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為研究對象,具體論述“接受”思想發(fā)展的源頭時期、自覺時期以及成熟時期出現(xiàn)的代表性文論思想,歸納總結(jié)出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簡樸尚用、理性客觀、渾然包容的特征,并指出其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希望能助推對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的研究。
一、研究背景
闡釋學與接受美學是西方文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強調(diào)研究應該關注讀者,認為讀者對于作品的接受與解讀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作品本身的意義的地位也在與讀者解讀闡釋的比較中有所下降。也是基于這樣的思想,伽達默爾等理論家提出了“前理解”“視域融合”等概念,姚斯與伊瑟爾等人提出了“期待視野”“空白”等概念,這些觀點的提出豐富了文學理論。
到20世紀80年代初,接受美學引入中國,激起了以接受美學重新審視中國古代文論的熱潮。這股熱潮經(jīng)歷了三個不同的階段:中西理論互證、梳理中國古代闡釋學思想、建構(gòu)中國古代闡釋學思想體系。這三個階段時間跨度長、研究內(nèi)容豐富,得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研究成果,同時也暴露出學界對西方文學理論生搬硬套,對中國文論思想闡釋不夠充分等問題。
在20世紀的研究中,人們達成的共識之一便是中國古代文論中雖沒有明確的“接受美學”的說法,但是與“接受”有關的文論概念零碎地充斥于整個文論史中。近年來,中國文論的“失語癥”問題引人關注,新時代,中國古代文論研究面臨著新的任務與挑戰(zhàn),抓住這些豐富的研究資源,進行系統(tǒng)性梳理,可以有效緩解國內(nèi)文論焦慮,所以本文將對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進行脈絡梳理,并總結(jié)其特點,找出其蘊含的現(xiàn)實價值。
二、中國古代文論“接受”思想的發(fā)展歷程
(一)源頭時期
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尚書·堯典》云:“帝曰:夔!命女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此話中的“詩言志”思想可以視為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的早期積淀,其含義是作品的內(nèi)容是作者自身的意志,因而作品無疑應該是“作者的”作品,作者與作品的關系只是內(nèi)與外的關系,而并非主與客的關系。這一觀點體現(xiàn)了作者與作品的一致性。同時,從“詩言志”中“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的表述可以看出其重教化的特點,而教化的對象即為讀者,這又體現(xiàn)了作品與讀者的一致性。由此可以看出,早在先秦時期,古人就已經(jīng)認為詩歌作品是可理解的,且具有教化功能,這是源頭時期重要的代表性言論。
在讀者與作品意義的關系問題上,古代的文學接受論有兩種對立的觀點,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孟子和莊子。孟子的文藝批評觀主要在于“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知人論世”是站在作者的立場上體驗作者的思想感情,把握作者的寫作意圖以正確理解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強調(diào)語境對文本意義的絕對作用,奠定了中國闡釋學理論的基礎。相比“知人論世”,“以意逆志”更多被認為是一種方法論。其中,“意”與“志”的內(nèi)涵一直有爭議,“意”可理解為讀者之意,即東漢趙岐曰:“以己意逆詩人之志。”也可理解為作者之意或作者與作品之意的結(jié)合,如果從讀者接受出發(fā)去理解,“以意逆志”在“接受”思想中抬高了讀者的地位,其作為中國歷史上首個闡釋學方法論,是中國古典闡釋學的核心范疇與基礎命題。同西方接受美學理論相比,二者都強調(diào)讀者的地位與作用,不同的是,在接受美學理論中,讀者的主體性更強,認為讀者不僅參與本文創(chuàng)作,而且也是使本文得以成為作品的必不可少的作者。
與孟子觀點相對立的是莊子的觀點,莊子樸素自然的審美觀認為文學批評的標準在于注重無人為造作的痕跡,只有自然、率性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才能達到“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的美學效果。《莊子·齊物論》:“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可看出對同一對象,不同主體應該有不同的看法。《莊子·天道》中“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作品的意義不是明確固定的,讀者無法完全體會清楚作者要表達的內(nèi)容,不同讀者對作品的理解會存在差異。莊子思想所認為的理解的多樣性與言意矛盾也為中國古代注重“意在言外”的傳統(tǒng)打下了基礎。
(二)自覺時期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也體現(xiàn)出濃重的自覺特征,其代表為劉勰的《文心雕龍》。
《文心雕龍》作為我國第一部成體系的文學理論與批評著作,在文論發(fā)展史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論述的文論思想眾多,文學“接受”思想主要見于《知音》篇。此篇中,劉勰的論述焦點在于接受主體,認為如果沒有讀者閱讀,再好的文學作品也將被永遠“藏之名山”,這點與接受美學重視讀者在作品生成中的地位不謀而合。在此篇中,其主要論述了“知音之難”“知音之方”“知音之樂”三部分內(nèi)容。在“知音之難”中,劉勰表達了主客體統(tǒng)一的觀點,“知音之難”不僅在于“知”的對象“音實難知”,也在于“知”的主體“知實難逢”,原因在于鑒賞主體經(jīng)常犯“貴古賤今”“崇偽抑人”“信偽迷真”的錯誤。對于如何解決,劉勰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其認為“知音”是可知的,方法在于“圓照之象,務先博觀”,豐富的審美實踐是知音的基礎。此外,“目瞭則形無不分,心敏則理無不達”,敏銳的審美能力是知音的前提;“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是知音的關鍵。具體而言,要“披文入情,沿波討源”“將閱文情,先標六觀”“深識鑒奧,見‘異’知‘音’”。
總之,與先秦時期相比,魏晉時期的文論“接受”思想有明顯的“自覺化”特征,相比西方的接受美學,此時期劉勰等理論家的思想更為具體,可操作性更強。
(三)成熟時期
從魏晉南北朝至唐宋時期是古代文論“接受”思想的成熟時期,這一時期的詩人與理論家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思考,提出了更加精辟的觀點,如司空圖的“意境”理論與嚴羽的“妙悟說”。
司空圖在“意境”理論方面的思考很有代表性,其“味外之味,味外之旨”強調(diào)接受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要注重體悟作者要表達的言外之意。司空圖的思想與老莊的思想有共通之處,二者都強調(diào)讀者應該自己品味與理解,而劉勰更注重從文本入手品讀作品的言外之意。《與極浦談詩書》中說:“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司空圖認為意境應該有層次性的劃分,虛境與實境相結(jié)合,要有含蓄無窮的意境美。在具體操作上,司空圖主張“思與境偕”,即情景交融。作者創(chuàng)作的作品要能使讀者在情與景的交融中享受,進而產(chǎn)生自己的看法。司空圖的“思與境偕”說也為后來的文學接受批評標準奠定了基礎。總之,“意境”理論在司空圖這里已經(jīng)很成熟了。
進入宋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進一步發(fā)展,其代表為嚴羽的《滄浪詩話》。嚴羽的詩學主張主要體現(xiàn)在《滄浪詩話》等著作中,其開創(chuàng)性地將禪宗的思想引入詩學,其中“妙悟”作為佛教領會佛法的詞匯融入詩論當中。“悟”本是一個佛教術(shù)語,指修行過程中修行者對佛教最高真理的領悟和把握。與前代的接受理論不同的是,嚴羽“妙悟”說的提出讓“接受”思想更加關注讀者本身,“妙悟”意味著不能靠語言文字來解說,不能用邏輯思維來推理論證,只能靠學習者去心領神會。這實質(zhì)上是在強調(diào)詩歌藝術(shù)有自己的特點,從主體對客體的關系、心對物的關系上說,它不是理性的知識,而是直感的默契。在接受方式上,“妙悟”理論更加重視讀者接受的審美心理狀態(tài),與前代的“接受”思想是不同的。
三、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的特征
中國古代文論雜糅與分散的特點使學界歷時梳理中國古代文論“接受”思想顯得十分必要,這可以讓我們更加直觀地看出文論中“接受”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也便于對其特點進行總結(jié)與整理。20世紀已經(jīng)有許多學者進行了這方面的研究,得出中國古代“接受”思想雖然不及西方接受美學與讀者反應批評那樣片面深刻,但卻更為全面和辯證的結(jié)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筆者認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還具有以下特征:
一方面,是簡樸尚用。在中國古代文論的生成語境中,中華文明所代表的農(nóng)耕文明具有高度的穩(wěn)定性,這決定了文論簡樸尚用的特征,這種特質(zhì)也自然滲透到了“接受”思想中。“簡樸”指用詞簡練,意蘊豐富,簡潔的詞匯蘊含了古人深邃的思想,也為后世人們的研究留下空間。“尚用”指古代文論中對“接受”思想的思考從來不是空中樓閣,其一定是為接受者和后世的創(chuàng)作者服務的,后人在前人思考的基礎上不斷推進,才有了“接受”思想的不斷完善與文論史的繁榮。
另一方面,是理性客觀。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方文論的方法是分析,是邏輯,是層層解剖;而中國文論的方法是品味,是點悟,是心領神會。思維方式的不同也使得中西方文論存在較大差距。西方接受美學認為在作品和讀者的關系中,讀者是更高一位的,重點在于讀者的理解。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則更加倡導按文本本身的意思去解讀,正如孟子所提倡的“知人論世”,反對在不了解客觀社會環(huán)境與作者境遇的情況下隨意解讀。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也提道:“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然后能評理若衡,照辭如鏡矣。”
四、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
首先,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化轉(zhuǎn)變源于學界對中國文論“失語癥”現(xiàn)象的反思。中國古代文論雜糅分散,但并不意味著其沒有值得進行整體性研究的部分。本文對中國古代文論中“接受”思想的歷程進行梳理,以詩論家為焦點進行鋪陳,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文論中也有自己的“接受”思想,這對提高中國文論話語權(quán)有很重要的作用。
其次,閉門造車不可取,從西方文論中接受美學的角度出發(fā)對中國古代文論進行研究,會使研究更有國際性的視野。文浩在《接受美學介入“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原因》中提及,接受美學與中國古代文論有理論上的通融性,這說明將二者結(jié)合起來研究在推動我國自身理論發(fā)展的同時,也可以深化對西方文藝理論的認識,促進西方文論思想在我國的研究發(fā)展。
最后,接受理論的研究對作者創(chuàng)作、作品分析以及讀者鑒賞都有深刻的意義。作品的鑒賞過程有讀者的參與,那么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就要考慮讀者自身的情況,這樣才可以創(chuàng)作出更加受歡迎的文學作品。同理,對于讀者來講,中國古代文論中的“接受”思想有很多啟發(fā)性的觀點,《文心雕龍·知音》篇中所倡導的鑒賞方法“披文入情,沿波討源”等,或是孟子所說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都有助于讀者提高自身鑒賞水平。
(天水師范學院)
責任編輯" "高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