淡的是糖人焦甜組成的鄉愁，忘不了十二生肖在老人手下各生英姿，多一筆則繁綴，少一畫則無神。賣糖人一生守常，不卑不亢立于天地之間，沐浴亙古不變的月色，將信仰秉承千年。

雨滴落在青青草地，那是矮墻后的風泛起的漣漪。再聞少年時的鈴鐺聲，黃昏和糖人的故事就此拉得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