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三十二）

靳國君

陸游屈指算來，辛棄疾自福州任上，被投降派彈劾，誣陷遭罷，甚至撤銷祠祿，在上饒鵝湖山下閑居，已十許年。

辛棄疾說，何澹謀私于心，險佞內狹，為求升遷，誣告善類，手段惑人，上下其手，誤國誤人。其受賄薦官，多起，敗露后，一落千丈，聲名狼藉，得其所報，咎由自取。

陸游言：“何澹，此類奸佞之徒，為己謀，取悅鉆營，嫉賢妒能，打擊善類，不得善終，歷代皆如此。”

燭光搖曳，夜已三更，兩人促膝深談。辛棄疾說，朝中有識之士，說到廟堂，無不搖頭嘆息。他說，自1194年孝宗逝世，紛爭漸烈，外戚與趙氏宗族，勢同水火。外戚韓侘胄，結黨營私，漸次握有實權，一一排除侍衛之臣、忠直之士，孤立光祿大夫、右丞相趙汝愚。何澹鉆營，投入韓侘胄門下，升至樞密院高官。他伙同右丞京鏜、監察御史胡纮等，策劃構陷“偽學”禁案，朱熹、趙汝愚、周必大、留正、彭龜年、葉適等受害者共五十九人。1196年，趙汝愚先遭難，貶官永州，他無悔無悲，不幸路上染疾，過衡州，病重，不得醫，又遭知州錢鍪趁勢欺凌，百般窘辱，趙汝愚急火攻心，暴卒。亦有一說是絕望自殺，時年五十七歲。人說趙汝愚，忠有余，智不足，遭韓侘胄反制。

迫于朝野壓力，韓侘胄緩和矛盾，1202年解除禁令，受害者五十九人方得解脫，重見天日，其首要朱熹已亡故兩年。

辛、陸兩人預料，朱、趙諸人總會恢復名譽，果然，九年后，寧宗贈朱熹中大夫，特贈寶謨閣直學士。理宗贈太師、追封信國公，后改封徽國公。趙汝愚復資政殿學士、太中大夫，已而贈少保。后謚忠定，贈太師。理宗時，配享寧宗廟亭，為昭勛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徹底恢復了名譽，死后享殊榮。

辛棄疾說，時下，韓侘胄急于樹立個人威名，籌劃北伐，起用抗戰人物。

陸游插言：“‘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韓之人品盡知，然籌劃北伐，乃國家興亡之大事，我等不計其舊怨，寄望北伐，是為社稷也。打鬼，借助鐘馗。”

辛棄疾皺眉搖頭曰：“只怕人們誤解。”

陸游說道：“定有誤解，誰人沒有委屈呢？權衡利弊，恢復中原，外御其侮，如何？”

臨行，談起文事，陸游對辛棄疾說起劉過，言其在紹興，其人可憫。辛棄疾曰，知此人，主抗戰，有詩才，不得志，江湖流落，當助。辛棄疾又云，后起之秀姜夔，同是江湖淪落，與范成大、楊萬里、朱熹交游，姜夔有獨見：“詩本無體，《詩經》乃天籟自鳴。”其打破藩籬，勇創新詞。陸游說，姜夔精于音律，弱冠之年創出《揚州慢》，兼具蘇軾的剛健、柳永的婉約，有黍離之思，眷戀家國，情意綿遠。其詞另辟蹊徑，別開流派，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韻，必成宋詞一大家，我等自應提攜之。辛棄疾頷首，曰：“善。”

“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辛棄疾公務繁忙，卻不時來三山探訪陸游。

一日，他同陸游登山臨水，滿目秋色。

一陣秋風吹過，銀杏樹黃葉飄落，辛棄疾說道：“天涼好個秋！”

陸游說：“天涼好個秋！范仲淹寫秋：‘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天涯外……情境也。”

辛棄疾應道：“他的《漁家傲》則是又一境：‘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蒼涼之至。”

陸游說道：“這兩首詞，婉約之韻流動豪氣。”

辛棄疾言曰：“英雄豪放，可作女兒語；女兒有志，或有豪放詩。”兩人相語，范公為官，忠國愛民，四起四落，矢志不移。慶歷二年（1042年），西夏乘三次大勝，進逼涇州（今甘肅省平涼涇川）。知州滕子京率軍，與羌族兄弟并肩，誓死堅守涇州，危如累卵，時任陜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慶州知州范仲淹，聞訊，急招兵兩萬，星夜馳援，百里急進，聯手破敵，化險為夷。

辛棄疾言，滕子京涇州勝后，不惜花費，宴請參戰立功的羌族將士，祭奠英靈。后遭誣告，說他貪污官家公錢，范仲淹挺身而出，為其力辯。但滕子京確有枉花之嫌，貶職一級，謫遷蠻荒之地岳州，“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是也。“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范仲淹應邀，翻檢資料，寫去《岳陽樓記》，如臨其境，千古名篇。慶歷七年（1047年），滕子京五十八歲，卒于蘇州任上。

范公兼知延州（今陜西省延安）三年，閱兵選將，日夕訓練，守邊拒西夏，西夏人云，范公“腹中有數萬甲兵，不可欺也”。他曾推行慶歷新政，意在強國；傾囊設義莊、義田、義學，周濟宗親，救助孤寡貧，垂范萬世；為文，獨為一家，惠及華夏。惜之帶病赴新任，途徑徐州而逝（1052年），享年六十四歲。

兩人盡言范公之德之能，由衷欽羨。言及人生起伏，不勝唏噓。

一陣風過，辛棄疾回轉身，遙望來路，久久不語，若有所思，陸游問道：“幼安（辛棄疾字）何所思？”

辛棄疾目視陸游，陸游說道：“但說無妨。”

辛棄疾說道：“尊兄住宅殘舊，夏難遮雨，冬不避風，我要為兄造屋修園，所費資用，概由弟擔，吾力可行也。”

陸游聽后連連搖頭，擺手言道：“行不得也，行不得也！吾幾子已在外為官，略有薄俸，吾不孤也。卿，后擔大任，所用之處多矣！若有所余，可庇寒士，濟人才，則我心足矣！”

又說起劉過，辛棄疾說聞其老母患疾，為其買一舟，饋路資，其已還鄉矣。陸游感動，贊辛棄疾，這般慷慨相助，丈夫！可慰其老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孝己之親，孝人之親，天下孝子。

辛棄疾說道：“盡仁心，當也。”

陸游拊掌說道：“劉過老母可得終養，幸甚至哉！”

1206年，寧宗詔見辛棄疾。他行前來向陸游辭行。陸游百感交集，言：“吾老矣，不能送行。今備薄酒，以壯行色！”辛棄疾曰：“善！”酒間，陸游叮囑辛棄疾，一旦受命北伐，當不計往昔恩怨，振長纓，復中原，雪國恥。辛棄疾言道：“未來難料，風云未卜。一旦如兄所言，吾當義無反顧，酬壯志，補天裂，興我堂堂中國！”

言猶未盡，已近暮色。鏡湖濤聲陣陣，山風嗚咽，殘陽如血，鶴唳長天。陸游草書長歌送稼軒，詩中有言“古來立事戒輕發”，囑辛棄疾奏圣上，北伐必行，卻不可急功，須籌謀全局，選用良將，尋找良機，待機而動，初戰慎而又慎，萬不可輕易發兵。陸游對辛棄疾又說道：“依我看來，不可速決，金雖頹勢漸顯，我方謀定尚需五年，爾后方可靜觀，待良機。”

月上東山，繁星閃耀。遠山聳立天邊，黑黝黝的山影似連天怒濤，奔涌遠去。沙汀寂寂，村落無聲。陸游挾劍和辛棄疾一同走到月下，陸游曰：“如此良夜，且聽我為君歌。”辛棄疾曰：“歌大江東去。”陸游歌罷，辛棄疾吟唱岳飛的《滿江紅》，他由低而高，仰天長嘯，聲振四野，夜鳥高飛。陸游曰：“怒發沖冠，壯懷激烈。”

陸游手握長劍，做一起式，靜如處子，忽地，劍光閃閃，風生水起，忽而如哪吒探海，忽而似蛟龍出水，忽而若鷹擊長空，忽而仿佛猛虎下山。長劍銀光閃爍，威風八面。陸游舞而歌曰：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辛棄疾和而歌：沙場秋點兵！

陸游所歌，正是辛棄疾的經典名篇《破陣子》，是辛棄疾1188年冬居鉛山，有疾，好友陳亮遠去探望，又約朱熹來會，贈陳亮之詞。

這首詞，寫八百里軍陣，吹角連營，氣概宏大，壯氣磅礴，豪氣縱橫，早已流傳大江南北，激人壯志，鼓蕩胸懷。

為歌聲吸引，遠近幾家鄉鄰已在自家院中駐足而聽，擊節輕聲和之，歌曰：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不知誰家子，改唱最后一句“可憐白發生”為“長劍送豪英”。山陰，真不愧是詩書之鄉、文風鼎盛之地，人們出口成章。

幾鶴鳴翔，掠過沙汀。

陸游汗水涔涔，辛棄疾遞上汗巾。陸游擦干臉上汗水，揮手向上，劍指北斗，說道：“稼軒，此去風云萬里。”

辛棄疾探身說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陸游和之：“王于興師——”

辛棄疾執手陸游：“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兩人慷慨相勵，暢述壯懷，卻不知此地一別，竟是最后一見了。

二十三、嘉德芬芳

陸游常信步小徑，觀梅賞菊，亦做園藝，時有勞作，“少攜一劍行天下，晚落空村學灌園”。幾許農活，他做來頗有興致，“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他夜半起身喂牛，“夜半起飯牛，北斗垂大荒。”又是一種廣遠曠達的心境。

“位卑未敢忘憂國”

他雜身老農間，憂農之苦，而今尤深。天旱久不雨，他看鄉民踏水車，寫《憫雨》：“黃塵避赤日，苗槁已不遲。踏車聲如雷，力盡真何為！” 他祈望：“我愿上天仁，顧哀民語悲。鞭龍起風霆，尚盡半年詩”。他對貧富懸殊深惡痛絕：“富豪役千奴，貧老無寸帛”。七子子聿一次問道，圣上可知？陸游道：“大臣上疏，直達天廷。”

他向子惔等講起，他當年幾次廷對和上札，諫言圣上抑豪強，依法嚴限橫征暴斂；稅賦，富者多擔，貧者免擔；災年賑災，官倉救民；廢除地方苛捐雜稅，嚴懲貪官，追責昏官，棄用庸官。到而今，未見起色，依然如故。他說，孝宗是睿智之君，可是各級官員總有尸位素餐者，謀利不謀國，盤根錯節，多有掣肘，奈何？

陸游自幼崇敬大詩人屈原，如今他以自身的經歷，深切體驗到屈原內心之痛，那不是文字的藻飾，而是痛徹心靈的呼喊：“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天災人禍，鄉民多艱。會稽遠近十多郡縣，水災旱災交替，十年中，豐年不過十之二三。官吏巧取豪奪，又好似橫江之網，搜盡游魚。他在《書嘆》一詩中，憤怒鞭撻：

有司或苛取，兼并亦豪奪，

正如橫江網，一舉孰能脫？

天災人禍，民不聊生的慘劇，使他處江湖之遠，既憂其君亦憂其民，他在詩中常對不顧生民死活的縣吏、亭長進行揭露，鞭撻他們貪婪的嘴臉和虐民的罪行，字字血，聲聲淚，震撼人心。他在《秋獲歌》中寫道：

數年斯民厄兇荒，轉徙溝壑殣相望。

縣吏亭長如餓狼，婦女怖死兒童僵。

（未完待續）

（編輯·謝奇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