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雜花卷》中的筆墨意趣

徐渭是寫意花鳥畫宗師，擅長以大寫意法作水墨花卉，其作品水墨淋漓，具有詩一般的抒情性與韻律感。其代表作《雜花卷》的筆墨包含“天然”“本真”“游戲”三方面的意趣，是其藝術造詣與人格精神融為一體的完美呈現。

徐渭，明朝人，正德十六年（1521）出生于浙江紹興府山陰城大云坊的官僚世家，初字文清，后改字文長，號天池山人，有青藤老人、青藤道人、青藤居士、天池漁隱、山陰布衣等別號。徐渭是我國大寫意畫的宗師，影響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直至吳昌碩、齊白石，在美術史上有著很高的地位。他擅長花卉畫，用筆奔放，水墨淋漓，氣格剛健而風韻嫵媚。

其代表作《雜花卷》為紙本墨筆，現藏南京博物院。《雜花卷》作水墨花木十三種，分別為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瓜、豆、紫薇、葡萄、芭蕉、梅花、水仙、竹。此幅作品打破了自然時空的限制，擷四時之精華，集萬里于一圖。作品本身便充溢著強烈的表現性意味，突出了主觀思想感情對于繪畫對象的支配地位。那縱橫捭闔、隨意揮寫、洋洋灑灑、一氣呵成的開闊境界，更是追求個性解放的形象體現。豐潤的牡丹、飽滿的榴實、淋漓的蓮葉、孤傲的霜菊，種種畫面形象所煥發的筆情墨趣，有輕有重，有剛有柔，有枯有潤，窮盡變化，處處成章。這橫長數丈的畫作，是墨的世界、筆的天地、情感的海洋。

畫家作品中呈現的筆墨意趣，往往與其人的精神相互融合，杰出的藝術家與其代表作更是如此，如徐渭與其代表作《雜花卷》。《雜花卷》通篇呈現出的筆墨意趣，可以從“天然”“本真”“游戲”三個角度來欣賞，而這正是徐渭自身精神狀態的寫照。其一，從筆墨形式上看，不僅在形似，而更在開天然之趣，以此表現世界的真實。這種真實，也是他所謂的“本色”。其二，這種“本色”是對現實世界的超越，無論是立世，還是為藝，他一直保持著自己的本真。在他的觀念中，現實是虛幻的，這個世界不斷上演一幕幕荒誕劇。其三，正因為人生如戲，所以他采取一種戲謔的態度對待世界，以一種游戲的方式來描寫這個世界。他以淋漓的墨戲，突出現實的虛幻性、游戲性。這也是為了警醒自己與世人，從這虛幻的“戲”中走出來，回歸本真的生命認識上。

一、《雜花卷》筆墨的“天然”意趣

徐渭《雜花卷》所表現的題材，都是自然界中常見的植物，也是他經過長期的觀察與寫生進而悉心創作出來的。徐渭善于觀察與把握物象的細節，并能借助筆墨將物象的質感、特征出色地表現出來。例如，他在描繪物象的“圓”時，往往通過對水的控制，使得水與墨之間的滲化與碰撞呈現一種自然的過渡，這種水墨的變化類似光影的效果，如《雜花卷》中的“石榴”“瓜”“梧桐樹干”等。

從具體的筆墨表現手法看，為了將這種水與墨的滲化與碰撞效果更好地呈現出來，徐渭往往會在調勻墨水的筆尖處再蘸水。在此基礎上，徐渭還在瓜果的體塊結構處輔以積墨的“點”，使得其體塊感更加飽滿豐厚。

徐渭利用“沒骨法”畫出的梧桐樹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水與墨的滲化效果。所謂“沒骨法”，在傳統意義上是指不用筆墨勾勒，直接以色彩或墨作畫的技法。在畫面中往往看不見“筆”，但實際上需要畫家一筆一筆仔細繪畫，且講究水與墨的融合，形成“雖不畫骨而有骨自生”的效果。徐渭在《雜花卷》中處理梧桐樹干時，極其注意筆法與虛實的關系，通過水與墨之間的融合滲化形成了獨特的畫面效果。梧桐樹的主干以橫筆寫成，在此過程中，筆上的水與墨逐漸減少，再加上用筆稍有弧度，形成了圓柱形的立體質感。其中水墨用盡而自然形成的空白處被徐渭巧妙利用，加以重墨，增添了筆墨的虛實意趣，增強了造型的生動感。

在《雜花卷》中，徐渭大量運用了“一筆墨”之法。所謂“一筆墨”，即在落墨之前，需意存筆先，根據畫面需要與節奏，將筆上之水、墨調勻，然后果斷從容地根據筆墨與造型關系放筆直寫，直至筆墨用盡。“一筆墨”在生宣紙上呈現出來的由濃、濕到淡、干的效果，變化無窮，符合物象的自然特征，同時也體現出了作者的筆墨水準與審美情趣。徐渭在《雜花卷》中以“一筆墨”法畫丁香花，先將筆飽蘸清水，然后用筆尖沾濃墨，墨與水在筆上自然滲化，形成了筆尖至筆根的墨色由濃至清的變化。先以筆尖濃墨點寫丁香花尖端的骨朵，然后逐漸按筆，依次畫出半開的花瓣、后端綻放的花瓣。在此過程中，隨著水與墨的減少，筆墨呈現出由濃至淡、由濕至干的變化效果。而丁香花的自然特性也正是如此，尖端的骨朵飽滿厚重，后端的花瓣則松散輕柔。整個畫面既有筆墨逸趣，又含自然之生意，可謂“應物象形”，而得筆墨之“天然”造化，氣韻生動。

二、《雜花卷》筆墨的“本真”意趣

徐渭有一顆本真之心，其作畫如同其為人，亦如其為文。

《荷賦》一文中，徐渭將荷稱作“凌波之逸卿”，雖為寫荷，實則言己，傲然不群之氣顯露無遺。《雜花卷》中的“荷”，是徐渭以筆墨隨心，直抒胸臆畫出的，體現了他的人格精神。整張荷葉以積墨法寫就，先以大面積的淡墨寫出，再在其上不斷添筆加深墨色，每一筆都沉著有力，充分利用了筆墨的張力，使得畫作水墨淋漓、變化萬千。在荷葉前端的兩個背葉翻轉之處，徐渭以勾勒為之，用筆與沒骨葉片一致，筆力貫通，氣韻相生。下方另有一枝未展開的嫩葉，其精妙處在于葉片翻轉與遮擋的表現。翻轉過來的背葉用淡墨，而后方的荷葉用較重的墨，襯托背葉，使得整片嫩葉具有生機，可見徐渭對生活中的物象觀察之細致，對物情理解之深徹。荷梗與蘆草以濃墨焦墨寫就，與荷葉對比，形成水墨的互破效果。荷花以淡墨勾勒而成，其用筆講究中鋒，揮灑之間，似疾實緩，緩而不滯，重筆法，抒胸臆。

《雜花卷》中的“梅”也體現了“本真”這一特征。其出枝越到尖端，則越是以直線焦墨表現，線給人以有力、尖銳之感，仿佛輕輕碰觸便能扎破肌膚，正如其人格，傲然獨立，不落俗流。他通過筆墨將梅的精神畫了出來，或者說，他和梅已經融為一體，梅與他的精神于筆墨中的“本真”之處水乳交融，興之所在，意之所及，正如明代沈襄《梅譜》所云：“寫梅全在興致。”

畫面的線條重“書寫性”，是徐渭《雜花卷》的筆墨特征中“本真”意趣的重要體現，因為“書寫性”比一般的涂抹填湊更能承載筆墨的內涵與心性的“本真”。在整幅作品中，筆墨連續不斷的書寫性保證了每一筆都包含于一個筆墨體系中，因此相互生發，連綿不斷，唯有此才能使筆墨氣韻生動。這一點在純粹的線的勾勒中體現得更加清晰。以《雜花卷》中末尾的“水仙”段為例，線條以渴筆中鋒為主，線條運筆氣力一致，然而在此中結合了葉的各種自然形態，筆下又見各種轉筆、虛實、濃淡的變化。徐渭并沒有因為此處已是卷尾，而有懈怠應付之雜念，仍然一絲不茍，將每一筆線條的變化與力度發揮到了極致。結合旁邊的題跋，對比二者的線條，可以發現其書畫之同源，“本真”心性之

貫通。

三、《雜花卷》筆墨的“游戲”意趣

《雜花卷》中的花卉，在表現手法上大多采取了較為夸張的造型，將筆墨的性情強化表達出來，強調畫家的主觀體驗。在此中，滲透了徐渭若有若無的主觀意向。所謂“若無”，是其本著“天人合一”精神體驗自然與人生，而又以“笑看紅塵、游戲人間”的通透來思考主觀與物情。“若有”，即其思想需要通過具體且豐富的筆墨來系統、深刻地呈現，豐富的情感與人生體驗終將落實到畫面的筆墨語言上，通過畫面的筆墨語言表達出來。

徐渭在《天池題畫花卉》中言：“牡丹為富貴花，主光彩奪目，故昔人多以鉤染烘托見長，今以潑墨為之，雖有生意，終不是此花真面目。蓋余本窶人，性與梅竹宜，至榮華富麗，風若牛馬，弗相似也。百葉媚萼，一干枯枝。墨則雨潤，彩則露鮮。飛鳴棲息，動靜如生。怡性弄情，工而入逸。斯為妙品。”徐渭向來好畫墨筆牡丹，在他看來，墨牡丹與色彩艷麗的牡丹有本質差別，而繪畫精神的差別究其根本是畫家人格的差異。在他看來，以水墨寫牡丹，能洗去牡丹原有的媚俗之氣，而令其野逸之氣得以保存，正如人洗去鉛華而唯存風骨。

在其墨本牡丹作品中，作者本身的主觀意象更加強烈。其牡丹枝葉已經擺脫了形的禁錮，本來“三叉九頂”上的葉尖應以由內而外的出鋒筆觸表現，而在《雜花卷》中，葉尖則處處不同，多以由外而內的收鋒甚至藏鋒筆觸進行表現。這似乎像是他在做一場筆墨游戲，打破了固定的觀念與表現模式，借助筆墨語言來體現自己破除常規、尋求新生的強烈愿望，正如徐渭在文章中所寫：“我之視花，如花視我。”

《雜花卷》中的花卉，在表現手法上往往還呈現出了強烈的對比關系。其中筆墨的諸般變化與精微之處，其碎、其繁、其凌亂，恰如徐渭所認識的世界，而其人格、其藝術、其精神，則如他的作品。這種強烈的對比與統一，賦予《雜花卷》一種力量感，這其實是作者本人的內在生命力，體現了作者本人的生命觀。

《雜花卷》中“葡萄”的表現形式，是“整”與“碎”、“簡”與“繁”對比的典型范例。《雜花卷》中“葡萄”可以看成“點”“線”“面”等畫面構成元素的組合。其中，“點”是葡萄顆粒，而“線”是藤蔓，“面”則是以大面積的層層積墨寫就的葉的組合。在此部分中，每一個小的單元的葉與果，形成了“整”與“碎”的對比，而幾個包含“整”與“碎”的局部，又通過藤蔓的線連接起來，形成了大的整體。

“虛”與“實”的強烈對比是《雜花卷》筆墨的突出特點。徐渭往往以強烈的“白”與“黑”、“干”與“濕”等手法表現筆墨之間虛實關系。例如，《雜花卷》中的“菊”，以淡墨畫菊花，而以濃墨畫葉。以葉托花，即以濃墨襯托淡墨，以沒骨襯托勾勒。

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豆角”“芭蕉”中。在“豆角”一段中，徐渭先以渴筆干墨畫出豆角的形，再以重墨沒骨在下面畫葉，將豆角襯托出來。其中，畫葉片時筆尖上的一點水甚是精彩，為整幅作品增添了筆情墨趣。

而在“芭蕉”一段中，徐渭則以勾勒法淡墨渴筆畫芭蕉桿，以沒骨法重墨畫葉。其實在自然情況下，芭蕉桿相較于葉片應該更加厚重、結實，是支撐葉的根基，按常理桿應以重墨表現，葉則應更加輕柔。然而在此處，徐渭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使得畫面呈現出的效果更加生動，具有主觀性與藝術性，這便是主觀因素在筆墨中的重要作用。主觀因素的存在，使得豐富的技法與畫面呈現有條不紊、形成系統。畫家在此過程中，更像是在做一場筆墨游戲，將其筆墨中的“巧”與“妙”，以及對人生的感悟巧妙地融入其中。

綜上所述，徐渭《雜花卷》中的筆墨是其高超技藝與高尚精神、人格的完美融合，其畫如其人一般，具“天然”“本真”“游戲”之特征。徐渭在“一束丹青半贄詩”的生涯之中，以筆墨寫自然之花，抒本我之心，同樣也是在畫人間之戲。其墨戲之作，假假真真，迷迷幻幻，雖是戲謔，卻融入了其內心深處對人生與世界的深刻認識。

（大連大學美術學院）

作者簡介：閆博（1983—），女，遼寧大連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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