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

今天,小屏時代,短劇、短視頻的發達,將更多的鄉縣文化帶回人們眼前。
通過“刷”手機這個動作,我們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中國縣城正在發生什么:一方面是驚喜—垂直產業發達、文旅經濟蔓延、消費商業下沉帶來小城繁榮與GDP攀升;一方面是憂愁—縣中教育空心化、人才流失嚴重、周邊經濟體虹吸現象依然讓縣城生活難掩落寞。
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縣城”仍然是一個意象,它代表著一種看似新穎、又有點復古的風潮。回歸到“縣城”這個主體本身,它到底在發生什么?作為連接城與鄉的中間地帶,縣城生活,究竟在走一條怎樣的道路?
中國一直處于高速的城鎮化進程中,但最近十余年間,它進入了一個以縣城為載體的新階段。首要原因是,縣城逐步具有了都市生活的承載能力。
在早期階段,城鎮化人口主要是農村精英群體,如考學成功的大學生,在城市務工經商成功的進城農民,以及工業化和城市擴張帶來的征地拆遷的人口。這一階段的城鎮化,主要發生在東部沿海工業帶和大城市郊區,進城人口具有穩定的就業。
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工業化的聚集程度不斷提高,絕大多數中西部地區的鄉鎮企業已經不具備市場競爭力,而沿海地區的工業化則迅速發展,并形成了工業帶和城市帶。由此,中西部的農民工向沿海地區大規模轉移,使得常住人口城市化率不斷提升。
但絕大多數農民工無法在大城市安居,他們只能往返于城鄉之間。
長期以來,農村承載了農民工家庭的再生產,形成了鮮明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現象。在農民家庭中,年輕勞動力進城務工,留守農村的老人則從事農業生產,并在農村老家隔代撫養小孩。
彼時,鄉村地區的公共服務體系還比較健全,兒童可以在鄉村接受中小學教育,老年人也可以在鄉村就近獲得醫療和照料服務。但隨著撤點并校等政策的推行,農村教育資源往縣城和中心城鎮集中,這促使了農民家庭進城安居。
此外,最近十余年間,中西部縣城也加快了市政建設,縣城擁有廣場、圖書館、電影院、公園、商業綜合體,已經具備了都市化生活的條件,吸引了年輕人口到縣城生活。
縣域城鎮化是未定型的城鎮化,許多家庭能否真正扎根縣城,還是一個未知數。
從空間尺度上看,以縣城為載體的城鎮化縮小了城鄉距離,讓農村居民能夠更加方便快捷地享受城市公共服務,促進了城鄉融合。但在社會尺度上,農民家庭城鎮化幾乎都是以透支的形式來完成進城任務的。
在廣大農村地區,在縣城擁有一套住房已經是年輕人結婚的前提條件。農民為了在短期內實現進城目標,需要幾代之力,花光積蓄,透支未來收入。從客觀結果看,縣域城鎮化進一步抽空了鄉村資源,讓農民家庭陷入脆弱處境。
縣城是“城市的尾,農村的頭”,是城鄉交融的結合點。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縣城屬于農村,其主要功能是向農村輸入城市的商品和服務,維持社會秩序,促進鄉村活力。但如今的縣城,對農村具有了虹吸效應,農村人口和資源向城市集中,鄉村的空心化反而更加明顯。將縣城建設成城鄉融合的支點,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
無論如何,以縣城為載體的城鎮化,讓中國城市的梯度結構更加完整。從小城鎮、縣城到大中城市,人們可以在不同的梯度進行城鎮化。
一些較為成功的家庭,可以落腳大城市;一些在大中城市無法扎根的農民家庭,可能退而求其次,選擇落腳縣城。對于大部分農民家庭而言,他們已經脫離了土地束縛,也不再困守鄉村。但是,他們落腳縣城,并不意味著要從鄉村連根拔起。
最近十余年間,中西部縣城也加快了市政建設,縣城擁有廣場、圖書館、電影院、公園、商業綜合體,已經具備了都市化生活的條件。
事實上,大多數農民家庭之所以選擇落腳縣城,是因為縣城離村莊比較近,可以往返于城鄉,形成可進可退的城市化格局。
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農村人口大規模流入城市,鄉村社會性質發生了改變,原本相互熟悉的社會,因共同生活的減少而變得陌生,由此出現了半熟人社會的特征。
在半熟人社會中,人們仍然保留了低度社會關聯,一些地方性規范仍然起作用,但村落共同體很難再形成籠罩性的規范力量,社會很難形成內生秩序,而是需要引入外部力量和正式規范。縣城作為農村的政治中心和市場中心,一直較村莊有較強的規范性力量,但總體上是農村熟人社會的延伸。
在以縣城為載體的城鎮化過程中,進城農民家庭往往還保留了鄉村社會聯系,且客觀上都具有在地城鎮化的特征。縣城一方面具有都市社會的要素,另一方面也保留了鄉村社會的風俗習慣,形成了獨特的非典型都市社會特征。
縣城是一個關系社會。
在縣城,市政管理力量在塑造城市風貌,社會秩序的再生產依賴于法律和制度。比如,縣城的市政設施依靠公共財政運轉,公共服務都有一套公開而正式的流程,人們都有職業身份,按照職業所規定的角色行事。在社會生活中,市場機制在起決定性作用,人們具有契約意識,按照平等交換的原則展開社會交往。
與此同時,人們仍然保留了鄉土社會的關系網絡,且利用原有的社會關系不斷構建新的社會關系網。比如,進城農民普遍還要維持鄉村人情往來,人們依靠互惠的原則進行社交。對于大多數落腳縣城的農民家庭而言,村莊是一個理所當然的關系網絡,生、老、病、死等家庭再生產,仍然要依靠原來的互惠網絡來完成。
縣城是一個非典型的都市社會。
一般而言,都市社會具有人口規模大、聚集程度高以及異質性強的特征。縣城是一個小城市,普通縣城的人口規模一般也就在10萬~20萬人,和大城市的大型社區差不多,其聚集程度并不高。并且,縣城的產業規模有限,社會分工并不發達,且大多數人口都來自本地鄉村,這使得其異質性也不夠高。
這意味著,縣城的生活方式并不多元,甚至還保留了極其鮮明的地域特色。盡管縣城公共服務和市場機制能夠滿足人們的大多數需求,但有效的公共服務和市場機制,仍然被認為是需要關系的加持。
比如,在縣城定居,人們習慣于“復刻”血緣和地緣關系,在縣城構建新的人情圈;在縣城經商,人們也習慣于做熟客生意,通過互惠來加強市場依賴性;在縣城生活,人們還是希望找到有一定關系的人作伴。
對于絕大多數中西部縣城而言,縣城具有鮮明的消費屬性,且生活呈現出別樣的特點。絕大多數的大中城市既是消費型城市,也是生產型城市。城市之所以能吸引足夠多的人口聚集,往往是因為有豐富而龐大的產業,人們能夠在此生存。
因此,生產和消費是都市生活的雙面,城市經濟增長決定了消費的繁榮程度,也決定了都市生活的豐富性。但對于大多數中西部縣城而言,畸形消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
一部分人口在引領縣城的生活消費,他們普遍有閑有錢,比如“小鎮青年”和“小鎮貴婦”,他們習得了都市生活方式,卻主要依賴于農村的父輩的代際支持以及城市務工的家庭成員的經濟資助。有不少中西部縣城,逢年過節的時候車水馬龍,充滿生機和活力,但在平時卻是一片蕭條。由于不具有產業基礎,縣城都市生活的可持續性比較脆弱。
縣城生活是一種亦城亦鄉的生活。
以家庭為單位觀察,縣城的承載能力有限,落腳縣城的人口只能是農民家庭的一部分。由于絕大多數中西部縣城并沒有工業基礎,工業和服務業吸納的人口非常有限,使得縣域城鎮化具有半城市化特征。
其典型表現是,農民家庭只能實現部分人口城鎮化,年輕人雖然進城了,但老年人仍然需要留守村莊。婦女需要在縣城陪讀,無法充分就業,青年男性仍然要到沿海城市務工,他們需要沿海城市較高的務工收入來支撐縣城里的家庭再生產。
因此,不完全城鎮化在微觀上體現為“一家三制”,一個家庭內部分別生活在大城市、縣城和村莊,不同家庭成員在不同地方完成不同的家庭再生產任務。家庭成員為了完成再生產任務,仍然需要往返于城鄉,依靠鄉村的反哺和大城市的務工收入來維持縣城生活。
在這個意義上,縣域城鎮化雖然完成了土地城鎮化,但人口城鎮化并不徹底,人的城鎮化還任重道遠。
婦女需要在縣城陪讀,無法充分就業,青年男性仍然要到沿海城市務工,他們需要沿海城市較高的務工收入來支撐縣城里的家庭再生產。
在早期城鎮化階段,農民家庭在“半工半耕”的生計模式中,過上了初級形態的亦城亦鄉的生活。農民工在城市務工和經商,不可避免地需要依靠契約和市場機制生活,也要購買和享受城市公共服務,他們在觀念和行為上都受到了城市化的洗禮。
但是,第一代農民工總體上仍然保留了簡約生活方式,其生活邏輯仍然是苦行僧式的。在這個意義上,農民工雖然實現了人口城鎮化,但因生活方式并未都市化,也就意味著人的城市化并未完成。而在以縣城為載體的城鎮化過程中,縣城生活開啟了一種新型的亦城亦鄉生活模式。第二代農民工在城市務工的同時,也接受了都市生活方式。只不過,年輕人的都市生活方式,是建立在強有力的代際支持基礎上的。
客觀上,當前的亦城亦鄉生活,其實是一種制度化的生活安排。
我們可以把以縣城為載體的生活方式,稱作“一家兩制”。即,在縣城生活中,家庭內部同時存在兩種生活方式,在縣城的年輕人過上了都市化生活,但在農村的老年人,仍然過著鄉土生活。并且,兩種生活方式是相互支撐的。
年輕人只有在縣城踐行都市化生活方式,才能完成家庭發展任務,讓孩子完成人的城市化;而老年人只有在農村過著鄉土生活方式,才能最大程度上完成家庭再生產任務,讓老年人過上“低消費、高福利”的養老生活,讓年輕人能夠減輕養老負擔。甚至,老年人還可以為城市生活的子女提供強有力的代際支持,如工作日的時候進城帶小孩,周末回村莊生活。
對于大多數進城的農民家庭而言,村莊是縣城生活的后盾。農村的產出雖然比較少,很難再支撐人們的都市化生活方式,但它保留了宅基地和耕地,足以維持老年人的低消費生活。
現如今,村莊是進城農民家庭的退路,保留退路才有生活的安全感,才能在家庭發展過程中積極投資未來。未來,當農民家庭實現了完全城市化,鄉村仍然保留有生態和文化意義,其鄉村的生活空間、社會關系和倫理價值,對于豐富都市人的生活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很可能,縣城的亦城亦鄉生活模式,將會長久存在。