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
寫文章,我覺得可以從思想和技術兩方面來談。關于思想,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環境,受不同的教育,生長在不同的家庭,所以,自然而然思想就不同了。至于技術,其實就是每個作家不同的作風,譬如,文章的有趣味,是老舍先生的作風,也就是他的技術;文章的有力量,是郭沫若先生的作風,也就是他的寫作技術。
有人說,寫文章完全靠個人的靈感,我覺得倒不一定如此,我常常覺得靈感是捉摸不定的,或者,大家所稱的靈感,就是一個最初的寫作動機。我記得我寫《分》那篇文章的動機,是在醫院生產的時候,醫生對我說,許多孩子出生在醫院的時候,都穿一樣的白衣服,戴一樣的白帽子,但是離開了醫院后,就完全不同了;有錢的,就穿的花花綠綠,沒有錢的,就連破補丁的衣服都沒有穿。這一句話產生了我最初的寫作動機,于是,我把《分》里的兩個主角寫成那樣了……
在技術一方面來說,不外乎平時多讀別人的文章,多聽別人的說話,因為文字的美與聲韻的美是有密切的關系的。我常常覺得,許多詩詞的聲韻非常的美,所以我常常主張青年朋友不妨多讀一些詩和詞。就是自己寫出來,也應該多念幾遍。好比你寫了四句,就拿起來念一念,每句最后一個字是否平聲,如果都是平聲,那就不會好聽。所以要使文章寫得聲韻很美,應該多同別人談話和多聽別人談話。有些富于情感的人,談話很激動;比較理智的人,談話就清楚,有條理;至于細心的人,談話就很細膩了。所以,當我們寫到各種各樣的語句時,所聽到的自然就會流露出來。我們看《紅樓夢》寫得好,寫得動人,就是里面每一個人的說話,有每一個人的不同的地方。
不過,寫作不要搬用死的語匯,所以,決不要寫自己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如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之所以寫得那么好的原因,是因為他自己不是文學家,而是親身經歷的一個士兵。在那本書里,有過這樣一段描寫:兩個同學同時上戰場去了,另一個同學負傷很重,雙腿被鋸斷后,留下來一雙皮鞋,這一個同學看見了,僅僅只說了一聲,這同學平日數學很好,而沒有將他怎樣負傷的情形說出來。
這樣的輕描淡寫,看了卻使人揮淚。所以坐在屋子里頭,寫“英雄”“偉大”的作家,是決寫不出來的。雷馬克之所以寫得動人,因為他有感情,因為他是從真實的生活中來的。假如我們到傷兵醫院里,看到的只是鋸斷了幾條腿、幾條胳膊的報告書,它一點也不動人,因為這些絲毫沒有感情。有感情的文字,不論古今中外,遠如韓愈的《祭十二郎文》,現在讀來,也一樣使人感動得流淚。
(節選自《寫作漫談》,有刪改。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